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罗绮就这样子在这底下住下来,她心里是并不着急的。家里无论如何不会放任自己一直在外面,只要希望自己回去,家里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让步。这几天估计还在忙着满城找人,可能又是封城又是挨家挨户的搜也未必。只不过自己早已跑出了城外,他们纵然是这般找,也定然是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线索。只可惜自己赶不上纪罗绛生产,原本还能给这个嫂嫂或姐姐一个祝福,如今只能等着回去再看自己那小侄子或小侄女。
尽管说的是既来之则安之,可实际上纪罗绮是住不惯这里的。这里的环境与自己的家中大相径庭,许多在家中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外头都未曾有。别的且不说,就单说这床。自己在家中的床自然是雕花的木床,上头铺了好几层被子褥子,外头又罩了纱帐子,旁边还要再点熏香,边上还要再有丫头服侍,这些自己从前觉得都是正常的。如今来到这里才发现,其实也不全然是。
昨夜在这家里睡了一夜,姜阮涟的母亲自然也是个好心的,怕委屈着了自己,给自己拿了两床褥子过来。自己也不愿意为难别人,既然已经拿了两床褥子过来,便将就将就算了。只是夜里发现这床板子上未免有些冷,被子褥子上面的布料也跟自己在家中时候盖的是不一样的,更不必说这房内并没有点任何熏香,所以这一个夜里几乎也是没怎么睡的。
她并不去说什么,自己来这里还得靠着人家帮忙,有个地方躲就已经是万幸,又何必是挑三拣四的。总要出来走一走,见一见外面的是什么样的世界。可是纪罗绮越见外面的事情,反而是越心慌。从前以为家家户户至少都该如自己家那样,否则也该如自己曾经去过的几户人家,总不能是这样的。可是那天夜里与姜阮涟交谈,如今又过了这边,突然觉得自己原本非常狭小的认知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世界比自己所认识的更加复杂和广阔,自己所过的只是极小一部分人所过的生活。
这种认知让纪罗绮不由得心慌,她曾经所想的事情终究还是太简单。她在许久之前认为,之所以造成如今社会的局面是因为人们思想的腐朽,可是如今发现,造成现在的并不是因为思想,而是因为生活。他们已经贫穷到了连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又如何去谈思想?自然是怎样能活下去,怎样就是正确的思想。
纪罗绮并没有太多的功夫多想,姜阮涟的母亲已经来敲房门。其实说是敲房门,这屋子里本是没有房门的,只是一块帘子挡了,就算是房门了。姜阮涟的母亲显然还不怎么习惯敲房门,仅仅是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
纪罗绮也没有多拖拉,快速的从床上下来,昨天夜里换了睡袍,如今还没来得及再换衣服。她正想说自己好歹换了衣裳再出去,免得算是有些失礼,姜阮涟的母亲就已经在外面笑着叫了。“姑娘,你快些出来吧,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吃饭了,一会儿我和我丈夫还要出去做活计,还得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我家小儿子。”
纪罗绮在里头答应了一声,说到:“好的,大娘,我就来了,等我换一下衣裳。”
姜阮涟母亲在外面听的又笑了,说道:“姑娘,我们底下人是不在意这些的,姑娘还是先出来吃饭要紧。至于衣裳,姑娘若是实在想换便换,若是不换,我们也没人说什么的。”
纪罗绮愣了两秒,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跟自己在家里的时候差了太多。在家里的时候起床必然是有丫鬟先服侍着换衣裳,梳头,洗脸,擦脂,抹粉,而后还要再挑了配饰,等到都穿戴整齐了才出去给母亲请安,而后大家方才坐在一处用早膳。这里倒是都免了这些,连早起换衣裳都不必。可见底下虽然说贫穷了一些,日子倒是自由的,不端着架子,也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的事。
她答应了一声,想着人家一会儿就要走,自己要是再这样拖下去反而是妨碍了人家,那时候可就成了守小节失大节。再三思考之后便没有换衣裳,尽管衣裳昨天夜里是已经放在边上的。自己出来这段日子定然是没人照顾,总得自己照顾好自己,免得回去自己那多愁善感的小娘搞不好又要觉得父母没照管好自己,又不知道是怎样一副愁容了。
她将一旁的衣裳拿了一件披了,将鞋穿上,来了外头。
一家人的饭厅也就是在客厅,便是昨天看到的中间那间房子。也并没有什么餐桌的说法,只是拿一张木桌子又拿了几个板凳过来,四个人四角坐了就算也。不讲究什么几荤几素几汤,早晨不过是只有菜叶子拌面,做成疙瘩,纪罗绮纵然不想表现出任何异常,却还是不可控制地皱了皱眉。她在家中是没见过这些东西的。加州的时候母亲连文昌鸡都要嫌个腻,蟹黄小饺那类的东西自己也总是吃一两口,如今到了外面方才发觉,这世上原本也不是事事都一样。
三人是并没有发现异常的,显然是已经吃惯了。纪罗绮也不好表现的太另类,姜阮涟的母亲已经热情的帮忙盛了一碗,所以她看了半天,只好是伸出了筷子。那筷子也与自己家中的不同,自己家中的是上好的木头又镶了金边的,偶尔还喜欢用个银筷子,这里的只是普通的木头,看上去似乎因为水泡次数多了,还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纪罗绮尝了一两口,只觉得这味道有些新奇又有些难以形容。其实非要说味道,这味道也是简单的很。仅仅是面的味道又加上青菜叶子,里面或许是又放了些盐,好歹不是没味儿的。纪罗绮总算也是吃完了,如今也不是什么挑挑拣拣的时候,自己还要在人家这住几日,总不好如今就讨了主人的嫌,那自己以后的日子未必好过。况且这深山野林的,若是非要去采买东西也不好买,自己吃得惯吃不惯也是得吃这的饭,此刻挑拣往后也没有挑拣的份。
夫妻两个看着几人都吃完了,收了碗筷,只放到水池子边上洗了,用帕子擦了擦手,拿了衣服套上了,便准备出门子去。姜阮涟的母亲想起来纪罗绮还在,转回身嘱咐道:“我跟他父亲得出去上工了,姑娘你先自己且在家呆着,若是无事的时候,可以跟我家陶儿玩儿,小孩子和姑娘都不至于太无聊。”
纪罗绮正打算回房间去换件衣裳,听见人这样说,转过身点头回应,又嘱咐两人路上慢些。
等到二人走了,纪罗绮才回了屋子里,自己仔细的将衣裳换好。这里桌子上有个镜子,约莫着是自己小娘之前住的房间,这镜子也未曾带走。顺着那黄铜镜子将头发梳了,又抹了一层脂粉,首饰并未带上。从前在家中带首饰不过是因为家中人人都带自己不带总归是面子上过不去,左右在自己看来首饰只不过是个装饰的东西,如今这个地方反而是不带更方便。
她换好衣裳出来,瞧见那个男孩已经坐在外头凳子上自娱自乐。他手里拿着个拨浪鼓,一下一下的自己敲着玩。纪罗绮想起来自己家的小孩子也总有个拨浪鼓,不过跟这个是不大一样的,做工要更精细些,花样也更多。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走过去在对面坐下,那小男孩好奇,抬起头来看她。看了片刻,嘴里咬着手指,问道:“你是我姐姐的朋友,我姐姐现在好吗?”
纪罗绮把那拨浪鼓拿过来,一边在手里摇着逗人玩,一边说道:“你姐姐过的不错呢。平日是吃穿不愁,除了要服侍大太太,其他的并不多受委屈。那边家里因为你姐姐是姨娘,所以也没有几个人去额外关注,你姐姐的日子过的也清闲。”
小孩子点了点头,闷闷的说道:“可是我挺想姐姐的。当初娘跟我说姐姐是一定要出嫁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姐姐做什么一定要出价?姐姐走的那天,有人给了好几袋子钱,娘说以后的生活总算有了着落,可是娘和爹仍然要出去打工。从前姐姐也会哄着我玩,尽管姐姐还要做点别的活,可是现在姐姐也走了,爹娘也不在,这是如今姐姐你来了,不然的话,爹娘也是要带我过去的。”
纪罗绮听着,这话虽说童言无忌,却总归让自己心里不是个滋味。在自己家中,哪怕是下人也没到了这般田地,哪里用的了非要嫁女儿才能活的地步呢?而如今这里却非是嫁了自己的女儿才能给家里人讨个活路,这又算是怎么个事?
她没顾得上悲伤,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到:“你不用担心你姐姐,或许过两年你姐姐就回来看你了。如今你姐姐活的也算是清闲,没人找她的麻烦,自己还有个院子,平日里是做做针线也好睡觉也罢,反正是衣食无忧,旁的事情也不用多操心。你倒是个好的,心里还关心着你姐姐,你叫什么呀?”
“我……”小男孩儿想了片刻,说到:“我叫姜子陶。”
“姜子陶。”纪罗绮把这个名字在嘴里重复了一遍,然后问到,“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小男孩听了,想了想,转身去一旁的柜子里拿出来一张纸,又拿出来一个碳条,看样子是要写字。纪罗绮看着那纸和碳条,纸不过是草纸,看上去最是简陋不过的。碳条约摸着也就是木烧了然后做的。姜子陶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把那纸和碳条拿过来,在一旁的一张小床上铺了,整个人跪在床上,兴致勃勃的要写。
纪罗绮也跟着凑过去,在那张小床的一边坐下,屏息凝神看着姜子陶写。姜子陶毕竟还是小孩子,更何况家里也没有条件去读书识字,所以写的慢也就不说,连笔画都是错的。就好像是那小孩学画画,说不上半点子的美感,最后也只算得上是个照猫画虎。
画了半天,总算是把三个字画出来,纪罗绮拿起来看了看,问道:“你们家难道没个字辈吗?做什么你姐姐叫姜阮涟,你叫姜子陶呢?”
姜子陶听着这个问题,摇了摇头,说到:“这我就不知道了,妈没跟我说过,我也不清楚。”
姜氏夫妇会在中午回来一趟,不过是做口饭快速的吃了又洗了碗筷尔后就走。纪罗绮原本是想帮忙的,怎奈何在家中从没干过这样的活,别说是洗碗了,厨房都未用得自己下,所以只好在一旁坐着。好在姜氏夫妇既然收了钱就不计较这个,只要人去一旁坐着就好。
二人晚间也回来的晚,回来的时候是天已经黑了,纪罗绮拿出怀表看一眼,马上就是晚上八点。晚间回来二人都是风尘仆仆,姜子陶毕竟是小孩子,饿不得这一顿。所以晚间回来还要急忙做了饭,快速吃了然后洗了碗筷。
纪罗绮早晨便没有洗脸,那盆与家中的不一样,自己也实在看不出来哪一个是洗脸的。家中的陶瓷盆铁盆铜盆多了去,自己也未曾仔细的分辨过,左右都有下人给拿了来,如今真要让自己分辨,还真是看不明白。
姜氏夫妇拿下来一个盆,倒了水,看到一旁的纪罗绮。他们二人纵然是再过不聪慧,也知道这必然是城里来的小姐。自家的女儿嫁进的是城里数一数二的人家,能进到城里数一数二人家的人,家中自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们二人犯了难,过了片刻,姜阮涟的母亲走到纪罗绮现在住的这个房间,从里面拿出一个盆,接了水放到一边。
“姑娘,你体谅一下,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现在也没办法再去找一个盆。这是当初涟儿在家的时候用的,你们二人既然是朋友,姑娘若是不嫌,就先用这个吧。”
纪罗绮打量那个盆,红色大花的洋盆,倒不像是自己那个小娘喜欢用的。她总觉得小娘喜欢的东西应该是些清新淡雅的,就像是身上穿的衣裳,总穿点淡色的东西,不曾想在家用的是这样的盆。她只看两眼,转回身去房里从皮箱中拿了自己带来的帕子,好歹洗完脸又擦了油。
她看向一旁的姜阮涟母亲,将自己手里的雪花膏递过去,说道:“大娘,您不然也擦些吧。外头风吹日晒的,您怎么熬的住呢?”
姜阮涟的母亲是没有见过这些东西的,纵然家中自从女儿出嫁之后条件好了一些,可是如今这样的年代谁也不敢乱花钱,那笔钱除了拿出一部分来用了之外其他的都还留着,断然是不会花在买脂粉这类事情上的。
她看着那白色的膏状物体,连连摆手道:“哎呦,姑娘,你们姑娘们用用也就罢了,我这老婆子还做什么要用呢?”
纪罗绮笑着把东西往前送,说道:“您瞧瞧您这是什么话呀?什么叫老婆子做什么要用,您若是不嫌弃,我那还有一盒没开了的,就送了您了。我母亲在家的时候还擦呢,我母亲比您能大几岁?不也都是三十多四十来岁的人嘛,您做什么就说自己是老婆子呢?”
姜阮涟的母亲眼看着推脱不过,只好轻轻的挖了一指甲,放到鼻子边上闻了闻,只觉得又香又好闻。心里不禁想到姜阮涟,可能自己将女儿嫁出去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至少女儿在那边定然也是用得上这样的东西的。
纪罗绮知道人心里是喜欢的,所以便去箱子里拿了一盒雪花膏和一盒玉容粉,出来递给姜阮涟的母亲。她原本是不想接,耐不住人死活往手里放,直说别客气。
姜阮涟的父亲见状也过来,说到:“哎呦,姑娘,这东西不便宜吧?你自己留着用就是,原本收你的钱我们心里就很过意不去了,你现在再给这东西,我们才是真过意不去。”
纪罗绮已经梳洗完毕,听见人这话,笑着说:“伯父,您这是什么话?我来您家叨扰,您不嫌弃我也就罢了,怎么又来得上过意不去的话呢?我跟您家涟儿可是好朋友,在那整个纪府,几位小姐跟我关系也不错,可是关系最好的还得是您家的涟儿。所以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给父母些东西,那有什么的。我皮箱里还有几件新褂子,你要是不嫌弃,不如您拿了去。”
姜阮涟的父亲万万没想到还有给自己的东西,想着一个小姐的箱子里怎么会随意放男人的褂子,便知道这也是特地带的。
姜阮涟说话间已经去皮箱中找出三件厚的棉袍,不管别的就一起给了姜阮涟的父亲。那棉袍都是用了上好的料子,另外都在里面缝了厚厚的棉花,冬天穿是正好。
众人晚间又笑了片刻,这才各自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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