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名阿密的祷告,远在南牟会的梁乙逋自然不可能听到。
就算他听到了,他也不可能再停下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所调集、动员的人口、财帛、粮食、牲畜,是一个天文数字。
如今,大军集结,丁口也都已经征发了。
你说不打就不打了?
呵呵!
信不信今天晚上,就会有人提着刀子割了梁乙逋的脑袋?
到这个时候,对党项人来说,不动手的下场,甚至比战败还惨。
所以,约定时间一到,梁乙逋不等其他各路监军司的信使抵达。
便于八月壬子,于南牟会正式下达了战争命令。
于是,庞大的军队,首先在葫芦河一带集结。
随后徐徐向着宋境压了过来。
西夏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统兵官美楞多布尚,受命为先锋,将兵自柔狼山北麓出。
为什么是西寿保泰监军司充任先锋呢?
因为,整个兰州地区,在元丰四年前,就是属于西寿保泰监军司的。
而且是其基本盘!
丢了以后,就只能夹着尾巴,逃回天都山,回到最初的原点柔狼山——元昊立国,于天都山分左右厢,以刚浪崚统右厢,野利遇乞统左厢。
后刚浪崚因与元昊不合被诛全族,野利家独大,为了制衡野利家,元昊将左右厢拆分为十六个监军司。
但野利家的势力,依然无比庞大。
野利遇乞更是号称天都大王,直接将天都山视作自己的私产。
美楞家当年就是野利家的马仔,在野利家的扶持下,得以崛起,成为西寿保泰监军司的主人,但实际上只是一個傀儡。
等到元昊的太子宁令哥,因为被老爹戴了绿帽子,一怒之下,割了元昊的象鼻子。
元昊受伤而死,宁令哥为没藏家所杀,连带着整个野利家也被连根拔起。
而在这个过程中,美楞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传说,当年就是美楞家,从柔狼山杀入南牟会,将野利家的余孽,尽数杀光的。
美楞家本以为自己能得到没藏家的重用。
但他们没有想到,没藏家一手明升暗降,将之调回兴庆府。
弑主之人,谁又敢用?
但,到了梁氏反杀没藏家的时候,美楞家反而因此为梁氏所重,成为梁氏的合谋者、盟友,并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这次的胜利,让他们得到了奖赏。
国相梁乙埋,封美楞多布尚的祖父为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统兵官,授予其全权,更将兰州划给了美楞家。
美楞家由此崛起,成为仅次于嵬名家、梁家、仁多家等强权的势力。
然而,五路伐夏,美楞家抗了最大的雷。
李宪夺西使城,破龛谷、下会川,一路宛如战神附体,直取兰州。
夺下兰州后,再次挥师西进,下天都山,夺南牟会,火烧元昊时代所建立起来的西夏行宫与府库。
要不是董毡犹犹豫豫,不肯率兵来和他汇合,加之粮草难继,大军已是强弩之末,不得不回军,他甚至可能打到凉州去!
美楞家在那一战,元气大伤,彻底从西夏的权势家族中跌落。
作为基本盘的西寿保泰监军司的膏腴之地,更是丢了个干干净净。
美楞多布尚的父亲、叔叔还有几个兄弟也全部战死。
要不是当时的国相梁乙埋念及旧情,选择拉了一把,扶持当年才十七岁的美楞多布尚让其继任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
但统兵官一职,却只能由当时正如日中天的仁多零丁出任了。
换而言之,西寿保泰的兵马,全归仁多家。
仁多零丁战死后,仁多保忠继之。
直到去年,仁多家覆灭,美楞多布尚,才终于真正的继承了其父祖的地位。
然而,此时的美楞家,已是实力大衰。
就算拿回了军队,所部也不过四千余人。
因为再多就养不起了!
故而,没有比美楞多布尚,更希望夺回他们家族的故地的人。
他们也是最合适的先锋——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兰州地理地貌的。
美楞多布尚,骑着战马,立在河谷峡口上,看着从山峡中穿过的大军。
此番出战,他已倾尽所有——除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外,尽发柔狼山诸部,浩浩荡荡,两万余人,牛马牲畜十余万头随军,从柔狼山中延绵而出,直扑定西城而去。
大军所过,烟尘滚滚,延绵二三十里,一路牛马牲畜嘶鸣不停。
这是标准的游牧战法。
不需要后勤,也不需要补给。
牛羊在,有草场,就有后勤,有补给。
死掉的牲畜,更是可以用来吃肉、熬汤。
他看着自己的大军,然后再看向另外一侧,那群山的另一边。
那里已经点燃了狼烟。
狼烟滚滚,冲天而起,这意味着他已经被发现了。
但没有关系——本来就瞒不住。
只是,他看着那个方向,怔怔的出神,低声问着左右,也是问着自己:“那就是凡川城吧?”
他身旁,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将叹息一声道:“少将军那确实就是凡川城!”
“先祖当年便是在凡川,臣于景宗皇帝,景宗皇帝亲授为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一官!”说着,老将的眼眸升起一片阴霾:“不过,现在南蛮叫它——会川城!”
美楞多布尚,自然知道这个事情。
然而,每次他听别人说起这些事情,总有一种自家妻子被人抢走,然后改了个名字,当做小妾随意凌辱、使用的感受。
而他的妻子,是老国相的侄女,贤惠美丽,温柔体贴,两人成婚七八年,恩爱无比。
于是,美楞多布尚攥紧了拳头:“凡川,我必复之!”
他发誓,要将那座城市夺回来,然后将之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但现在,他需要首先通过第一关——定西城!
于是,他策马下坡,带着自己的亲卫,一路向前疾驰。
他已迫不及待,想要立刻看到那座梦中的城寨的城墙。
他家族的驻牧地——西使城。
现在,这个城市的名字叫做:定西城。
所谓定西城,平定西使城也!
依然是一座被亵渎的城市!
更让他难受的是南蛮完全不懂,如何对待这样一块膏腴之地。
他们居然在当地种小麦!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难道,南蛮的君臣不知道看一看他们的史书吗?
西使城这个名字的由来,他们能不能看一下啊!?
每每想到这一点美楞多布尚,都是无比的难受!
总有种自己的爱妻,被一个不懂风雅的粗鄙男人,压在身下,胡乱蹂躏的感觉。
西使城!西使城!
求求你们翻翻唐六典吧!
唐太仆,于天下设牧马监五十八,有四监两使之名
其中,四监号为东南西北等使。
而在陇右之地,设置了三位监牧使养马。
其后吐蕃入侵,才失去了这些养马的良地。
虽然说,西使城并不在渭州的西边,而是在东边。
但你们能不能有点考据精神?
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它叫西使城,是因为它是被吐蕃占领后改的名字,但在唐代是叫东使城呢?
就算你们不翻唐六典,能不能看一下,当地的地理地貌和土地情况呢?
明明是一个可以种牧草,养战马,而且是一个极其优良的养马地的地方。
谁让你们种麦子了?
带着这样的幽怨心理,美楞多布尚,快马加鞭,直取定西城。
只用了两天,就带着先锋出现在了定西城下。
而此时,整个兰州、会州地区,已经升起了无数的预警狼烟。
不止如此,沿着整条宋夏边境的千里之地,处处狼烟。
……
拽厥嵬名阴沉着脸,登上一座山峦,远眺着在数十里外的一处山谷的山顶上,影影绰绰出现的宋军骑兵身影。
“这些该死的南蛮!”他的怒气,已经达到了顶点!他几乎是咬着牙齿,怒目圆睁:“到底还有没有卵子?敢不敢与我大白高国的勇士,正面打一场啊?”
过去数日,他统帅的宥州兵马,在大顺城及其周围的宋军筑垒区,遇到了一种让他们浑身难受,无法适应的战术。
以大顺城为核心的南蛮筑垒区,现在成为了一个血肉磨坊。
但不是南蛮的。
而是宥州监军司单方面的血肉磨坊。
南蛮的军队,用了一种极为卑鄙无耻的战术。
他们将军队,似乎分成了两个部分。
步卒守城,但所有寨堡的城门,都没有完全关闭,而是半掩着,除了晚上之外,始终留着一道可供骑兵出入的狭窄通道。
除此之外,此番南蛮的守军,也并没有进行完全的坚壁清野。
他们只是带走了财物、粮食等,并没有放火烧毁房屋,也并没有在水井中投毒。
起初,拽厥嵬名欣喜若狂。
以为南蛮果然是昏了头,甚至幻想着三天之内,就攻陷大顺城,拿下这个数十年来一直让大白高国头疼的筑垒区,然后凯旋兴庆府,狠狠的露一个脸!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正是噩梦的开端!
因为,当他的大军接近大顺城,正准备展开围城的时候。
屁股后面,出现了无数的南蛮游骑。
这些骑兵,少的几十骑一组,多的百骑为一队。
他们依托着大顺城筑垒区的各个坚城要塞,神出鬼没。
想围城,打造攻城器械?
要不要派人去砍树,去山上搬运石材?
派,那就做好被骑兵突袭的准备吧!
所以,他不得不派人去保护那些砍树、运土、采石的青壮与妇孺。
然而,这正好落入他们的陷阱。
南蛮的将帅们,会占据河谷、山岗的高点,居高临下,观察情况。
一旦发现他发兵,原本零散的骑兵,立刻会在旗号的指挥下,汇合在一起。
他们也不跟拽厥嵬名的兵马交战。
只是远远的,吊在远方。
找到机会,就狠狠的来一下,没有机会,他们就在原地旁观。
就好像看戏一样,看的人头皮发麻,也看的人心惊胆战。
拽厥嵬名已经想过了无数办法了。
包括但不限于,假意撤军、故意派出没有保护的青壮引诱南蛮,进入提前设好的伏击圈、以及集中骑兵,以搜捕、追杀南蛮骑兵。
然而,他假意撤军,南蛮只看着他。
远远的吊着,保持着安全距离。
派出去没有保护的青壮、妇孺,南蛮骑兵确实是过去了。
但,这些骑兵从不追击逃跑的人。
他们很满足于,到手的战功。
至于集中骑兵,搜捕、追击,逼迫南蛮骑兵决战?
人家根本不跟大白高国的精锐打!
甚至连远远射一箭的兴趣也没有,看到大白高国的大队骑兵就跑。
而且是直接向着那些最近的坚城要塞跑去!
直到此时,拽厥嵬名,才猛然发现,南蛮的寨堡为什么在白天都要开一个可供一个骑兵出入的狭窄通道?
因为,这就是给那些游骑留的门。
人家遇到危险,就可以跑进坚固的寨堡里,依托坚城,对抗大白高国的精骑。
而骑兵冲坚城,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找死!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在以大顺城为核心的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他倾巢而出的数万大军,却到现在都没有完成攻城准备,就更不要说围城了。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试图用军队完全包围某一个寨堡。
但是,只要他这么做了。
那么,南蛮的骑兵就会出现在他屁股后面。
趁着他的主力在前面围城的时候,无限袭扰他在后方的妇孺、牲畜。
虽然每次造成的伤害都不大。
可是,他们却像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围在他身边。
烦不胜烦!
逼迫他只能动用军队去驱逐那些烦人的骑兵。
而这些南蛮骑兵的目的,似乎也是这个。
只要他派兵驱逐,那就立刻撤退。
而在同时,其他没有被包围的南蛮寨堡里,也会跑出骑兵,绕到他侧翼,骚扰、袭扰。
让他的军队,始终无法全力攻城,只能分出精力去驱赶那些讨厌的骑兵。
于是,坚城之下,攻城的青壮,死了一波又一波。
而守军因为始终能看到援军,所以根本不慌!
这种战术战法,就像是他的克星。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破局之道。
于是,整个战场,成为了一个血肉磨坊,独属于他和他的军队的血肉磨坊。
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伤亡,却无法攻克哪怕是一个只有数百人防御的寨子。
当然了,不是攻不下。
而是若要强攻,那么付出的代价,是无法接受的。
用几千人的伤亡,去硬啃一个南蛮可能只用了几百人花上半年时间就能修起来的寨子?
而且还得冒着,随时可能被南蛮骑兵断绝粮道的风险。
拽厥嵬名还没有疯!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拽厥嵬名,才总算看清楚了自己对面的对手的战法。
在他面前的大顺城筑垒区,现在不再是死物。
而是活动的荆棘。
依托坚城要塞,南蛮骑兵,可以四处出击,也可以随时回城修整。
马累了就换马,人乏了就换人。
他们的活动,就如尖刺,要不命,但只要刺一下,轻则破皮,重则流血。
再这么拖下去,拽厥嵬名知道自己的下场。
运气最好,也得在这里,丢下几千具尸体。
而对方的损失,可能不到他的十分之一。
而一旦运气不好,被他们这样消耗下去。
拖到冬天,开始下雪的时候。
那他的军队,就将在饥寒交迫中,被迫撤军。
而一旦撤军,对方衔尾追击。
假如没有一支精兵接应、断后的话。
那么所有人都得交代在这里,交代在这片被血肉浸透的河谷山川。
怎么办呢?
拽厥嵬名,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了。
“来人!”他唤来左右:“我要写信给南蛮的大顺城守将!”
“我要与之约战!”
有本事,不要躲在坚城里,咱们选个地方,选个时间,堂堂正正的打一仗!
不要搞这些小偷小摸小动作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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