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看着信件,不由红了眼眶。
许久之后,沈铎心中翻涌的情绪才得以平复。
“那人走了?”
老仆人回道:“祝公子说过些日子再来拜访。”
“知道了。”待老仆人要离去的时候,沈铎突然开口,“下次他来的话,跟他说信我看过了,但是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对回到朝堂之上没有任何兴趣。”
老仆人愕然应是。
沈铎虽然说得坦然,但终究还是因为这个案子,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
他出身不高,凭着科举,鲤鱼跃龙门。之后数年一路平步青云,刚过而立之年就成为最年轻的刑部侍郎。
他在这个位置上如鱼得水,成了断案如神的青天大人。他亦不愿辜负百姓对他的信任,将满腔热血都放在了公务之上。常常为了一个案件四处奔波,一年在家的时间少得可怜。
他惯常与罪犯打交道,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肃穆着一张脸,这不仅让那些心中有鬼的人害怕,还让他见面不多的儿子也对他畏惧不已。
久而久之,父子俩除了课业之外,竟然没有其他话说。
好在他有一位贤内助,将儿子教育得很好,谦卑有礼,学识丰富。
沈铎偶尔也会夸奖几句。孩子大了,渐渐不像幼时那样怕他。父子俩的关系反而在慢慢变好。
可是就在沈源及冠之前,他迷恋上了一个名叫于青青的平民女子,将这一切都给毁了。
于青青出身低微,但沈铎也没有和人联姻的想法,难得儿子喜欢,就同意了他结亲的请求。
在下定之前,沈铎偶然在街上碰到了于青青,身边的仆人告诉他,那就是沈源的心上人时候,他多看了一眼。
于青青与人交谈之间,粗鄙市侩尽显。
而且只看她游移的眼神,就知道不是心思纯良之辈。
回家之后,沈铎要夫人取消这桩婚事,他可以接受一个家境贫寒的儿媳,却绝不会接受一个心机叵测之人进府。
一向听话的儿子,初次恋慕他人,原本欢欢喜喜地在准备婚事的他,被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
沈源对于沈铎的独断专行激烈反对,要他给出证据。
沈铎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却没有儿子要的证据,就目前为止,于青青确实没有出过什么大的过错。
事情僵持在那里,刚刚开始好转的父子关系急转直下。
沈源这边还没想到说服父亲的办法,却惊闻那头的于青青要和他人定亲的消息。他匆忙赶去之后,发现竟然是真的。
他没想到数日之前还山盟海誓的心上人,如今跟看陌生人一样,之后更是却当着众人的面,将沈源说得一文不值,引得街坊四邻指指点点。
少年意气的沈源不愿意承认心上人的移情,只当是她受了别人挑拨,一时心头火起,就和于青青的未婚夫动起手来。
沈源只有一人,而上门提亲的那个人却有好几个同伴,沈源并不占优势,却不肯认输。
在场众人有知道沈源身份的,怕惹出事来,他们不好交代,就一拥而上,帮忙劝架。
然而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怎么的,沈源手里就有了一把匕首。
然后……
沈源竟然刺死了于青青的未婚夫。
更要命的是,死者还是个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他父母、族人不分昼夜地跪在刑部大门外,哭喊着要凶手杀人偿命。
沈铎做了多年的刑部侍郎,刚正无私的后果就是树敌不少。尤其是过去得罪过的那些人看明白皇上钦点沈铎审理此案的心思后,便开始在明里暗处煽风点火。
一时之间,沈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众目睽睽之下的凶杀案,沈源辨无可辩。
最后沈铎只能依据律法,含泪判了沈源斩立决。
他还记得那一日,沈源听到最后的结果,只是浅浅笑笑,然后给他磕了三个头。
沈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我不怪你,但是若有来生,我不想再做你的儿子。”
即便已经时隔多年,沈源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仍然历历在目,这些年始终凌迟着沈铎。
与被儿子捅了数刀,临死前还想着为他开罪的赵侯爷相比,沈铎冷血的根本就不像个父亲。
儿子死后,他原本是要将儿子安葬在沈家祖坟的,却遭到了族人的激烈反对,说沈源是戴罪之身,没有资格进祖坟。
沈铎只觉可笑,沈家何时多出一条他不知道的族规。
没有他这么多年在前头撑着,哪里有如今的沈家。现在应该是看出来皇上的意思,想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沈夫人无意与沈家族人争辩,另外为沈源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沈源入土之日,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妻子。
在那之后,短短数月,郁结于心的妻子就追着儿子去了。
和儿子不一样的是,他的夫人至死都未曾给他留下只言片语,想来心中是恨毒了他的。
沈铎为官数年,无愧于朝廷,无愧于百姓,无愧于族人。
然而他效忠的皇上憎恶他,他守护的百姓暗中唾弃他冷血无情,他维护的族人对他弃如敝屣。
这一切,实在让人灰心。
离开京城之后,他决定带他们母子回到故土。
他高中之前,一家三口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最简单最纯粹的几年光阴。
他偶尔也会想,如果那一年他未曾高中,是不是他们就能在这里安然度过一生。
——
今日是中秋佳节,虽然顾南风和祝业安离开沈家的时候已是傍晚,但这会儿街上仍然热闹非凡。
顾南风跟着祝业安在广元的大街小巷走了两个时辰,买了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之后,终于忍不住了。
“沈大人那里,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祝业安“啧”了一声,叹气道:“你这个人,真是扫兴得很,难得这么热闹。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顾南风这一路上看到许多人阖家出行,不免触景伤情,让她想到远隔千里的顾家众人,也不知道他们到了渔阳没有?路上可曾顺利?在渔阳是否适应,有没有水土不服?
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坐立难安,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看这些。
祝业安目光不离对面少女,看着她眼中的担忧和急切,长叹一口气:“听闻令兄是沈源的同门师弟,令兄十三岁生辰时,沈源还曾赠过一幅画。”
顾南风微微颔首,对于祝业安的神通广大她习以为常了,这些陈年旧事他能知道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突然提及兄长,让她不得不心生防备。
祝业安低眉敛目,若无其事道:“我想要那幅画。”
顾南风一怔,继而松了一口气:“只要那幅画?”
“对。”
“可是那幅画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兄长离开京城,未必会带着,不见得还能找到?”顾南风瓮声瓮气道。
“顾公子当年与沈源关系很好,那幅画算得上是沈源的绝笔之作,以顾公子的性情,必然很珍视,即便没有带去渔阳,也不会随意搁置。”祝业安不给顾南风丝毫推脱的机会。
“那我问问兄长。你要我做的事情就是这个?”
祝业安摇头轻笑:“不止。”
顾南风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你不会要把画还给沈大人吧?”
“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祝业安赞赏地点点头,“不仅要还,届时还得麻烦你走这一趟。”
顾南风思索片刻,低声道:“沈大人骤然收到画,心情定然复杂,你怕他迁怒于你,所以让我去?”
看着自己的搭档无时无刻地不再以最坏的心思揣度自己,祝业安忍不住自我反省。
只是他将两人相识之后的场景回忆一番后,除了在驿站见顾家人的时候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他从未曾算计过顾南风什么,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对他有这么深的成见。
归根结底,大概是自己天生不受人喜欢吧。
祝业安忽视了心中升起的那丝微不足道的酸涩,温和道:“你安心去,我向你保证,沈大人绝对不会迁怒于你。我不去,只是因为我这人一看就是心术不正之人,只会让他徒增戒备罢了。”
看着祝业安微微眯着眼睛,笑容坦荡的模样,顾南风沉默良久。
“我听兄长说过,沈大人和沈公子关系并不好,若真的父子情深,当日沈公子未必没有活路。”顾南风语气幽深,对于祝业安的想法,她还是有些怀疑,“你这样做有用吗?”
祝业安收起了一贯挂在脸上的浅笑,眸色一暗,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在沈铎这类人的心里,信念是最重要的,他的信念就在于对朝廷法度的无私维护。但是,这不代表其他的不重要。”
“既然他有信念,为什么不肯回到朝堂?”要知道今上登基之后,可是派了好几拨人前来请他出山的,都被回绝了。
“因为心中有越不过去的坎。”
顾南风想到祝业安给沈铎的那封信,才恍然大悟:“那个案件不是重点,皇上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祝业安含笑点头。
沈铎被逼到手刃亲子,最后万念俱灰地离开京城,先皇功不可没。
若是他遇到的是今上,哪怕沈源难逃一死,起码不会是死在自己父亲手里,沈夫人也许就不会那么早离世。
想到这,顾南风不禁长叹一口气。
事到如今,那就勉力试试。
若是成功,有沈铎在,还能帮忙压制祝业安的一身邪气,而且沈铎的能力实在彪悍,若他肯出山,对绣衣直指的重建百利而无一害。
顾南风思索了整整一日,才提笔写了封信给兄长,让方子兴快马加鞭地送去。
半个月后,直到方子兴回来,她心中仍是忐忑的,担心兄长不肯助她一臂之力。
还好,方子兴将沈源的画带了回来,还带了顾君越的一封信来。
祝业安仔细看了看看微微泛黄的画卷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扯了扯嘴角,放下心来。
他在离开京城之前,借着皇上给的令牌,不仅翻阅了户部所有官员的档案,还将能看的东西都看了个遍。
他被关的时间太久了,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迫切地搜集着尽可能多的讯息,哪怕是没用的。
沈铎是他看中的第一个人选,他在京中走访了许多人,打听到了不少当年的事情。
他曾看过沈铎写的定案文书,也曾翻到过沈源的亲笔供词。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许久之后才突然想到其中的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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