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送石榴回来的路上,坐在车里的慕容良一声不吭,小田转头看了他一眼迟疑地说:“慕容翻译,你舅舅为什么不让你进门,我以为可以在舅舅家吃午饭呢。”
慕容良转头看向外面,他懊恼的咬着下嘴唇什么也不说。
一群老百姓正在修被雨水冲垮的路,车进不了院子,慕容良走下车向院子走去。
“狗腿子!杀人犯!”身后的人群中不知谁冲他骂了一句,他听到了,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看。看到谁骂又能怎样呢?刚才在舅舅家大门口石榴不是骂的更狠吗?说迟早杀了自己给虎子偿命,表兄也没有给自己好脸色。
平时,舅舅看到已经到午饭时候了,肯定会留自己吃饭,但今天看到脸上一片片黑污,乱蓬蓬头上落满了火灰,身上也肮脏不堪的自己时,竟然没有一句问候,甚至没让进门。
他一步步向院子走去,心中滋味又苦又涩,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骄傲。越往前走越感到沉重,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虎子的尸骸该怎么办?
沉重的负罪感压得他呼吸都不是那么顺畅。
为这个事犯愁的还有一人,那就是佐佐木。此刻他已不是救火时的狼狈样子,他已经洗干净身上,换上一身干净的军服站在院中看着那两具被白床单遮盖住的尸骨发愣。
如果这两具尸骸是平平常常的中国老百姓,那么处理起来非常简单,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或者和这些黑木头一起扔在乱石嶙峋的河滩就行了,杀几个中国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这堆黑骨头是两个人的遗骸混杂在一起的,他们已经无法区分谁是谁,士兵们根本无法把松本的骨头单独挑选出来重新安葬。
还有一个原因佐佐木不得不认真考虑。另外一具骨骸不是普通的老百姓,而是在这个小县城有点家底的杜家外甥。铁路建设需要大量劳工,除了关内运送来的支那俘虏之外,也需要大批当地民工,目前桥梁工地和隧道工地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挣工钱的当地民工,这部分人下班后是可以回家吃饭睡觉的。杜家的事情处理不好,势必影响当地人的反抗情绪,如果因此爆发抗议而拒不上工,耽误了铁路进程的话,后果会非常严重。还有一个原因,山口司令下令让当地大户捐款修铁路,而杜家就是大户之一。所以,他不能像那两个外地买卖人一样随便埋了了事,他需要谨慎处理杜家的事情。
看见慕容良进了院子,佐佐木说:“先去吃饭。”
小田得到命令去吃饭了,慕容良说不想吃。
佐佐木看着他足足有半分钟,然后转身口气有点惆怅的说:“已经和山口司令汇报了,饲料房失火烧毁所有精饲料,松本在救火中为天皇尽忠,杀害山本队长的凶手在大火中被烧死。”
说完,他转头看着慕容良,看慕容良的反应。
慕容良毫不掩饰沮丧的表情,他双腿立正低头行礼,却没有说话。
“慕容桑,你说让谁去送申云昊回家?”他不怀好意的看着慕容良。
慕容良明白佐佐木又想把这个包袱甩给他,他说:“如果队长让我去送,我不敢违令。”
佐佐木走过去看了看慕容良脸上的血印,拍拍他的肩膀说:“真正为关东军效力的人非慕容桑莫属。”
他顿了一下说:“申云昊是个勇士,会给他一个体面的送别仪式的。马彪会把申云昊送回家。”他看着站在院子里正吆五喝六指挥二狗子干活的马彪。
慕容良闭眼松了一口气,他心里默念着:“对不起,虎子兄弟,即便是你的骨灰,我都没勇气看一眼,对不起对不起”愧疚与后悔使他心脏一阵痉挛,他借故身体不舒服踉踉跄跄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第二天下午,佐佐木和慕容良走出大院,来到一个土坎上。
远处一个平坦的地方,乱石铺地杂草丛生,此刻已经堆起了两个焚烧尸体用的柴火垛子,几个劳工正搬运大大小小的石块。不远处有一个多年形成的浅坑,是怎么形成的谁也不理会,里面生长着茂密的野草和小灌木,这几个劳工抬着清理出来的大小石块正走向这个浅坑。
慕容良心里一惊,他前天晚上就是把吴宝的尸体藏在这个沙坑里的,那晚自己人事不省,不知道虎子爹是否按照计划把尸体放到那个屋子里?万一没有,那么吴宝尸体就会被发现,是谁把他的尸体从十几公里外拉到此处的?目的是什么?以佐佐木的多疑性格势必会查个底朝天。
慕容良紧张的看着这几个劳工一步步走向那个坑。
“站住!”慕容良顾不了许多喊了一声并且向那个沙坑走去。佐佐木不解的看着慕容良的背影,狐疑的紧紧盯着他。
慕容良走过去说:“这些石头扔到别处, 不要扔在那里。”
说完他走到沙坑边看了一眼,没有尸体,扒开草丛看了看,的确没有!他一阵轻松,吴宝不在这里,那么,那两具骨骸有可能其中一具就是他。想到这,他弯腰拔了几撮草,抓了一把沙子返回佐佐木身边。
佐佐木盯着他不说话,他在等慕容良解释刚才的行为。
慕容良伸出手,手里攥着一把细砂,他说:“雨季一过需要沙子把房子重新修建起来,不能毁了那个沙坑。”细沙从他的手指缝缓缓地流到地上。
佐佐木没有说话,转身看着大院方向久久无语
晚上佐佐木走向已经列队整齐的队伍前,他和所有的士兵一起向两个柴堆敬礼,然后摆手,一个小兵举起火把点燃了两个柴堆。刹那间熊熊大火燃烧起来,这两具骸骨第二次进行了火炼。
两具骨骸被火化的第二天,管家老张赶着马车在基建署大院门口停下了,站岗的小兵拦下了他们,杜爷一直恳求哨兵放他们进去找佐佐木队长,哨兵端着刺刀不让他们进。
嚷嚷声惊动了佐佐木和慕容良,慕容良听出来是杜爷的声音立马吓得面如死灰。虽然隐藏吴宝尸体的那个沙坑里是空的,但这地方狼群和野狗常常出没,他不确定被烧死的那两具尸骸其中之一就是吴宝。
“队长!杜家来人了!”他惴惴不安站在那里说。
佐佐木刚从桂花香那个小屋出来正在洗手,一听这个怔了一下,他也害怕杜家上门要人,他不想把事情搞大,万一引起工地罢工,影响大户捐款,影响铁路通车可是大事。
他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烦躁不安的在地上来回踱步。他盯着慕容良说:“慕容桑,这件事你去处理。”
慕容良心里感到一阵悲哀,他悲哀自己的处境。申云昊是自己亲自抓进来的,活生生一个人变成一坛骨灰,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杀死他,但却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舅舅一家把自己当成罪魁祸首,表妹恨不得把自己一口咬死,不知不觉中自己成了老百姓口中的汉奸、狗腿子,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冤还是不冤?
现在杜家来要人,日本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把这个责任变相甩给了自己,日本人的命令,他必须服从,哪怕虎子父母一刀结果了自己也得去。
看到沙坑里没有吴宝的尸体,他还幻想着烧死的那就是吴宝和松本,可是杜家来要人了,把他的幻想彻底打破了,看起来有一具骨骸是虎子的无疑,至于吴宝的尸体去哪啦?他懒得考虑了,最要紧的是怎样面对杜家人。
他一步步向门外走去,脚步如此沉重,每走一步都觉得腿有千斤重,他不知道门外都有谁,是不是站着满腔仇恨要为子报仇的猎人夫妻?
“咕通!”当看到只有杜家父子和管家三个人时,他精神一放松走到杜爷跟前一下跪下了。刚才还高声嚷嚷的杜小瑞一下傻了眼,他们三个愣在那里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昨晚商量的计划里没有这个情节。可是在这里又不能说真话,慕容良没有按剧本来,三个人互相看看不知道该怎么演了,
“对不起!虎子…虎子……”慕容良战战兢兢的不敢说下去了。
这时周围修路的老百姓和那些劳工们都围了上来,大家看见这个汉奸竟然给杜爷下跪,觉得好奇,他们七嘴八舌骂着慕容良汉奸,有人甚至说:“汉奸,你这是替谁下跪呢?”
他们虽然知道大院着火了,但知道内情的却是一个没有,他们问杜爷:“杜爷,这狗腿子干什么坏事啦?”
“杜爷,他为什么给你下跪?”
“平时看起来挺威风的,现在怎么狗熊啦?”
“国良,虎子呢?”杜爷看着跪在那里的慕容良,觉得于心不忍,可是在这个地方却不能告诉他实情,只好那样问他。
杜小瑞这时候回过神来了,他想:“虽然虎子哥得救了,可是当初如果你不把他抓走,他能被打成那样吗? 就凭虎子哥被打的九死一生你也该下跪。”于是他也咋咋呼呼的说:“对!虎子哥呢?虎子哥好好的在家里写字,你们突然把他抓来干什么?人呢?”
“虎子…虎子…他…前天晚上的大火把他…烧死了。”慕容良垂下了脑袋。
杜爷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周围的劳工们突然爆发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打!打死他,打死这个日本走狗!”
人们呼啦一下围上去,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慕容良身上。有的人觉得用拳头不够狠,捡起石块直接砸在慕容良头上,顿时慕容良血流满面。
杜家三个人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慕容良下跪的情节他们没想到,被这么多修路的人毒打更是想不到,眼看着场面越来越糟糕,慕容良被打的满脸鲜血,杜爷想阻拦,又担心被日本人看出破绽,正在这时“砰!”一声枪响惊醒了疯狂的人群。他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佐佐木举着冒烟的手枪凶神恶煞般站在那里,他身后十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呼啦啦一下围住了人群,只要一声令下马上就会大开杀戒。
这时马小飞领着一胖一瘦两个手下气喘吁吁跑过来了,他跑到民工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怎么了?怎么了?老子才离开一小会儿你们就开始闹事了?”
佐佐木向他摆摆手,他点头哈腰过去。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马小飞捂着火辣辣的脸一声不敢吭了。
佐佐木示意一个士兵把满脸鲜血的慕容良扶起来。
“你们的统统去干活,再敢聚众闹事,统统死啦死啦地。”他用那支枪口刚刚散去青烟的手枪指着这群民工。
佐佐木清楚这些民工为什么毒打慕容良,但是,狡猾的佐佐木不会为了慕容良的一顿打再兴师动众把这些人抓起来的。
慕容良毕竟是满洲人,而这群人打他是冲着被烧死的那个申云昊的,如果这群人胆敢这样毒打日本人,性质就彻底变了,为了大日本尊严,他会下令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如果心情不好,甚至会杀几个泄愤。
马小飞看着民工们散去了,吓得赶紧一溜烟回到干活场地。
杜爷明白自己干什么来了,他大声质问佐佐木他外甥在哪里?佐佐木傲慢的看着他一声不吭。杜小瑞也质问慕容良,并且大喊大叫让他把表哥交出来,慕容良一手捂着头上的血口子一边躲避着杜家三个人。
佐佐木看见杜家的人不依不饶,他恼怒的说了句:“带走!”
慕容良眼睁睁看着几个日本兵连推带搡要把杜家三人推进院子,他紧走几步和佐佐木叽哩哇啦说了几句,意思是万一杜家鞋铺的几十个工人来闹事不太好收拾,不如把他们放了等等。
这时杜爷好像经不住这么大的悲伤似的一下躺倒在地,杜小瑞和老张着急的在呼唤着昏迷不醒的杜爷。
佐佐木权衡利弊也觉得这样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他阴险的扫视了一下他们三个人,向士兵摆了一下脑袋转身进了院子。
看到日本人和慕容良都进了院子关上大门,小瑞和老张把杜爷抬到车上,他们一边走一边心有余悸地说:“这就把我们放了?”
杜爷知道一定是慕容良替他们求了情,否则日本人不会这么仁慈,他躺在车上说赶紧离开,于是在老张和小瑞大呼小叫中三个人坐着马车原路返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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