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燥热的天气,陈言却感觉不到热,即使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铁皮工棚里,陈言坐在床上,床上那张竹凉席用了很多年了,底部已经脱了线,一些竹篾散落开来,蚊帐顶上有一个小电扇,嗡嗡的旋转着。
陈言以前只觉得这间工棚逼仄拥挤,里面塞满了各种杂物,还有充满周小娟暴躁的咒骂声,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明明工棚还是那一间,可是周小娟走了,它好像就突然变大了,陈言坐在床上看着,对面的那个衣柜唯一的门坏了,歪斜着,里面空荡荡的。
外面的说话声由远及近,陈言从小耳朵很灵,他立刻就听出来这是董春友带着个中老年妇女一边说话一边往工棚这边来了,这几天董春友不让陈言去上学,也没让陈言在车间里干活,就是不停地让陈言见各种各样的陌生人,现在来的这个,已经是今天的第三个了。
陈言现在有点饿,他早上中午都没吃饭,全身都紧绷绷的,恐惧和慌乱让他丝毫没有胃口。
工棚的门轴刺耳的响起,董春友领着一个精瘦大婶进来了。
“你看,就是他,”董春友伸手一指床上坐着的陈言,“可以的话现在就能带走。”
“看着模样长得还可以,多大了?”大婶一伸手把陈言从床上拽了下来,“太瘦了点,会说话吗?怎么看着脑子不灵光?”
“上小学了,”董春友似乎也不记得陈言具体多大了,“脑子好用,都能上学还能是个傻子嘛,你看帮着给介绍介绍,毕竟是个男孩儿,这年头要儿子的人还是不少的。”
“董老板,要儿子的人是多,”大婶和之前来的那好几茬人一样,把陈言颠来倒去的看,似乎都不是很满意,“那也是一岁以内的人家最愿意要,这个都这么大了,都能记事儿了,谁要啊,男孩儿大了就不值钱了,我来之前我就和你说了,半大的小男孩没人要,你非要我来看看,看看也没用,你也就别再找我了,你这要是个这么半大的女孩,我还能给找个婆家,毕竟半大点的女孩已经可以生孩子了,但是男孩不行。”
大婶说完就把陈言扔下,转身就往外走,董春友显然不满意又是这样的结果,一边擦着汗,一边跟着大婶就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陈言一眼,脸色很是难看,陈言一个人站在床边上,有点控制不住的发抖。
下午倒是没有人再来,陈言一直坐在床上也不敢动,天色擦黑厂里已经下了班,周围都安静了下来,陈言才悄悄的从工棚里出来,厂子的食堂倒是离工棚不算太远,这会儿工人们都吃完饭回家了,做饭的大婶正在收拾碗筷,陈言悄悄的溜进了厨房,地上那口敞开的大电饭锅里还有一些剩米饭,都是锅巴不好盛出来,陈言悄悄地用手抠下来一块,塞在口袋里,想了想,又多抠了一块,然后赶紧悄悄地跑回去了。
昏暗的工棚里依旧无比燥热,陈言接了点自来水,就着凉水啃锅巴,才吃了几口就听到煮饭的大婶在厨房里破口大骂,说不知道是谁把锅里的锅巴给偷了,把陈言吓得赶紧钻到了工棚的桌子底下,直到天都黑透了,外面彻底安静了很久,才敢悄悄出来,锅巴凉了以后彻底回潮,变得黏牙,很难咀嚼,陈言连灯都不敢开,吃完一块还是觉得很饿,但是他不敢把另一块锅巴也吃了,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可能找得到吃的呢。
第二天上午,董春友没再来,陈言心一直悬的高高的 ,待在工棚里,手上一直拿着一本语文书,厂子里开工很吵闹,机器的轰鸣,工人们大声地说话,周转筐被扔来扔去,小推车轱辘不太利索,陈言听得都很清楚,这些都还好,但是随便一个突然的人声,就会把他吓得一个激灵。
中午午饭过后,午休时间厂里没什么人,原来被忙碌噪声掩盖的燥热的蝉鸣渐渐清晰,紧张饥饿又疲惫的陈言歪在那张已经有点歪斜变形的折叠放桌上一下一下的点着头打着瞌睡,突然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把他惊得瞌睡全无,这喇叭声陈言可太熟悉了,就是董春友那辆高级轿车的,果然,急促尖锐的喇叭声响了几次,厂子的大铁门沉重锈蚀的门轴艰难狰狞转动的声音传来,董春友来了。
陈言嗓子发干,两条胳膊也开始发抖,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汽车熄火的声音以后传来两声关车门的响动,不一会儿传来董春友办公室那扇防盗门开关的声音,然后就再没听到别的什么动静了,陈言全身僵硬的从塑料凳上下来,结果连人带桌子翻倒在地,好在桌子被旁边的床给顶住了,除了陈言自己摔得直冒眼泪,倒也没什么动静。
陈言爬起来,在房间里纠结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猫着腰悄悄从工棚里溜出来,从厂房和食堂后面悄悄地绕到了董春友办公室的窗户底下,董春友办公室的空调外机正在运转,噪声很大,喷出来的热气炙烤着陈言单薄的身体,陈言轻轻走到窗根下,注意到两扇窗户右边的这扇没关好,窄窄的缝隙里透得出来一丝丝微弱的,一流出来就被吞噬的凉气,还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那你说怎么办,我又不是没去找人,别成天他妈在这给老子脸色看,”董春友的声音很大,一听就是在很激烈的争吵着什么,“你以为老子不想把他送走,你以为老子想要把他留着,那他妈不就是那个狗日的法官一锤子的事?”
“好歹是个儿子,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舍不得的么,”董二夫人的声音听着也没客气到哪去,“黄脸婆也真够绝情的,自己生的孩子都能扔的下,卷上你的钱就走了,真拿你当冤大头。”
“你懂个屁,”董春友猛地锤了一下桌子,把陈言吓得一个激灵,“老子在最后和你说一遍,都是那个狗日的法官判的,我董春友这辈子难道还缺儿子吗?”
“儿子又不嫌多,”董二夫人语气里满是嘲讽,“虽然这个病歪歪的看着好像也活不长,可是好歹也是你的骨血,你舍不得我知道的。”
“有什么舍不得?”董春友应该是往地上啐了一大口痰,“我什么人没找来?到最后倒贴钱我都愿意送走,谁愿意领?一个个过来一看就说男孩子记事儿了就不行了,没人要,还说什么要是有这么半大的女孩子,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带走,他妈的你还嫌老子不够生气?”
“这要真是个女儿,我还就非得留下了,”董二夫人冷笑了一声,“我们村王老蔫不是有个傻闺女么,听说今年刚十三岁就让隔壁镇一个瘸子给领走了,给了王老蔫八万块钱,我听他们说这八万块钱只能管五年,五年以后不管生没生孩子生了几个孩子,王老蔫都要把这傻闺女再领回来,到时候再找户人家,再五年,又八万,啧啧啧,这年头,有个傻闺女都能躺着拿钱,你那黄脸婆给你留的这个小病秧子,要也是个女儿,我现在就八万块钱送走,我比那王老蔫还是厚道点,八万块钱我也再不往回领,直接两清。”
“真他妈的命硬,”董春友的打火机啪嗒一下,应该是点燃一支烟,“我还以为生下来也活不了几天呢,周小娟天天在那说什么心脏有杂音可能要手术,一会儿又什么动脉狭窄,他妈的变着花样问老子要钱,老子一分都不给,要死就死,老子没钱治,他妈的到现在不也没死,不但没死,还留在老子这儿成个祸害了。”
“你还知道是个祸害?”董二夫人又是一声冷笑,“我当时就告诉你这种病秧子留不得,叫你早点掐死少受罪,或者赶紧送人,扔了,你就觉得好歹是个儿子给留下来了,现在怎么样,三个儿子你还嫌不够?当时我妈就说你要是做不来她就来做,趁着你那黄脸婆管厂子她来把病秧子抱走,坐上车直接扔到菀城去,神不知鬼不觉,你偏不同意,现在怎么样,砸手里了吧,不但甩不掉,还让外人都看笑话。”
“现在少在这和我扯这些屁话,你妈有能耐,现在过来弄走啊?”董春友又啐一口痰,“别把老子火挑起来,再说了,你妈真想帮忙,镇子上倒是有好几个河沟,你让她来,直接扔到里面去,就说天热带孩子出来游泳不小心出的事,怎么样。”
“你怎么不去扔?”董二夫人啪一下把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几乎是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董春友你他妈搞搞清楚,这是你弄出来的祸害,这些年好事儿你是一件没让我妈享受,到这时候你想起我妈来了?你要真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拿上这个,去后面那个铁皮棚把那个小崽子杀了一了百了,怎么样?不敢吧?看你他妈那个怂包样,别在我面前叫的凶,你他妈也就这点本事。”
一阵沉默里,陈言抖得厉害,他想要爬走,但是全身又像是被钉死一般动弹不得,四肢瘫软,完全不听使唤。
“行了,”董春友语气还是先软下来了,“我上次听人说,专门有人收孩子当叫花子去要饭,毕竟孩子要钱容易,说要是有点残疾有点病的更值钱,我已经让几个朋友去打听这个事情了,你再等几天,肯定能有眉目。”
“这也是个出路,起码饿不死,而且听说那些要饭的也挺来钱的,几年时间就能起房子,”董二夫人刚才凌厉的咆哮瞬间转成她平时那种黏腻腻的嗓音,“咱们啊,就是心太软,我妈都说了,人善被人欺。”
陈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逃回了自己从出生住到现在的那间铁皮工棚,他站在房间里藏无可藏,一回头看到床脚下扔着一条周小娟没带走的长丝巾,他拿在手里,心想着与其等他们来杀来卖,不如自己死了干净,铁皮工棚低矮简陋,做房梁用的轻钢龙骨就裸露在屋顶下面,陈言把塑料凳放在折叠饭桌上,踮着脚尖就打好了绳圈,这时候应该是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厂子门口那扇供人进出的小铁皮门吱呀吱呀尖锐的响个不停,陈言害怕自己再不死来不及了,心一横把自己挂进了绳圈。
离地那么远重重摔落,陈言也不知道自己摔得晕了多久。
怪不得,这条围巾看着好好的,实际料子都糟了,难怪连窗台上小半包洗衣粉都没放过一并带走的周小娟会扔下它。
陈言摔得满嘴都是血,脑子也不太清楚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正贴着地面飞速旋转,又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踩扁,恍惚间又看到了那天周小娟的背影,她走得很快也很决绝,提着拖着那么多东西,大步走着再也没回头,然后,那扇铁门重重的关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自杀未遂之后,陈言又担惊受怕的躲在工棚里好多天,白天大气也不敢出,晚上偷偷溜出来喝点凉水,再从厨房偷点盐巴白糖,或者偷点白菜帮萝卜叶的,生的就吃了,然后洗洗脸上个厕所什么的,又再赶紧躲回去。
那天之后,有那么十多天,董春友和董二夫人都没再来过,陈言饿的实在受不了了,悄悄从工棚里溜出来,厂里的工人们忙忙碌碌,看到他也就还和平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陈言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到车间像以前一样帮着干活儿,中午吃饭的时候陈言也悄悄跟着去了食堂,做饭的大婶忙着和董二夫人那一帮实在亲戚聚在一起聊天,都没顾得上往这边看一眼,陈言狼吞虎咽差点没噎死,还把身上所有能藏馒头的地方都塞满了,才赶紧跑着回到那间工棚里去。
然后就好像,那天中午偷听到的一切,都像是别的平行宇宙里的故事,陈言的生活慢慢又回到了以前那样,董春友再来的时候,看到陈言也没有再说什么,更没有再领回什么人来见陈言过,以至于陈言自己都怀疑,那天中午听到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太饿了太害怕了睡着了做的一个噩梦,陈言无法去求证,所以一直惴惴不安。
过了好久再见到董二夫人,陈言正在拖着一周转筐的成品去装车,董二夫人还特意走到陈言跟前来,她戴着一副大墨镜,猩红的嘴唇上的口红有些沾在了牙齿上,陈言吓得手上的活儿都停下了,钉在原地动都不能动,倒是董二夫人伸手捏了捏陈言的脸,把陈言胳膊拽着来回摆弄了几下,黏腻腻的语气充满惋惜和大惊小怪。
“这孩子也太瘦了,”她说,“这可怎么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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