偏房向来是主子身边贴身仆从们的住所。

    一应布置自然是要比其他下人好得多。

    不仅是单人住,面积上就足有三平方丈。

    屋子通透敞亮,窗台上摆放着一只细长颈的白瓷瓶,里头插着鲜嫩的桂花枝条,散发着馥郁清新的香气。

    谢星凛有些怔神地坐在榻边,粗粝生着厚茧的掌心抚过床褥。

    是他从未敢妄想过的柔软。

    这里的一切美好得如同一场幻梦。

    让他忍不住怀疑是否只是自己的臆想。

    等待梦醒,便会尽数消弭。

    热切鼓噪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慌张。

    心绪大起大落之下,只有看到谢惜棠才能够获得些许的安定。

    但她已然离开,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圆脸蛋的少女。

    流溪皱着张包子脸,按照小姐的吩咐,将改过尺寸的衣物叠放在箱柜上。

    她是搞不明白小姐到底看上了谢星凛什么。

    瘦猴子似的,五官都瞧不分明,眼神还凶巴巴的。

    但主子做事肯定有她的道理,即便心里再不满谢星凛,谢惜棠交代的事情她还是办得相当妥帖。

    “这是两套换洗的衣物,稍后药膏绷带等物品会一应送来。”

    谢星凛抿了抿唇,目光沉沉:“她呢?”

    流溪皱起眉头:“她?你这人也忒不懂规矩了些,该尊称为小姐或主子”

    她的声音在少年阴郁冰冷的眸光下越来越小。

    心底甚至忍不住有些发毛。

    奇了怪了,不过是个干瘦伤重的少年,她怎么会莫名的惧怕。

    流溪定了定神,端起了贴身婢女应有的气势:“主子的行踪莫要随意窥伺。五日后,小姐会亲自考校你,表现得好便能做小姐的贴身护卫,能长久地住在此间屋子里。若不得小姐青眼,便只能做个外院普通护卫,住到下人房中去。”

    谢星凛手指紧了紧。

    住在哪里对他来说并不在意。

    他过惯了风餐露宿、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日子,头上能有个遮盖便算是好去处。

    可贴身护卫四个字如同一颗石子,砸得他心湖荡漾。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少女柔美的面容,心跳在刹那间失了序。

    雾气翻滚的瞳眸中涌出几分坚定。

    他想要站在她身边。

    ————

    捡一个少年回来比谢惜棠想的要麻烦许多。

    虽然占得了先机,但如何雕琢这块玉石却成了难题。

    印象中的那名高大英挺、俊秀非凡的郎君,与如今的小可怜实在是相距甚远。

    谢惜棠琢磨了一阵子,只能先从营养下手,填补他身体的亏空。

    至少得先让他的个头长起来。

    谢惜棠举着药经翻来覆去地看,眼眶都有些酸胀,反反复复删改剂量,才勉强敲定了药膳的方子。

    门扉被人敲响,谢惜棠推门去看,竟是府里的大管家。

    管家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朝谢惜棠行了礼:“今夜老爷在菱湖游舫定了秋蟹宴,大小姐若有什么心仪的糕点茶饮,可先行告知,老奴好去准备。”

    菱湖游舫是京中贵人们常消遣玩乐的去处,一桌宴席价格不菲,如今正是初蟹出笼的时候,要价更是高昂。

    以谢府的家底和谢父拿的朝廷俸禄,一年都难得去一次。

    如今年不年节不节的,父亲怎会突然定一桌家宴。

    谢惜棠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面上摆出惯常用的温柔微笑,询问道:“府上可是有什么喜事?”

    大管家笑容更深:“是大小姐带来的喜气,老爷下朝归来后便挂念着小姐,如今正在书房。”

    谢惜棠只想了一瞬便明白了。

    大抵是她在静安寺的那一通孝顺之举传扬了出去,为谢父博了面子与名声。

    当今圣上奉行孝道治国,上行下效,雍朝国境内都十分看重个人的品性与操守。

    在官员选拔上,德行名声甚至是排在能力之前的。

    谢惜棠笑着送走了大管家,理智告诉她应该接受大管家的示好,趁热打铁,到谢恒的书房中去,加深父女之间的连接。

    可情感上,她厌恶去扮演父慈女孝的戏码。

    那张素日里温柔平和的脸蛋,少有地露出了几分真实的冷淡。

    前世的谢惜棠,是很敬重父亲谢恒的。

    年少失母,继母秦氏看起来和善,但对她并不亲近,谢惜棠对于亲情的所有期盼都系在谢恒一人身上。

    想让父亲更看重自己,想要得到父亲的肯定与关怀。

    为此,即便父亲为了讨季世子开心,逼迫她学了许多不喜欢的东西,训导她收起性格中的尖刺,她也没有任何怨言。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父亲果然对她态度愈加温和,也常说她是他的明珠,是他的骄傲。

    她以为父亲是爱她的。

    可这种浅薄的爱比蝉翼还薄,在她失贞事件发生后,她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真实的嘴脸。

    对待受辱的女儿,他没有一丝一毫地关怀,甚至懒得听她的苦楚委屈,一心只想着如何挽回婚约,如何弥补损失。

    他训斥自己不自珍不自爱,浪费谢府多年以来的投入与心血,辜负祖上积攒下来的福缘。

    她遭逢大变,顷刻间病倒,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可父亲从未来看过一次。

    就连郎中与药剂也没有安排过。

    秋日寒凉,她缩在床榻上,身上盖的是薄薄的褥子,冷意冻得她直打哆嗦,可无论怎么呼喊,都没有婢女进来看顾。

    她的院子成了一座孤岛,人手撤了个干净。

    谢惜棠那时候才恍惚明白,父亲是想让她死的。

    一个污了名声的贵女,对家族而言不再有价值,她的存在只会让旁人笑话谢府,戳谢府的脊梁骨。

    所以父亲冷眼看她病重,请她去死。

    她曾经追求的、重视的亲缘,单薄得可笑。

    后来父亲听了谢映容的进言,将她许给一个穷酸落魄的举子。

    若举子日后青云直上,谢父便是新贵的老丈人;

    若举子闯不出名堂,那也只不过是丢了个本就无甚价值的女儿。

    百赚不亏的买卖。

    婚事定下后,她的院中才终于有了郎中。

    谢惜棠对镜抿上口脂,纤长的睫羽压下,遮住了眸中的冷峭。

    上辈子没得到的亲情,这辈子她不会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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