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夫人和年长小姐那边热闹了一场的缘故,这边的少女们反而自由多了。
沈碧微是真好,当着叶凌波面不好说,等背转身,立刻悄悄递给燕燕一个小马。燕燕跟得了宝贝似的,还拿给阿措看,道:“你看,我又有一匹小马了,再有两匹,就集齐了,到时候给你看我的宝贝……”
阿措对木头雕的小马一点兴趣没有,不仅没有,对燕燕也有点微词。虽然知道她是天真烂漫心无挂碍,但多少觉得她有点太不知人间疾苦了,两个姐姐这样保护她,她还有心思在这玩。
因为这缘故,她就不太跟燕燕玩,而是独自留意花信宴上的形势,或是和杨花认一认各家的夫人小姐。
燕燕心大,倒也不往心里去。阿措不和她玩,她仍然叫来那三个和她玩得好的女孩子,一起看她新到手的小马。
何家的暖阁是两明一暗连着的三间,夫人们在最外间打牌,年长的小姐们在第二间做针线,燕燕她们在第三间,地上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说是胡人进贡的,倒也暖和。燕燕索性席地而坐,带着三个女孩子,各自拿出些东西来,吃的玩的都有。
但她们家里毕竟管得严,都只有些玉玲珑球九连环之类的玩意,不像沈碧微雕的小木马,栩栩如生,还带着刀痕,满满的都是外面的气息。女孩子们都好奇,燕燕认真教她们:“这叫胭脂马,也是名马,这名字好听吧。”
“好听是好听,但为什么叫胭脂马?”女孩子们不解:“是胭脂色吗?”
“这明明是黑色的呀。”
“我听说是因为女孩子喜欢骑这种马,所以叫胭脂马。”
“不对,肯定是因为胭脂色,就跟汗血宝马一个道理……”
女孩子们正争执不下,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来。
“是因为胡地有座山叫作胭脂山,那里出产的马就叫胭脂马。”
女孩子们回头看,说话的正是今日梅花宴的贵客,魏乐水。她见众人都看自己,有些局促,就想走,燕燕却十分惊喜,跳起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你也懂马?这么厉害。”她夸奖起人来,向来是不遗余力的。魏乐水性格腼腆,连忙摆手摇头,燕燕却又问道:“那座山又为什么叫胭脂山呢?”
“一定是因为山里出产胭脂。”
“陶梨儿就是这样,整天只知道胭脂水粉。”燕燕嫌弃地道,其余女孩子也笑起来,叫作陶梨儿的女孩子不服气地皱起了鼻子。燕燕却不管她,拉着魏乐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陶梨儿,这是郭月奴,吃东西的那个叫倪霜霜,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是十四岁,你多大了?”
“我十五。”魏乐水不好意思地道。
“对了,那座山为什么叫胭脂山,你还没说呢?”陶梨儿锲而不舍地道。
“我爹告诉我,不是胭脂山,是焉支山。”魏乐水想写给她们看,又苦于没有纸,燕燕十分大方,把手掌递出来给她写,魏乐水一边写一边解释:“当年霍去病就是在焉支山大破匈奴。匈奴哀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那还是化妆的那个胭脂嘛,不然妇女怎么会无颜色呢……”陶梨儿固执地道。
众人都笑了,魏乐水也忍不住笑了,她到底是年纪小,还是和同龄人在一起更自在些。
但卢文茵铁了心要笼络她,过一阵子,又遣了丫鬟来找,见她正和燕燕等人坐在一起玩,笑道:“魏小姐,原来你在这呢,我们夫人找了你好久……”
“你先回去告诉你家夫人,等会我们自然过去。”燕燕见魏乐水神色为难,替她回答道。
丫鬟迟疑地走了,陶梨儿聪明,道:“看着吧,等会陈少夫人就亲自过来了,快把东西收起来,小心她跟我们娘告状。”
魏乐水见自己打扰她们,心下不安,局促地道:“那我现在过去吧,她就不会来了。”
“你自己想不想过去嘛?”燕燕问她:“她叫你过去也是看她打牌,没什么好玩的。”
魏乐水神色为难,迟疑一阵,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想去,那还说什么呢。”燕燕拍胸脯道:“交给我好了,你跟着我们,包管她们找不到你。”
她和几个女孩子,带着魏乐水在何家的后院里一顿钻,几个女孩子都是玩惯了的,一个说“走这边,别被何家下人看到,她们看到就会告诉何夫人”,一个说“我们去小书房吧,那地方好躲……”个个都有主意,最终带着魏乐水在何家花园里找到一处花木茂盛的小角落,躲在石桌边上说话,拿出各自的点心开始吃。
“你可别把今天的事告诉夫人们呀,我看你今天,很听她们话的样子。”陶梨儿嘱咐魏乐水道。
她是女孩子里最娇气的一个,又有点喜欢颐指气使,有话都是直说的,魏乐水听得脸一红。
她也知道自己今天被夫人们包围着,看起来像自家哥哥最嫌弃的那种大人的跟屁虫。她虽然性格朴实,但在同龄人面前,也还是有点硬争气的劲头在的。
“我知道她们对我好,都是为了我哥哥。”魏乐水表明立场道:“她们一直在问我家里的事,问得最多的就是我哥。”
“你知道就好。”陶梨儿道:“卢文茵最坏了,经常欺负燕燕的姐姐,你可不要信她们……”
她还想往下说,被燕燕阻止了。
也难怪阿措嫌弃她,就连魏乐水也觉得她有点太心无城府了,花信宴上的夫人小姐,就跟打仗一样,一个个都忙着向魏乐水灌输自己这一派的好处,别人的坏话,听得她头昏脑涨。
只有燕燕,仿佛一心只有她的吃和玩。连陶梨儿帮她说话,她都不知道呢。
“行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咱们出去玩吧。”她眉飞色舞地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想吃米花糖吗?”
“又是米花糖,我不去了,我娘回头要说我的。”陶梨儿第一个打退堂鼓,另外两个女孩子,一个不想吃东西,一个想回去烤火了。
“真没劲。”燕燕一下子就蔫了。魏乐水看着,于心不忍,踌躇道:“要不我陪你去吧?”
“真的?”燕燕喜出望外地看着她。
魏乐水本来行事挺稳重的,这也是为什么阿娘敢让她一个人来参加花信宴的缘故,但被燕燕明亮得像黑曜石的眼睛一看,她也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真的,我陪你去。”
燕燕十分珍惜这唯一一个愿意陪她出去找米花糖的朋友,悄悄带着她到了前院,叫来自己的丫鬟,让她准备一顶小轿子。
“我们坐轿子去吗?”魏乐水有点惊讶。
“当然,花信宴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总不能翻墙吧,回去要被骂的。”燕燕很守规矩的样子。
魏乐水心下稍安,她早听说过,京中花信宴的规矩大得很,小姐轻易不出门,娘亲也为这个教过她许多,她本来还想好,要是燕燕要做的事太出格,她就临时不去了,原来燕燕的规矩比她还严得多。
两人坐了轿子,魏乐水以为是去街上找卖米花糖的小贩,就跟在杨林城里那样,然而轿子却沿着巷子往里走,抬到了巷尾,进了一处府邸。在二门下轿,早有管家媳妇在那等,上来打伞,称呼燕燕:“四小姐来了?大小姐和三小姐呢?”
“这是宋家。是我祖母的娘家。”燕燕悄悄告诉她,“就在巷子尾。我们在这坐一坐,等会回去花信宴,谁也不知道。”
她跟魏乐水说完,朝着那管家媳妇理直气壮地道:“这是我的新朋友,我带她来吃糖的,可是贵客。”
那管家媳妇也是一团和气,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魏乐水,又哄燕燕道:“好好好,知道是贵客,小姐和贵客里面坐,我这就打发人去买米花糖。桃花,快看茶。”
燕燕十分神气地带着魏乐水进了杨家的厅堂,果然,不一会儿就有管事的婆子买了糖来,原来不过是一根根竹签上的糖棒,跟蜡烛似的,带着米香,配着热茶吃,倒是不错。
“你没有丫鬟是吧?”燕燕问魏乐水。
魏乐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时候提起这事来,解释道:“原本有一个丫鬟的,但还在学规矩,我就自己来了。”
燕燕也没细问,叫来自己的丫鬟茯苓,茯苓十分老成,从荷包里拿出几个小银锭子,递给杨家的管家媳妇道:“魏小姐赏的,给大家买茶喝吧。”
那管家媳妇连忙上来道谢,杨家的丫鬟也连忙行礼道:“谢魏小姐。”
魏乐水这才明白,她是替自己放赏,客人第一次上门,是要给下人放赏的,连忙低声道:“我回去后,一定问我娘要钱,明天就还给你。”
“嗐,多大点事啊。”燕燕洒脱得很:“不用你还,朋友之间还来还去太小气了,沈姐姐教我的,不计较银钱,才是真朋友呢。”
魏乐水听得想笑,只觉得她这脾气跟自家那个三天两头挨父亲揍的哥哥倒有几分相像,也不知道她说的沈姐姐是何方神圣。但想必也是好人。
燕燕这人,真和花信宴上的夫人小姐都不同,说话就是说话,从来不藏着第二层意思。也不给她说花信宴上其他人的坏话,也不攀关系,只催她吃糖:“你快吃,这个糖不知道怎么,得罪我姐了,她不准我吃,说吃得嘴巴脏兮兮像叫花子,我都是躲着出来吃的。”
魏乐水都知道,这种米花糖只能拿着吃,容易弄脏衣服和手,花信宴上的小姐,吃的点心都是精致得花一样的,还要拿手绢子捧着,小口小口吃。哪像这个米花糖,长得跟塞外打猎猎了黄羊串成串在火堆上烤出来一样的,也难怪她姐姐不让她吃这个。
两人吃了一会儿糖,又喝了茶,魏乐水正想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却看见外面又来了一顶轿子,还以为是燕燕姐姐来抓她回去的,谁知道轿子里却下来一个老太太,由丫鬟搀着,老态龙钟的样子。魏乐水还以为是杨家主人回来了,连忙起身要行礼。
“这是何五奶奶,隔壁何府的。”燕燕告诉她,也起身行礼:“何五奶奶好。”
“是燕燕呀。”老太太头发已经全白了,是个老封君的模样,但衣着首饰排场,都不如梅花宴的何老太君,眼睛也似乎已经瞎了,蒙着一层白翳,伸手朝燕燕的方向摸了摸,笑道:“你又吃米花糖呢?”
燕燕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去伸手搀住了她。
“您老怎么知道?”
“我一听见你们家打发人去买糖,就知道是你来了。”老人把燕燕的脸摸了摸,道:“燕燕长得越发好看了,对了,今天是梅花宴吧?”
魏乐水也尊敬老人家,连忙起身让座,看着燕燕扶着老人在桌边坐下了。
“是。”燕燕答道。
“你看到我家文茵和婉扬没有?”老人充满希望地道:“她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散场?我打发人去问了,让她们散场来我家转转,她们怎么说没空呀……”
魏乐水心下咯噔一下,只怕燕燕回答不好。好在燕燕答得聪明:“她们俩都忙,好像是何老太君托她们帮忙照看梅花宴,所以一点也走不开。”
“是这样呀。”老人立刻相信了燕燕的说法,连忙招手叫丫鬟,丫鬟拿出两个荷包来,老人跟燕燕耐心解释,说这荷包里放的是她年初求的平安符,特地上普照寺烧的头香,如何如何灵验,要她一定交给两姐妹。
燕燕没说什么,只是接了。老人看不见,魏乐水却看见她的神色并不开心,抿紧了唇。
何五奶奶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些琐事,打听卢文茵姐妹怎么样了,尤其是卢婉扬,听说新年病了一场,拜年都没来,不知道怎么样了,大好了没有,是不是瘦了。
“老太君很久没看见她们姐妹了吗?”魏乐水忍不住问道。
老人家神色顿了一顿,但很快又笑道:“这是哪家小姐?听着有些耳生?”
“她是我的朋友。”燕燕忽然道:“她和卢婉扬姐姐长得有点像,你摸摸她的脸,就知道婉扬姐姐现在长什么样了。”
老人有些踌躇,魏乐水却沉默着,主动把脸凑了过去。
老人的手指瘦得像一把柴,凉得很,动作却非常轻,好像真把她当成了自己数年未见的外孙女,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脸,摸完了之后,欣慰地笑了起来。
“谢谢你,好姑娘。”她叫丫鬟:“初次见面,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个金镯子是佛前供过的,送给你,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在身边玩玩吧。”
魏乐水不肯收,再三推辞,燕燕朝她使眼色,她只好收了。看老人因此笑得开心,更加心酸。
因为这缘故,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了一路。等到了何府,下轿子时,燕燕却把两个平安符交给了魏乐水。
“你去给她们吧。”燕燕道。
“为什么?”魏乐水不解。
但她心里隐隐是知道的。
“我去年给她们带了两个,卢文茵不要。”燕燕道:“你是贵客,她们会收。”
魏乐水气得拳头都握紧了。
“她们为什么不去见自己的外祖母?有仇吗?”
“没听说有什么仇。可能跟老人合不来吧。”燕燕也不说她们势利的话。
“她们对何老太君那样好,却连看一看自己外祖母的时间都没有吗?”魏乐水也是个执拗的性格,又把两个护身符塞回燕燕手里,道:“你去送,我偏要看看她们收不收。”
燕燕也没和她多说,直接拿了护身符进去,魏乐水隐蔽身形,远远跟在她身后,只见夫人们都在庭院中赏花,燕燕上去,和卢文茵说了句什么,把护身符递给了她,就下来了。卢文茵神色冷冷的,站了一会儿。魏乐水不放弃,仍然在暗中看着她,只见她路过回廊,顺手将护身符扔进了铜炉里,连头也没回一下,就走回了夫人群里,照样说笑。
魏乐水从小跟着父母在边疆,父亲要打仗,母亲多病,从小是外祖母带大的,外祖母去世时,她哭得几乎晕过去,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事,气得浑身发抖。抬头看见燕燕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一脸了然地看着自己。
“我不喜欢花信宴。”她咬牙告诉燕燕。
“我也不喜欢。”燕燕告诉她:“我二姐姐老要我力争上游,可是我觉得花信宴一点意思都没有,人人都带着面具。但这话我没法和别人说。”
“你可以和我说。”魏乐水对自己刚认识的新朋友承诺道。
燕燕笑了。
“好,那我也答应你,以后每次花信宴,你都可以找我玩,不想呆了,我们就出去玩去,我们永远是同盟。”
“好。”魏乐水道。
燕燕朝她伸出手。
“拉钩。”
魏乐水只思考了一瞬,觉得这完全不违背自己母亲教自己的任何一条规矩。
“拉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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