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忙碌着,试着学这个学那个来充实自己。
人总是在彻底失去什么的时候,才会想着加倍地得到另外一些东西来填补。
即使这样,我也知道自己过得有多空白。
到了夏天,天气逐渐炎热,而每天单手处理头发又实在太累,于是我狠了狠心剪了个清爽的短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陌生到我忍不住问自己。
“你是谁?”
放了暑假的程尚艺拉着行李箱打开家门,看到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问道:“你谁啊?”
我和她对视了一会,随即“噗嗤”一声都笑了,她扔掉行李猛地冲过来捧住我的脸使劲揉搓着,夸张道:“你好帅啊弟弟!我们家终于有男丁了!呜哈哈哈!”
我没有推开,只是望着程尚艺傻笑。
像个老生一样笑完后的程尚艺松了手摸了摸我的后颈,道:“饿不饿?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摇摇头,“我给你做饭吧,我今天不太想出去。”
其实我每天都不想出去。
程尚艺理解地点点头,放在后颈上的手拍了拍我的背,“去吧。”
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程尚艺总会时不时地进来,但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靠在门口看着我忙碌的背影,在我用刀的时候她突然走过来,道:“我帮你吧。”
我微微一笑,“不用了,我自己也可以,真的。你去洗个澡吧,热水器都帮你打开了。”
程尚艺搂了搂我也不再坚持,就好像害怕触碰到我哪里似的很快走了。
吃饭的时候,程尚艺总时不时偷看我的脸色,然后给我夹菜,突然她道:“尚恩你是不是天天都缩在家里啊。”
我道:“没有,我也会出去买买菜什么的。”
她点点头。
气氛有一丝尴尬,于是我道:“你呢?学校有什么好玩的吗?”
她微微矫正坐姿,似乎有很多好玩的事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就垮了下来,摇摇头道:“没,没什么,上学能有什么好玩的,我宁愿呆在家里。”
我笑了一下,有些苦涩。
晚上上了床,我平躺,程尚艺面向我侧躺,一直摸着我的头发,似乎在为我的长发可惜,我便道:“我短发很丑吗?”
“没有,只是。”
程尚艺挪了挪位置,靠的我更近了,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突然她亲了我一下,我便捂住脸看向她。
“你干嘛亲我?”
“你是我妹妹,我不能亲你啊,想当初我嚼过的糖你还要呢。”
“恶心死了。”我推了推她。
“尚恩。”
“恩?”
“尚恩。”
“干嘛?”
“尚恩……”
◇◇◇◇◇
这个暑假我过的那叫一个煎熬。
程尚艺就跟装了发条一样,我走哪都要跟着。
我要上厕所她都要跟进来,却被我一下子堵在了厕所门口。
“你干嘛?”
“我上厕所啊还能干嘛?”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上厕所干嘛关门。”
“大姐你上厕所不关门啊?”
我都快哭了。
“都是自家人你怕什么。”
说着就要往里闯。
“不是,那你要干嘛啊?”
“我也要上。”
“只有一个马桶,你让我先好不好。”
她却将手伸向我的裤子拉链。
“我帮你吧。”
“程尚艺。”
“啊?”
“滚出去!”
下午我正常给花浇水,这本该是非常安静的时刻,可程尚艺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录影带,里面是我百天的录影,硬拉着我看。
我被她连拉带拽地拖到沙发那里,还拉了窗帘。
画面先是一直在晃,背景也很嘈杂,不一会儿镜头才固定好,是一个房间,里面站满了的人都笑着看向床那里,然后,我看到,一岁的程尚艺正在啃我的屁股,发出放屁的声音。
“程尚艺你!”
她一下握住我指向她的手,眼睛却不离电视片刻,“嘘!别动别动!”
过了一会她陶醉了一般道:“哇塞你老姐我一岁颜值就逆天了。”
我斜视着她。
突然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始将魔爪伸向我的裤子。
“诶?对了,你屁股上那块青色的胎记还在不在啊?我怎么记得没了。”
“那不是什么胎记!变态吧你!”
其实我再怎么嫌弃程尚艺,当她走的那天,我还是止不住的难受。
红色连帽衫,破洞牛仔裤,帆布鞋,棕色背包,那是她临走时的打扮,是挡不住的青春气息。
她带上耳机,回过头冲我和老爸挥挥手,有一些落寞地登上了火车。
看着火车驶向远方,老爸搂住我道:“小恩要不要也去上学?这次爸爸亲自送你去。”
我摇摇头。
爸爸便叹了口气揉揉我的头什么也不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晚上等老爸的房间彻底没了动静,我才敢光着脚走向冰箱,拿出整整一箱二锅头,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酒入喉咙也是凉的,可过了一会五脏六腑便开始火辣辣得疼,我呛得眼泪横流,拉着冰箱把手站起来,倒退了两步突然一滑,仰天摔了个惨。我捂着后脑勺疼得直滚,假肢也被摔得错了位,又害怕惊醒老爸便什么都忍住了。
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好像看见了手术室的灯,一圈一圈像人的瞳孔。
已经熬了将近一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背着亲人坐在顶楼边缘边抽烟酗酒边痛骂命运的不公,可能在别人面前挤出对未来充满自信的微笑实在是令我厌倦了。
性格越是隐藏就越是极端化,有时当着父亲的面我也会忍不住得对着康复工具大发雷霆,事后又会对着安慰我的父亲微笑,反过来安慰他。
“没事的。我一个人也可以,你去上班吧。”
其实,我真的很讨厌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安慰别人的自己,没什么问题,就是太过虚伪。
过年亲戚来家里,我就算躲在房间里他们也会成群地推门进来,认识的不认识的,摸着我的头,我的背,安慰着,可怜着,将钱硬塞进我手里,然后开始心疼我爸,问这问那,问我妈……
事后,过年回家的程尚艺也有点忍不住了,拉着我说是去在买点饮料回来,却在马路上晃荡了很久。突然她道:“你马上就要去学校了,怕不怕?”
“怕什么。”
别人异样的眼光吗?
“没什么。”程尚艺将她的目光很突兀地调离开,“我只是觉得……”她说话的时候使劲扣着我的手,很纠结似的,“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样,都有点不像你了。”
还没等我说话,她立即扯开了话题,“咱爸做饭该多难吃啊,看把你饿的,就剩一把骨头了。我记得暑假回来的时候你脸还是肉嘟嘟的呢。”说着就掐掐我的脸。
我冲她笑笑。其实那是烟酒混合的结果。
突然程尚艺一下用力收拢我的两颊,认真地看着我道:“其实你要是不想笑,不用笑也可以。”
马路上静悄悄的只剩下我和程尚艺,临街的商铺早已关门,除了下雪的动静,我只听得见自己的眼泪一颗颗砸在程尚艺手上。
“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漏掉了这个称呼,在今天又突然这样喊她,显得生疏又别扭。
我将口袋里的钱一把一把地掏出来塞进她怀里,“我不想要他们的钱,我这样怎么了?为什么都来同情我?你看。”我把假肢举了起来,“跟真的一样对吧?”
程尚艺松开了我,然后将自己脖子上喜庆的红色围巾摘下来在一圈一圈围在我脖子上,摸了摸我的脸颊,粗神经的她第一次细腻得像个母亲,温柔得让我想紧紧抱住她。
她一言不发地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口袋里,踩过那些钱带着我继续前行。
我仰起头看着天空,那些雪圣洁得让我想跪下。
◇◇◇◇◇
一年的休学期很快就到了,我也不可避免的和老爸大吵了一架,显然因为我的事情他也忍耐了很久,整天在我面前装个没事人一样的他其实也愤怒也难受,这次只是个契机罢了。
“退学绝对不行!”
老爸撑着腰不看我,脖子却胀的通红。
我有些歇斯底里的。
“难道您想让全校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残疾人,然后对着我指指点点吗!?”
“那你不上学出来能干什么?”
不得不说老爸这句话彻底伤到我了,因为太实在。
“那我花您十几万上完四年大学出来又能干什么?”
“有个文凭终归是好的。”
“好哪了?”
说完我转身进了房间,将自己锁在一方天地里,蒙着头大哭。
门外静悄悄的,老爸此时应该也很痛苦吧。毕竟香烟的味道已经蔓延到我的房间了。
哭够了,我头发凌乱地开门出去,跪在老爸身边,抱着他的背拿掉他手中的香烟摁息在烟灰缸里。
黑夜里,父亲只是一团黑色,那样憔悴而又沧桑。
许久我道:“我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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