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徐宁第三次来投毒了。
徐宁小心翼翼地将毒药倒了几滴到茶壶里,拿起茶壶轻轻摇了摇,又取出一个小刷子,将毒药仔细抹在茶杯上,四个茶杯一个也没落下。
然后将装药的小瓷瓶和小刷子放入荷包,收进怀里。
所有事情都做完了,徐宁歪头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祝业安,又看了看桌上的茶盏,轻呼一口气。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荷包,眉头皱得厉害:毒药就剩一点了,祝业安可一定要喝呀。
忽然祝业安翻了个身,嘴里还冒出了一句话:“来人,将他拿下。”
吓得徐宁汗毛都竖起来了,浑身发僵,呼吸停滞,连再看祝业安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徐宁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进来,这才心虚地抬起头,却发现祝业安依然沉沉睡着,刚刚不过是呓语罢了。
“劫后余生”的徐宁不敢再逗留,迅速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凛冽的冬夜里。
刚刚还在熟睡的祝业安睁开了双眼,眼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宅子里没有了动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翌日一早,徐宁又如过去两日一般坐在街角的小吃摊上,始终盯着宅子大门,结果从早到晚,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徐宁眉头紧蹙,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愁眉不展的徐宁完全不知道他宝贝似的藏好的毒药,被白英嫌弃得厉害。
“大人得罪谁了?苦参加黄连,怕是硬往下灌都不一定有人吃。这不管是放在茶里,还在抹在杯子上,但凡是个味觉正常的人,都能闻得出来的,谁会喝下去?”
祝业安拿起一个抹了药的杯子,细细打量着。
他一开始以为是曾治派来谋害他的人,所以想看看对方有什么把戏,现下反而越来越迷糊。
连续三个晚上,那人爬过狗洞,闯入房间里给他下药。
第一回加在了茶水里,原本浅碧色的茶水,变成了黄色。
第二回抹在了茶杯上,他还没坐下,就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这回倒好,茶水加上杯子。
只是祝业安想配合都不成,他也不知道这深更半夜给他下这种药的人,到底想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是吐血,还是昏迷,还是吐血加昏迷?
祝业安看着杯子,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难题。这人究竟是来下药的,还是来吓唬他的?
“他一直在外面守着?”祝业安问道。
方子兴一言难尽地回禀:“是,一动都没动。”
“带他过来吧。”
很快,方子兴押着人回来。
徐宁见祝业安面色纠结地看着茶杯,也顾不上自己被人押着,高兴道:“你喝了那个毒药了,很快就会毒发的,你要是不想受罪,就按我说的去做。”
祝业安将茶杯放下,“你想要我做什么?”
徐宁呼吸急促,根本没有听懂祝业安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配合我,但是你现在受制于我,这个解药只有我有,你没有其他选择。”
徐宁说完看着祝业安,等他说话,却忽然反应过来,刚刚祝业安好像已经答应了。
徐宁懊恼地拍了下脑袋,有些心虚地看着祝业安,嗫嚅道:“你替我翻案,我就给你解药。”
祝业安和顾南风对视一眼,徐宁的精神似乎不太对。
“你有什么冤屈?”
“我的乡试考卷被周贤良给毁了,他还勾结县令吴志坚说我诬告,连我的功名都被夺了。”徐宁恨恨道。
顾南风听到“乡试考卷”这几个字就觉得不好,她当即回头看向坐在一边的祝业安,果然祝业安脸上一贯的温和笑意已然消失,眼神也变得严厉许多。
良久,心情平复的祝业安徐徐开口:“谁让你来找我的?”
徐宁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吐出几个字:“找沈大人。”
说完紧紧抿着嘴,一双手局促不安地攥着。
祝业安明白了徐宁的意思,他不是来找自己的,是来找沈铎的。
“既然找沈铎,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徐宁目光发直,沉默半晌才道:“沈大人是好人,不能下药。其他的狗官里,你的官最大,所以找你。”
顾南风“噗嗤”一声笑出来。
祝业安一个眼神飘过来:得意什么,他说了只有沈铎是好人,其他都是狗官,你也是其中一个。
“有冤屈喊冤就是,下药做什么?”
“官官相护,没有人肯信我。”徐宁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祝业安想到这两日查到的徐宁的事儿,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间房的?”徐宁进来的第一个晚上,方子兴就察觉了,祝业安想要看看他在耍什么把戏,所以才放任他连续闯了三晚。
“你的房间有烛光。”
祝业安自从离开祝家以后,他的房间到了晚上也总是明亮如白昼。
“谁告诉你的?”徐宁来的第一天,就循着光目标明确地走了进来,显然在此之前已经知道了。
徐宁偏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忘了。”
祝业安吩咐方子兴,“带他去见沈公。”
徐宁反应迟缓,直到被方子兴快要拽出门,才回头对祝业安说了句,“你的毒要七七四十九日才会毒发,等翻案了我就会给你解药的。”
祝业安叹气,并不是很想告诉他真相。
住在徐家隔壁的赤脚大夫颇为心虚地想,但愿被徐宁“毒害”的那位大人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不要跟一个失心疯的人一般见识,他也是被缠得没办法了。
徐宁的过去并不复杂,这两日祝业安已经让人打听清楚了。
十六年前,十八岁的徐宁在童生试中夺得案首,之后参加乡试却因为身体不适而名落孙山。
十三年前,徐宁再次参加乡试依然榜上无名。
十一年前,徐宁突然状告同窗好友周贤良,说其贿赂考官毁掉了他的试卷,以至于自己名落孙山,而周贤良成为解元。
科举舞弊是大事,当时的南康县令仔细查证之后,证明是徐宁因妒忌而诬告他人,遂革除其功名。
徐宁若是想要参加科举,只能重新从童生试考起。
但是朝廷律法规定,为防营私舞弊等,凡是参加科举考试的人需要找人作保,方有资格应试。
徐宁因品行有瑕,无人愿意为其作保,因此这许多年过去,他连童生试都考不了。
一直以来,徐宁都是与寡母相依为命。他本就是个书呆子,痴迷书籍,不善交际,没有什么朋友。经过那件事之后,徐宁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顾南风问:“会是曾治引他来的吗?”
徐宁是个一眼就能被看穿心思的人,所以不管是找沈铎翻案,还是给祝业安下药威胁,必然都是有心人教的。
祝业安也不确定。
他们守株待兔,却等来这样一只憨兔子,还是等沈铎查完之后再做定论。
沈铎虽然多年未曾查案,但是真的做起事情来,依然宝刀未老。他动作迅速地查看了当年的案卷,提审相关人员。
徐宁乡试的卷子被调了出来,上面的作答很是精彩,可惜的是,卷子上却有指肚大小的两个墨点。
墨汁滴在卷子上,称为沾卷,必须重写,否则作废。
是故,主审官按照规矩处置了试卷。
徐宁却说,自己的卷子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周贤良收买了监考官做的。至于他如何得知,是偶然间听到周贤良亲口所说。
周贤良对这一指控矢口否认,而徐宁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在当时的南康县令盘问之下,徐宁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所以才会有了当初的判决。
看上去是一桩简单至极的案子,但是沈铎却从中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
沈铎从案卷中取出一张口供,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再审徐母!”
沈铎的名声是在众多杀人越货的凶残案犯中磨砺出来的,即便是最凶残的杀人犯,也鲜少有能经受住沈铎审问的,更何况徐宁母亲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道人家。在沈铎的盘诘之下,她根本抗不了多少工夫,就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在后堂听审的顾南风脸色越来越沉重,徐母的口供让她确认徐宁本身或许与曾治无关,但他的出现一定是曾治安排的。
徐宁的案子,她一开始以为是冲着祝业安来的,现在看来怕是冲着沈铎而来。
这件案子没有任何难度,起码对于沈铎来说是这样的,麻烦的是后续该怎么办,一旦处置不好,很有可能会惹来祸端。
原来徐宁这个书呆子,当年他童生试中了案首之后,竟然险些激动得发疯,幸亏有人及时打醒了他。
可这仍然吓坏了徐宁的母亲。徐宁第一次参加童生试时,甚至都未通过,也没见异状。如今得了案首,竟然要疯了?
徐宁父亲在他幼年时就过世了,徐宁母亲一人将他辛苦拉扯长大,徐宁是她的命根子。
她可以不要儿子有功名,他们一家人守着祖上的田产过些平淡日子也行,但是她不能接受儿子发生任何意外。
徐宁第一次参加乡试的时候,徐母故意让他吃了不干净的食物,以至于在考场上吐下泻,自然落榜了。
当时徐宁只以为是自己时运不济,失落了一阵子之后就继续努力读书。
三年之后的第二次乡试,徐宁更加小心翼翼,每日只吃馒头,徐母没有出手的机会。但是看着儿子越来越沉默寡言,对她的问话也是反应缓慢,她担心得寝食难安。
思虑再三,她带着半数家财求到了徐宁的同窗好友周贤良身上。
周贤良,出身南康城有名的大地主周家,家中富庶,为人乐善好施,平易近人。
徐母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希望他能想个办法让徐宁考试失利,她真的很担心儿子失心疯。要是儿子有了意外,她肯定活不成了。
周贤良很同情徐母的一片慈母之心,但涉及科考,实在是事关重大。左右为难的周贤良,最终没有挨过徐母的跪地请求。
徐母直言,周贤良是她认识的最有能力的人了,如果不答应,她就跪地不起。
徐母是自己同窗的母亲,算是长辈,如何能让她跪着呢。
周贤良向来古道热肠,当日徐宁得了案首发疯的样子,他也看到了,情景确实可怖,让人印象深刻。一时于心不忍,就答应了徐母的请求。
他拿着徐母给的钱财,自己又添了一笔,收买了一位受过周家恩惠的监考官,在徐宁的考卷上滴了两滴墨汁。
徐宁第二次乡试失败。
不明所以的徐宁黯然神伤许久,只能再接再厉继续等三年。
眼看又快到乡试的时候,徐宁母亲再次找到了周贤良,但是这一次周贤良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帮忙了,两人的争执却被尾随母亲而来的徐宁听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徐母苦苦哀求自己的儿子,徐宁心里憋闷得厉害,挣扎许久还是将周贤良告到了公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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