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旧党大臣们的脑回路,赵煦是很清楚的。
这些人哪…
怎么说呢?
都属于是那种罹患了ptsd的患者。
当年,赵煦父皇刚刚即位,立志要收复幽燕,中兴国家。
于是兴冲冲的跑去问富弼,自己应该怎么做?
结果,富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
“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
连问都没有问过,赵煦的父皇的心思和战略。
如今,吕公著也是依样画葫芦。
说起富弼,赵煦就想起了熙宁变法的时候,这位富郑公做的那些好事。
熙宁二年,富弼以武宁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亳州。
在其陛辞前,赵煦的父皇,对其可谓是优遇有加,就希望其能留在朝中辅政。
但富弼坚决辞去,不肯留京。
这也就算了。
毕竟,政见不合,大宋的士大夫们习惯于效圣人之道,乘桴浮于海,眼不见为净。
关键,这位富郑公出判亳州后做的那些事情,实在是叫人不齿。
其刚刚到任,王安石就主政,开始推青苗法。
当时,面对朝堂要推行新法。
多数地方守臣,要么配合,要么沉默。
但富弼怎么做的?
青苗法刚刚实行,还没有暴露出利弊。
他就直接下令,不许其治下任何官员放贷青苗钱!
他的理由是――臣不愿使百姓逃亡躲避,也不愿使下吏因百姓还不起钱而用自己的钱赔给官府。
真真是大义凛然,悲天悯人了。
但实际上呢?
这位富郑公,强令自己治下的官员,继续放贷常平钱谷。
利息是青苗钱的数倍!
任何敢不配合他的人,统统‘重笞之’。
有人想和他争辩,他直接就是‘既时叱去。’
不止如此,富弼还天天与人谈论青苗法的害处,各种指点江山,仿佛这个国家不听他的就要灭亡了。
然而,打脸的事情很快就来了。
熙宁五年,管勾淮南路常平公事赵济从其辖区路过。
当地的百姓,听说朝廷主管青苗法的大臣来了。
直接在赵济的必经之地――永城县的官道,抱着他的马,不让他走,死活要借青苗钱。
赵济因此上书朝廷。
富弼富郑公对此有什么反应呢?
他立刻称病,请求致仕,去洛阳休养,从此搞起了他的耆英会!
所以啊…
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决绝的方法,宣告天下――他,富弼不同意变动祖宗之法,反对王安石!
现在,你应该知道,富家是怎么衰落的了吧?
富弼的儿孙,为什么连个正经的差遣都捞不到?
即使是去年,富弼的遗孀周国太夫人回朝,但,朝廷推恩授官的名单里,却依然没有富家人!
仅仅只是派人慰勉,赏赐了些金银。
源头就在这里!
与富弼相比,文彦博虽然爱摆谱,喜欢倚老卖老。
但至少,人家肯交流,愿意妥协。
就是…
可怜当年庆历新政,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矢志于改变世界,中兴国家。
可结果范仲淹去世后,这一个两个三个,都成为了当年庆历新政的时候,站在他们对立面的那些人。
甚至,比那些当年的守旧派,还要顽固,还要迂腐。
屠龙少年,终究变成了自己少年时痛恨的那条恶龙!
赵煦想到这里,便微微抿起嘴唇来,心中对吕公著的猜疑,开始泛滥。
因为,当年熙宁变法的时候,吕公著的学生李常,也曾在其中上跳下蹿。
譬如说,李常在担任右正言的时候,曾上书赵煦的父皇,谈论青苗法的害处。
他说――我听说啊,有些地方的官府,没有把青苗钱借给百姓,却让百姓还利息。
赵煦的父皇问他――卿有什么证据吗?若有,朕一定彻查!
李常却死活不肯说,也不愿意拿出来。
然后就拍拍屁股跑路了。
学生这样,老师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这次回朝后,李常的立场,却偏向了中立。
甚至觉得青苗法也很好了。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个熙宁变法时,强烈反对变法的大臣,成为了和苏轼一样在朝中格格不入的人。
他不止支持青苗法,认为不该废黜。
也支持免役法,觉得这是善法,不可动摇。
如今,李常在朝中,算是最积极参与韩绛的役法检讨和青苗法条例修改的大臣之一了。
想到这里,赵煦内心的猜疑,才渐渐逝去。
看向吕公著的眼神,重又变得温柔起来。
这可是吕公著!
吕夷简的儿子!
能和富弼一样吗?
吕公著却在这短短的片刻中,心情好似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因为,他明显看到了面前的少年官家眼中的猜疑。
也明显感觉到了官家的一些肢体语言,变得疏远、冷淡。
这让他心惊肉跳!
以为,自己要被官家猜忌了。
而一旦被猜忌,他这个宰相,恐怕马上就可能被罢免!
好在,官家终于还是恢复了正常。
语气依然是和煦、亲近的。
甚至,对他的称呼,也再次变成了‘吕爱卿’。
“吕爱卿啊…”
“圣人的教诲,朕自然不会忘记。”
“兵者乃是凶器,若非必要,若无必要把握,朕绝不会轻言用兵!”
这是实话!
在现代留学十年,让赵煦知道,所谓战争,其实只是政治的延续。
而经济则是政治的基础。
没有经济,就不要讲政治,因为混乱的经济,必然导致国家混乱。
国家都乱了,还打个屁?
赶紧投了吧!
所以啊,不打亏钱的仗!
“就像章相公去岁南征交趾…”赵煦道:“王师本可渡江,灭亡交趾!”
“但朕却认为,富良江以南,乃是泥潭,即使打了下来,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于是命大军在富良江前停下,并与交趾和议。”
吕公著赶忙送上一个马屁:“陛下圣明,此实天下之幸!”
那是事实!
去年,章南征,大宋官军势如破竹,交趾主力已经荡然无存。
在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按捺得住,效伏波将军,直捣贼巢,灭国擒王的冲动。
但章却硬生生的按捺住了。
事后才知,是早有旨意,官家曾赐给章等人锦囊,锦囊中有旨意,其中一条就是――官军只取江北八州。
此事,如今已随着高家人的宣传,朝野皆知。
同时也因为《三国演义》的热度,而在整个汴京疯传。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在一开始,朝堂庙算,天子赐下的方略,定下的战略目标就是江北之地。
而且,在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打下来的地盘,朝廷不要,统统分赐土官,并羁縻诸土官。
朝廷甚至不要土官们纳贡。
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守土、保境、安民。
这位少年官家,冷静成熟的可怕。
于是,一场本会让大宋持续失血,大军顿兵南方数年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朝廷只用了五千御龙第一将的兵马。
剩下的兵马,不是广西本路的兵马,就是土官们的兵丁。
也正是那一场战争,让朝野正视起这位年少即位的官家。
至少在朝堂上,再没有人将之当成孩子看待了。
赵煦却是笑了笑,道:“朕当初,在章相公、高公事等人南下的时候,曾赐下锦囊…”
“锦囊中除了方略,就是命章相公等,在战后于交州八州,广种甘蔗!“
“这就是朕要命礼部与交趾和议的条款中,加入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再和买百万石与大宋的缘故!”
“而如今,京中卖糖所中所卖红糖、糖霜,皆今年江北甘蔗所制之蔗糖也!”
赵煦说到这里,微微抿起嘴唇,得意的看向吕公著。
“吕爱卿现在知道,朕的意思了吗?”
“那江北八州之地,若皆为甘蔗,可种甘蔗数百万亩,年产红糖数千万斤!”
“其所需雇工,在数十万之上!”
“故此将来,那八州之地,可移民数十万,甚至上百万!”
“国家将因此,少数十万乃至于上百之无地流民!”
“另外就是熙河路…”赵煦继续说道:“熙河路去年,只种了五万亩棉花,而今年,棉花种植面积,将达到去年的六倍以上!”
“明年熙河的棉田数量,又将数倍于今年!”
“而熙河人少地广,四州之地,人口不过两百万!”
“故此,熙河一路,未来也可接纳无地百姓数十万之众!”
“仅此二事,国家便可移民百万以上!”
吕公著听着,眼前仿佛被展开了一副恢弘的画卷。
从遥远的南方交州之地,到那西北寒苦的熙河一路。
百万以上的移民填进去。
中原的无地游民,直接少了一百万。
主客户的矛盾,将被大大缓解。
这可比他想的,招募厢军的选择要好得多!
赵煦却是继续说道:“除了移民实边,交州的甘蔗与熙河的棉花,还将使我大宋百姓,也生计可为!”
“蔗糖可为汴京吃食店的饮子,也可为吃食店的调味品,更可用为军国之物!”
旁的不说,作战的时候,若大宋精锐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含在嘴里。
那论持久作战能力谁能比?
更不用说,火药加糖,飞升极乐。
“天下州郡城市,每处平均只消十余家饮子铺,四五家吃食店…”
“这就能为十几万甚至数十万人提供生计!”
“棉花就更不用说了!”
“其轧棉、纺纱、织布…将来足可为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提供生计!”
“而这数十乃至上百万人,又可以养活相当于此的人数。”
一条产业兴起,必然带动大量就业。
这在现代是常识。
但在大宋,这个连经济学的萌芽都没有的时代。
赵煦所说,不啻于天书。
至少,落在吕公著耳中是这样的。
他听着赵煦的描述,只觉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原因很简单――他现在是宰相!
若在他的任期内,他能将天子描述的事情落实。
哪怕,只落实一半,甚至他只需要做好开头的工作,打好基础。
那他吕公著吕晦叔的历史地位,还能低得了?
生封国公,死封国王,配享先帝神庙?
不不不!
不能这么没有追求!
吕公著想起了蜀地的武侯祠。
诸葛武侯,虽已逝去数百年,但其香火依旧鼎盛。
在蜀地,依旧为人顶礼膜拜。
甚至,在西南诸蕃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打着武侯旧部后人,甚至直接就是武侯后人的名头在那边混。
他吕公著,若能做成这个事情。
地位可直追诸葛武侯!
那些未来蔗糖的工人、商贩,穿棉布的、种棉花的,纺织的都会感恩他。
这笔政治遗产,足够他的子子孙孙,受用无穷。
甚至足以让他在未来,被冠以‘某子’的名号。
吕子?
吕公著只是想到这两个字,就已经受不了了。
士大夫三不朽。
立功、立德、立言!
而天子所言的宏图伟业,将这三不朽都囊括在其中。
叫他如何不心动?
他也终于知道,为何韩绛会那么听话的配合官家了。
他若早知如此,也会和韩绛一般啊!
于是,吕公著立刻表态:“陛下大业,泽及苍生,德被天下!”
“臣虽驽马之材,犹愿为陛下驱策!”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实话,也是心里话。
就没有士大夫可以拒绝得了这种诱惑!
吕公著甚至感觉,哪怕司马君实复生,若知有这等美事,恐怕也会心甘情愿,为之奔走驱策!
赵煦微笑着,上前扶起吕公著,道:“朕得相公辅佐,如高祖之得留候、太宗之遇房、杜!”
“使我君臣一心,大事必可成!”
“卿不负朕,则朕必不负卿!”赵煦认真的说道。
有了吕公著的加入和配合,相关事情都可以更快的推进下去,甚至可以考虑提速了。
至于为何吕公著会相信赵煦画的饼?
答案是――赵煦给吕公著描述的可不是一个虚空不存在的饼,而是已经能看到实物和前途的功业!
旁的不说,那卖糖所的蔗糖、布铺的棉布,绫锦院的织机,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看得见,摸得着。
吕公著拜道:“臣当誓死忠于陛下大业,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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