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八月丙午。
天都山与横山相交的南牟会,梁乙逋已将自己的幕府行辕,设立在这座景宗时,为了讨伐南蛮,而特意修建的军寨之中。
此时,整个南牟会,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
数不清的兵马,猬集在这片狭窄的区域。
丁壮、妇女,皆背弓带箭。
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
大白高国的王牌精锐,全部聚集于此。
梁乙逋带着自己的亲信心腹们登上了这座堡垒的城头,眺望南方。
景宗、毅宗、先帝,都曾在此点兵,发兵伐宋!
他的姑母和父亲,也曾坐镇于此,统帅大军,调配粮草,与南蛮死战。
梁乙逋此时,胸中豪情万丈,他拿着马鞭指着南方,道:“青宜结鬼章的兵马,已在数日前,围了溪哥城,现在是我大白高国行动的时候了!”
“纵是当年的韩琦,在战败之后,也是痛定思定,于其陕西诸路,培养将帅,奖励士卒,予我大白高国,无数磨难!”
“吾今握有雄兵四十万,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俱在我麾下。”
“还是环庆路那个连一天兵都没有带过,可能连兵法都没有读过的文臣?”
“哈哈哈哈……”
“毕竟,南蛮乃是大国,大国人才辈出,不可轻敌啊!”
“这一次,吾要叫南蛮全境尖叫!”
“吕惠卿、刘昌祚被拖住,南蛮还有谁人可堪本相一战?”
这广袤的千里之地,将在今天之后,狼烟四起。
“除了河东的吕惠卿、鄜延路的刘昌祚外,如今的南蛮沿边诸路,还有谁值得一提?”
又有六个监军司一起发力,战线从南蛮的河东府州、麟州,一直蔓延到这西北的兰州。
梁乙逋正在畅想着他凯旋回京后,妹妹带着文武群臣出迎,小兀卒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模样。
定可震动南蛮君臣,让汴京城的小皇帝和他的母亲、祖母抱头哭泣。
让他们知道,大白高国,绝不可欺。
然后再允许大白高国的青盐,可以在整个陕西销售。
无数名将勇士,曾出入于此。
他回过头,看向那谋士:“而吕惠卿远在河东,又有左厢神勇监军司牵制,两三月间必不得抽身。”
然后乖乖答允他的条件!
“至于刘昌祚?其所在鄜延路,要支应整个陕西!”
“反观南蛮呢?”梁乙逋轻蔑的一笑:“少主在位,主政的不过是两个深居深宫的妇人而已!”
梁氏也将赢得内外军心!
“国相,大战之前,不可骄傲啊!”在他身边,一個汉人模样的文士低声劝道:“自古以来,骄兵必败,还望国相明察!”
这是永乐城之战后,大白高国最大规模的动员。
这正是梁乙逋敢于发动这场大规模的全面南侵战争的底气!
如此,大局已定!
好水川战败后,韩琦在陕西收拾烂摊子。
他只要和北虏一样,将岁赐交子化就行。
此事若成,那他梁乙逋就将拯救大白高国岌岌可危的经济与财政。
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齐至。
说到这里,梁乙逋就拍了拍那谋士的肩膀,道:“子卿啊,等到我军战胜,大破南蛮,届时子卿可以到战场上,效仿当年张太师,写诗讽刺那南蛮君臣。”
他就忍不住溢出些得意的笑容。
“张太师当年的诗,写的可真好!”梁乙逋露出神往之色:“夏竦何曾竦?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军机!”
随后就请来了范仲淹等一大批名臣,重整陕西军备。
然而,那谋士却还是有些不安,努力的劝说道:“国相,在下以为,南蛮还是不可小视的。”
梁乙逋看了此人一眼,笑起来:“子卿何出此言呢?”
“而当年,曾阻先帝与姑后的南蛮名将,如今凋零的凋零,回京的回京……”
“一群废物点心,本相何必将他们放在心中?!”
“是熙河路的那两个外戚?”
“且上下一心,军民同力,士气高昂,可吞山河,能陷大城!”
“让勇士们,依先前部署发动……”
梁乙逋也不贪。
自那以后,大白高国就很少能轻易的从南蛮讨得便宜了。
这十余年来,更是攻守之势易形。
南蛮的军队,可以发动五路进攻。也可以深入横山筑城成功!
虽然他们失败了,但他们不是败给大白高国,而是败给了他们自己!
对此,谋士是有清醒认知的。
梁乙逋听着,却是不高兴了。
“子卿何必长南蛮士气,灭我国威风?”他看向这谋士,要不是此人,是出生在兴庆府,且是跟着他一起长大的,不然梁乙逋都要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南蛮细作了?
对方连忙躬身:“不敢!”
“在下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他曾跟随老国相,三次与南蛮会战于兰州城。
每一次,大白高国的大军,都只能无功而返,甚至大败而归。
所以,他很清楚,南蛮的实力。
梁乙逋笑了起来,问道:“子卿以为,如今的南蛮沿边守臣,除了鄜延路的刘昌祚还有河东的吕惠卿外,还有谁值得一提呢?”
不等对方回答,梁乙逋就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熙河路的李宪,去年就已经被调回了南蛮京城……”
“没有李宪的熙河路,就如同没了牙的老虎,不值一提!”
去年李宪离开的消息,传到兴庆府时,举城欢庆!
那个恶魔,那个魔鬼,那个大白高国的债主……终于是走了啊!
没办法,李宪给党项人留下了太多痛苦的回忆。
五路伐夏,四路皆败,独李宪打穿了整个大白高国的防线。
不止攻下了天都山,火烧景宗行宫。
就连南牟会这个控甘、凉之襟带的重镇,也被其攻克其兵锋直指凉州城。
要不是其他四路崩的太快,他甚至可能威胁兴庆府。
其后的五次兰州会战,更是让他爹吐血,不得不放了秉常出来,让其御驾亲征。
然后,还是被一巴掌拍了回去,损兵折将。
如今,李宪不在了。
没了这个坐镇熙河十几年,威信极高的大将。
熙河路的南蛮兵马的战斗力,直接可以打骨折!
谋士叹了口气,道:“李宪虽然已经不在了可继任的经略使赵卨,绝非等闲之辈!”
“赵卨?”梁乙逋笑了:“好吧,他确实还算可以。”
“可他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
“还骑得了马,拿得了刀剑吗?”
“再说了……”
“去年南蛮的小皇帝,可是派他的两个舅舅,到了熙河路……”
“南蛮的外戚是个什么成色,你我还不知晓吗?”
“有此两人在,胜过十万大军!”
谋士听着,只能低下头去。
因为梁乙逋所言,是事实!
当年,五路伐夏,南蛮的环庆路兵马,在南蛮大将刘昌祚的统帅下,屡战屡胜,凯歌高唱。
大白高国的无数名将、猛将,都折戟于其手中。
其进兵速度之快,以至于灵州城在其兵临城下的时候,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让其统帅的骑兵冲入城中了。
然后……
天降恩人高遵裕,一道军令,让大白高国走出了亡国危机。
让仁多零丁,得以从容部署,掘开黄河,水淹七军。
而高遵裕,已经是南蛮外戚里的佼佼者。
这数十年来,大白高国只要发现对面有一个南蛮外戚坐镇,士气都能凭空涨三成——没办法,这些外戚总是会想方设法的给南蛮的将帅们扯后腿、使绊子,生怕他们立功受赏!
偏南蛮的将帅们,只能任由他们胡闹,而不敢有丝毫意见。
所以,对大白高国而言,对面的南蛮有一个外戚,等于有了一个己方卧底在。
想不赢都难啊!
谋士不说话了,梁乙逋却有了点评南蛮人物的性质了。
“熙河路之外,南蛮的环庆路,如今的经略使叫章楶!”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拍着大腿:“子卿可知,我早已查过此人的履历。”
“此人,在来环庆路上任前,一直在南蛮内陆为官,当的也都是提刑官、常平官这样的亲民官,连一天兵都没有带过!”
“我甚至怀疑他,可能连兵法也未曾看过!”
“而且,他今年也已经将近六十岁了!”
“不过是个老人罢了,等到大军发动,他能安坐帅府,没被吓到弃城而逃,我都算他合格!”
梁乙逋一边说,一边笑,说到最后,连肚子都被笑疼了。
没办法!
这太可笑了,不是吗?
环庆路,是南蛮陕西最重要的一路。
也是其精锐最多的一路。
这样的重要地区,不放一位虎将也就算了,至少也该放一位知兵稳重的老臣吧?
结果,派来一个连一天都没有带过,长期在腹地州郡,和刑名钱谷打交道的老文官?!
这不是送给他功劳吗?
“种谔已死,李宪回京,苗授、燕达更是早早的回京喝茶了。”
“鄜延路的刘昌祚,固是勇悍,但其以一路兵马,左支右绌,能济得何事?”
“河东的吕惠卿,更是鞭长莫及!”
“如今我统兵四十万又有吐蕃相助,只等大军一发,南蛮边塞将处处狼烟,处处告急。”
“待其慌乱,我亲将精锐主力,出南牟会,下定西城,进兰州。”
“拿得下最好,拿不下,就席卷其会州、熙州诸州,尽获其粮草甲具人口!”
梁乙逋伸出双手,看向前方的广袤荒野。
“如此大事可成矣!”
在他看来,这一战胜利的概率是百分之一千!
而且会非常轻松。
就和当年,景宗立国的三大战一样轻松!
谋士听着,只是低着头。他知道梁乙逋是有道理的,正常来说,也一定会如梁乙逋之愿那样展开。
可是他心中的不安,依然存在。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之前数月,派去南蛮熙河路的细作,没有一个回来的。
无论他们是假装成羌人,还是诈作逃兵。
结果都是一样。
以至于,如今的熙河路,竟成了一个单方面的信息黑洞。
大白高国,几乎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此外,横山各部有着传说。
传说中,南蛮的熙河路官府,已经全面放开了边境管制。
无论是谁?无论其曾经是否与南蛮为敌?
都可以通过边塞城市的检查后,进入其熙河诸州。
当地官府已经承诺了,只要归义来投,一切既往不咎,过去种种全部赦免!
于是,大批部族,在旱灾和大白高国的税吏的双重威逼下逃亡南蛮。
而南蛮的很多边塞守军,甚至会主动出去接应这些人。
这些事情,在这谋士心中翻滚着。
他抬起头,想要将这些他了解到的情况,和梁乙逋报告。
可是,看着梁乙逋踌躇满志的样子,他又不敢说了。
如今,虽然没有三国演义,也没有杨修鸡肋的故事。
可是,袁绍和田丰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
他看了看志得意满的梁乙逋,田丰当年在狱中的话,在他心中浮现起来。
“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必死!”
是啊,何必当那个讨人厌的坏人呢?
君子当不立危墙之下!
梁乙逋也没注意到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谋士的神色,更不可能知道他内心的心思。
见着对方低着头,就意味着他被自己的气魄与胸襟所折服了。
于是越发开心,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对左右下令:“去吧,将我将令,传达下去!”
“命诸监军司正副监军,即日按部署发兵,不得有误!”
“我要让千里起狼烟,我要叫陕西尖叫,让汴京震动!”
于是,无数快马从南牟会中奔驰而出,奔赴各方。
从西到东,从西夏的右厢朝顺监军司直到左厢神勇监军司。
沿着宋夏边境部署的西夏监军司常备军们开始了行动。
随后数日,整个陕西狼烟四起,烽火冲天。
这是自治平三年,党项李谅祚发动大顺城之战后,党项人再次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全面入侵!
一时三辅震动,天下变色!
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却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
就在梁乙逋下达命令,发起全面入侵的这一天深夜。
一骑轻骑,从夜色中来到汴京城城下。
“熙河路急脚马递!”马上的骑士,高举手中的边报,对着城楼高呼。
城楼上立刻放下一个吊篮,这骑士将边报放入吊篮,就在城门下就地找了个地方,假寐起来。
而在城楼上,值班的军官已经被叫醒,然后他就看到了被送来的边报。
“快为我备马!”他根本不敢耽误,直接下令——边报入京,十万火急,敢有阻者族,迟滞者诛!
于是,当着军官下了城楼后,一匹快马就已经准备好了。
他立刻翻身上马,向着皇城而去。
一路穿过繁华的汴京夜景,从那些灯火通明的瓦子、勾栏、夜市旁疾驰而过。
穿过州桥,穿过御街,来到了宣德门下。
“熙河路急脚马递入京!”他翻身下马,来到宣德门下,高举手中的边报。
宣德门的城楼上,立刻放下一个吊篮,他立刻将手中的边报放进去。
城楼上的卫兵,将吊篮收回,看了一眼火漆密封的边报,也不敢怠慢,立刻着人快步送去在右昭庆门下的通见司。
通见司的值班官员,更不敢怠慢,立刻通知了閤门通事舍人郭忠孝。
郭忠孝拿到边报,再看火漆上用的印信: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
他顿时知道这是熙河路最高级别的军情通报,于是不敢怠慢,直接送去福宁殿。
此时,已近子时,赵煦早已经入睡,正在梦中畅游着现代世界。
忽地,他被冯景的声音唤醒。
“官家,官家……”
赵煦立刻醒来,他看向在他榻前侍奉着的冯景。
“官家,郭舍人星夜求见,言是熙河路有急脚马递入京了。”
“快拿来!”赵煦没有多想,直接起身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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