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8年3月的某一天 “殿下…殿下…快醒醒吧…”
朦胧当中仿佛来自于天外的声响,以及身体微微的摇晃感,把芙宁娜从沉睡的梦乡当中,渐渐地召唤了起来。
她微微睁开了眼睛,但是碧蓝色的双瞳里却是一片模糊,大脑因为宿醉之后的疼痛感,而显得有些麻木,所以一时间丧失了信息的处理能力。
片刻之后,她才终于渐渐地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此刻的她,正穿着一身厚厚的宫裙,还佩戴着象征统治者的绶带,却毫无形象地躺在沙发上,一个精心雕琢的仿佛如同艺术品的水晶酒杯,正歪歪扭扭地倒在旁边的沙发上,它里面残留的酒液,把珍贵的地毯染出了一片猩红。
正在身边摇晃自己身体唤醒自己的人,是从小在她身边伺候照看她长大的女仆长莉娜女士。
而她,此刻正用着责备的眼神,无奈地看着自己。
“啊呀,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在接收到了一切信息之后,芙宁娜迷迷糊糊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真亏您还能问出来呢,现在是下午四点了,您从午餐之后就喝醉躺在这里…”年长的女仆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太荒唐了,您这样怎么能尽好自己的责任呢?”
又来了…
身边人的责备,让芙宁娜原本就隐隐作痛的脑袋,现在更加疼了。
我怎么…突然就得到这份责任了呀?她禁不住扪心自问。
1847年底,法兰西皇帝之母,前皇后、现帕尔马女大公路易莎溘然长逝,结束了她传奇的一生,也结束了母子之间持续多年的恩怨纠缠。
在她在世时,法兰西就已经和奥地利私下里达成了协议,让波拿巴家族的皇室成员来继承这个小小的帕尔马公国,而这个协议,也在一系列国际交涉之后,得到了列强的承认。
于是,等到她去世后,皇帝陛下按照之前对母亲的承诺,把自己钟爱的长女(名义上)芙宁娜公主,派去继承了母亲遗留下的公国。
于是,前一刻还是法兰西公主的芙宁娜,眨眼间就成了一国之君——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意大利邦国而已。
虽然父亲和祖母之间关系不和,但是芙宁娜倒是和祖母关系不错,多年来也几次三番从祖母那里得到馈赠。
所以,对于奶奶留下的这份珍贵“遗产”,她当然满怀感激地接受了下来。
她带着一大群随从和护卫,告别父母亲、兄弟姐妹和整个庞大的法兰西宫廷,乘坐火车来到了东南边境,然后沿着祖父曾经远征的脚步,越过了高耸的阿尔卑斯山口,来到了如诗如画的北意大利平原,最终在帕尔马停了下来。
经历了盛大的葬礼和公式化的悲痛之后,芙宁娜正式戴上了大公的冠冕,成为了这个小小邦国的统治者。
没有任何人质疑她的统治地位,也没有哪个野心家会有兴趣打搅她的邦国,她只需要在父皇的荫庇下,安安静静地享受自己轻易得到的遗产就行了。
这个公国虽然不大,但它有逶迤蜿蜒的河流,有美丽的葡萄园和芳草地,有祖母精心修缮保管的舒适宫殿,还有她留给自己的庞大艺术品珍藏,可以说,一个少女想要有的东西,她都已经轻易拥有了。
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在历史书上,她会以“帕尔马女大公芙宁娜一世”之名,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难道这还不够吗?
在来之前,芙宁娜原以为这够了,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完全不够!
从辉煌璀璨、珠光宝气的巴黎和枫丹白露宫廷,来到这个无人注意的小小邦国,这里没有那些热闹辉煌的场面,也没有各种流行的时髦玩意儿,没有世界博览会,没有已经建好和规划中的各种宏伟建筑…什么都没有。
在短暂的兴奋劲过去之后,她很快就对自己统治的邦国感到了厌倦。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被父皇流放了。
按理说来,奶奶去世前留下了汗牛充栋的图书馆,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遨游书海读个够;她还可以把自己的精力都投入到治理这个小小国家里面,祖母在死前也写了不少遗稿,提醒她各种注意事项。
然而,年轻的芙宁娜公主,却根本不想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她要的是宏大,热闹,刺激的东西。
而这些东西,渺小琐碎的文书工作,是完全无法满足她的。
况且,在离开法国之前,父皇就已经给她配了一个秘书班子,并且让她把首席秘书任命为了首相,全面接管了公国的政府,并且按照一个法国官员那样来处理各种事务,根本用不着芙宁娜来操心。
治理国家?
交给首相他们去办就好了。
安抚民众?
交给首相他们去办就好了。
接待使节?
交给首相他们去办就好了。
总之,初来乍到的芙宁娜公主,就以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履行了自己身为“统治者”的职责,完全可以称得上“懈怠”了吧。
不过,公主殿下的懈怠,目前倒是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反感。
对民众来说,他们的新大公如此年轻,只要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嗜好,贪玩一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谁能对一个才刚刚16岁的孩子要求什么呢?
而且她还长得如此漂亮可爱(这一点更重要),轻易就能让人原谅。
对于首相和一群公国官僚来说,大公管得越少自然越好,首相只需要接受来自法兰西的命令,自然就可以把公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不需要公主殿下出手。
芙宁娜抛开了这一切,过起了随心所欲的生活,要么在自己的宫殿里,让随从们陪她玩着各种时髦的纸牌游戏,要么就流连在剧院里,欣赏一幕幕戏剧。
实在闲得无聊的时候,她就让人打开酒窖,然后痛痛快快地喝个酩汀大醉——奶奶庞大的遗产里,还包括了一个精心打理的酒窖,里面装满了帕尔马最好的葡萄园每年最好的产品,数量多到足够她在里面游泳了。
于是,在继承王位三个月之后,芙宁娜又度过了自己宿醉的一天。
这种“废人”般的生活,如果上父皇母后知道的话,肯定少不了责骂,然而眼下她在千里之外的帕尔马,自然也不是那么怕父母亲的唠叨。
不光不怕,她还有点想念。
有时候在睡梦当中,她甚至还会梦回到自己仍旧生活在那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宫廷里,和自己的亲人、朋友以及“敌人”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宿醉的头疼,以及心头的惆怅,让芙宁娜突然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
“莉娜,我想回家!”她对女仆喊了出来。
“家?”女仆挑了挑眉毛,“殿下,这里就是您的家了。”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芙宁娜不管不顾地瞪了她一眼,“我说的是爸爸妈妈!我想要回去看他们!我要回家!”
“别任性了,殿下…”女仆无奈地叹了口气。“您才刚刚挑起重担,就抛下国家跑回巴黎,皇后陛下会怎么评价您呢?”
“母后…”
芙宁娜想了想,最后打了个寒战。
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她,深知母后的脾气。
母后向来是个极度认真的人,一直都把身为皇族的“义务”看得很重,而且一直在以身作则,践行着皇后应有的规范,在国内可谓是有口皆碑。
如果自己就这样抛弃国家跑回家,父皇可能出于溺爱还不会说什么,但母后肯定会把自己痛骂一番,然后再把丢尽家族脸面的自己赶回来的。
所以…所以当初为什么就要兴冲冲地答应这项条约呢?芙宁娜满心悔意地想。
“我…我还可以反悔吗?”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了身边的女仆长,“比如,可以让父皇再选另外一个孩子来当大公…”
“殿下,我劝您还是不要再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女仆长用严肃的面孔,告诫着自己的主人,“您要以什么理由来向两位陛下提出要求呢?难道您要承认自己无能,然后希望弟弟或者妹妹来取代自己吗?这种话哪怕您说得出口,皇后陛下也绝不会容忍的…”
也是啊,被妈妈听到了还是免不了被一顿毒打…然后还是会把自己扔回来。
绝望,完全的绝望——这就是芙宁娜现在的感受。
她已经发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是完全的死路,根本就找不出任何的逃脱办法。
难道自己的美好一生,就要困死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小的公国里,成为这座荒凉宫殿的囚徒了吗?一想到这里,芙宁娜顿时悲从中来,差点要哭出来了。
看到公主殿下如此颓丧的样子,一直板着脸的女仆,也禁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您也不必如此伤感,殿下。”她放软了语气。“在离开巴黎之前,陛下曾经告诉我,如果想家的话,您可以回家看看。”
“什么?”芙宁娜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父皇!爸爸!爸爸果然还是爱着我的…”
一想到自己能回家,芙宁娜几乎差点喜极而泣。
然而,迎面而来的又是一盆冷水。
“不过,陛下另外还交代过,您刚刚践祚,需要让国民熟悉您,而且一上台就跑回家,难免会惹人物议,有损于您的名声。所以,他说至少要一年之后,您才能够提出申请回国探亲。”
“一年…”芙宁娜眼中的亮光,顿时就消失了。
才三个月就这么难熬,那么一年的话,天知道会怎么样…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这是父皇的口谕,那么她就只能遵从——从小父皇在她心中,就是威严而且不可违抗的存在。
一想到自己不得不一个人呆在这个宫殿里,握着这个烫手山芋不能松手,只能等着时间到了才能离开,她就感觉到一阵难受。
而且,就算能回家“探亲”,父皇和母后肯定也不会让自己呆太久的,顶多一两个月就会把自己赶回来了,那时候自己又得在这里憋死…
一想到这里,芙宁娜心里更是沉痛。
她打量了一下桌上的酒瓶,发现它好像已经被喝干了。
“再给我拿点过来吧…”她下了命令。
“殿下,您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然而女仆却没有遵守这个命令。
“我就要喝!”芙宁娜脾气顿时上来了。
“您最近的所作所为,我一直都看在眼里,非常心痛。”女仆正色看着芙宁娜,“如果您再这样任性的话,那我也只能写信给陛下报告了。殿下,您已经年纪这么大了,不能再让父亲天天操心了…”
女仆的规劝和威胁,让芙宁娜的怒气顿时消失了。
她知道,自己的女仆长一边照顾她,但也负有监控和规劝的职责,她说要给父皇告状,那真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她只能如同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
看到她如此颓丧,反倒是女仆心疼她了。
于是,她又改变了语气。
“其实,您回不了巴黎,但您可以把您在巴黎的朋友们请过来玩啊?想必,他们也会很有兴趣来享受这一趟异国旅途吧?”
“也对啊!”芙宁娜顿时就来了精神。
原本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是啊,自己现在是“一国之君”了,想要宴请朋友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想要观剧就观剧,想要划船就划船,父皇母后也管不了…
她越想越是兴奋,然后暗淡的眼睛又重新焕发起了神采,仿佛现在就忍不住要去写信了。
最先该邀请谁呢?
这个问题她心里自有答案。
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面伺候的女仆却走了过来,传达了首相大人求见的消息。
虽然无心政务,但是芙宁娜也知道应该尊重自己的首席助手(兼背锅侠),于是,芙宁娜很快就整理好了衣装,召见了自己的首相。
“您求见我有什么事情吗,首相阁下?”一见面,芙宁娜就摆出了貌似端庄的样子,问自己的首相。
“殿下,发生了一些非常恶劣的不幸事件。”首相先是向芙宁娜躬身行礼,然后用略带紧张的语气,向着芙宁娜公主报告。“刚才我们收到了电报报告,在巴黎发生了动乱——不过事态似乎在控制范围内。”
“什么?”芙宁娜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除了巴黎之外,伦巴底和罗马也发生了动乱,而且声势越来越大。”首相用尽量镇定的语气,继续向芙宁娜报告,“这些地方,离我们近在咫尺,也许很快就会传导到我们这里…也许现在就有乱党在向我们这里涌来。”
“乱党!”芙宁娜从刚才的惊讶当中清醒了过来。
宿醉后的迷迷糊糊,也被这个惊天消息给击碎了。
她原本端庄的表情,更是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她的公国,她的富贵生活,她的太平梦,居然要在烈火当中摇摇欲坠?
这,怎么可能?
这,又怎么允许?
她咬着牙,气急败坏地一跺脚,然后拿起自己手中的权杖,狠狠地敲击起了祖母给她遗留下来的精美的办公桌。
“让公国全面戒严,不允许任何乱党靠近!”接着,她用高亢的声音,冲着自己的首相怒吼,“谁若造反,死刑!死刑!统统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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