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著说得口干舌燥,才总算将杨、崔两人的罪证列举完毕。
他忍不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汤,润了润自己的喉咙,然后才接着奏道:“陛下,如臣所言,此二大臣,皆乃无德之小人,安能用为国家大臣?”
“拜任一州太守,已是陛下皇恩浩荡…”
赵煦却是唔了一声:“相公所言,若是属实,朕却是欠缺了些考量…”
“只是…”他看着吕公著:“皇考曾言,此二大臣,可堪社稷…”
“难道皇考会看走眼?”
“此二大臣,总归有些本领、才干的吧?”
“不如这样,且先召回京城,待朕当面堪问,再做计较!”
吕公著顿时急了!
他连忙起身拜道:“陛下…”
“此二大臣,皆是有小材而无德之辈…”
“若陛下召回,还委以重用,臣恐天下以为,陛下幸爱小人…”
依然是在打道德牌。
这张牌,若是在上上辈子的赵煦面前打出来,他还是会有顾虑的。
毕竟,儒家构建的整个社会体系,都是围绕着德与道展开的。
而上上辈子的赵煦,虽然因为少年时的经历,聪明、隐忍、早熟。
但,他终究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从小就生活在被儒家纲常和道德伦理环绕的环境下的。
对于儒家提倡的很多东西,他是真的信!
奈何,如今的赵煦,在现代留学了十年。
而他所处的那个社会,还是一个极端现实主义的商品经济社会。
在那个社会里,只有成功的人,才能得到赞美。
而衡量成功的唯一标准,就是赚了多少钱!
普罗大众,甚至根本不在乎,这个人是通过什么方式赚到的钱。
尤其是他刚刚在现代重生的那个时间点上。
那可是,一个富商的衙内,仅仅是因为有钱,就被无数人称作国民老公的时候。
某位大富商,更是荣膺着‘爸爸’美称。
在这种环境下,留学十年后的赵煦,不可避免的被那个社会所影响、重塑。
早已经成为了一个道德真空。
在他的上上辈子,他甚至会因为西军杀良冒功,而下诏制止,并为了防止西军继续杀良冒功,而给西军下诏,将俘虏老弱妇孺的赏格,提高到与斩首相当的地步。
而在现在,他却是熙河棉庄和交州甘蔗庄园的最大后台。
他竭尽所能,只为了一个目的——成功!
为了成功,赵煦和现代人一样,可以不择手段,无视良心。
当然了,在现代留学的经历,也让他知道,伪装和表演,也是很重要的。
于是,赵煦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说道:“相公所言,朕会仔细考量的!”
吕公著露出些喜色,但他还没得及高兴,赵煦就继续道:“但是,朕也会派人去调查,看看百姓对这两位大臣议论,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如相公所言一般有材无德…”
吕公著瞬间变色!
因为…
杨汲和崔台符这两个小人,虽然在士林眼中,是坏事做尽,生儿子没屁眼的混账!
但在民间老百姓眼中,却不是如此。
甚至,可能形象将完全颠倒过来!
尤其是在杨汲身上,这个特点将极为明显!
吕公著只能是硬着头皮,拜道:“陛下…民间愚夫愚妇,不识圣人经义,不明忠恕仁义…彼辈所言,未必可信!”
赵煦轻笑一声:“相公何出此言?”
“朕自即位以来,尝读《尚书》、《春秋》、《礼记》…”
“学圣人之教,观先王之政!”
“书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春秋》有教:国将兴,听于民,又教: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教!”
“《礼记》又教: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说着,赵煦就看向吕公著:“相公,缘何劝朕不听民言呢?”
吕公著顿时哑然,说不出话,只能拜道:“陛下圣明,是臣失言了!”
他终究,脸皮还是不如文彦博,没有办法顶着那些政治正确的圣人、先王之教,喊出那句在他心里面的话——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缘何要听百姓之言?
当然了,除了脸皮不够厚,吕公著还有一个顾忌——赵煦在去沐浴前,特意将一个人,也叫到了这东閤静室的屏风后面。
吕公著在进来后,就已经看到了那个在屏风后面的身影。
正是在今年接替范百禄,成为起居郎、同修起居注的黄寔。
此人,是章惇的外甥,其父黄好谦,今以朝散郎而出知颍州。
黄寔父子,和二苏是密友,关系好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当年,苏轼兄弟被贬,所有人都忙着和他们切割的时候。
黄好谦父子,依旧与之往来密切。
甚至,为了证明关系铁,黄寔冒着极大风险,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全部嫁给了苏辙的两个儿子苏适、苏远。
故此,苏辙出知前,向官家举荐了黄寔,还特意说明,此人是章惇的外甥。
官家闻之便以苏辙推荐,加上‘寔,章相公之甥也,朕宜嘉之’的理由,拜为起居郎、同修起居注。
也正是因为发现了黄寔的身影,吕公著也有所忌惮。
好多话,都不好说。
就怕被记下来,写到了国史上。
送走吕公著,赵煦抿着嘴唇,坐在坐褥上。
等到黄寔的身影,从那屏风后消失。
赵煦才叹息了一声:“唉…”
这大宋的士大夫们,不要看满嘴仁义道德,但到了关键时刻,却是分得清自己的阶级的。
这一点,无论新党,还是旧党都是如此。
面对问题,所有士大夫,都会选择——再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背!
而且,在这个过程里,他们不会有任何犹豫。
所谓仁义道德,只限于他们自身。
准确的说,是和他们同一个出身,同一个阶级的群体。
将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双标发挥的淋漓尽致。
当年,狄青为枢密使。
朝野内外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就是因为狄青不是他们的人。
只是一个大头兵出身!而且,哪怕被拜为枢密使,也不肯洗掉自己的刺青。
所以,狄青被所有人围攻。
包括武臣!
杨汲、崔台符,之所以被人敌视、孤立。
原因和狄青差不多。
杨汲是技术官僚,起家司法参军,一路走上来,干的也都是工程、技术类职位。
与那些宽袍大袖,满嘴仁义道德的士大夫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崔台符就更厉害了。
他甚至都不是正牌进士出身,而是明法科的进士。
这两个人,在正常情况下,是几乎不可能和正常的文臣一样靠着磨勘升官的。
他们的天花板,是被钉死在选人这个级别的。
故此,这些人只能找一切机会,抱皇权大腿博出位。
而,文臣士大夫们,在看到了这些人和皇权结合后开始蹿升,自然会厌恶。
吕公著回到都堂。
李常很快就找上门来,师徒两人于是关起门来开始商议。
等李常听完,吕公著介绍的入宫面圣经过后,他顿时叹息一声:“官家怎会想到,派人去民间,打探这两个小人的名声的?”
“这可如何是好啊!”
“若官家所遣去查访的使者回报后,这两个小人回京的路,恐怕就无法阻断了!”
“特别是杨潜古!”
李常知道的,杨汲、崔台符这两个小人,在那些无知愚民眼中的形象,可能和士林中的形象,完全颠倒过来。
特别是杨汲杨潜古!
这个小人在那些愚民眼中,几乎是再生父母!
吕公著也是悠悠道:“杨潜古回京,重任都水监,恐怕是拦不住了…”
“但无论如何,崔平叔不可为刑部侍郎兼大理寺卿!”
那小人,若重新回朝。
必定再次和石得一这个权阉,狼狈为奸。
再算上,汴京新报的报童们,作为天子耳目,游走于市井。
届时,这司法、刑狱、情报,三位一体。
皇权必定将不受控制的膨胀!
“为今之计,也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李常点点头:“便宜那杨潜古了!”
虽然,他是有些不甘心。
可,官家既已经决定,要派人去民间查访杨汲、崔台符在民间的官声。
那么,所有对杨汲私德的攻击和诋毁,都将在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百姓呼声中,化作无形!
原因很简单。
这里是汴京,是开封府!
而杨汲起家,就是在这里!
杨汲在熙宁二年到熙宁六年,担任开封府府界常平公事,兼权都水丞。
彼时,他的顶头上司是——都水监候叔献!
而当时,他和候叔献搭班子,一起负责——汴水淤田法的工程建设与落实。
这个项目,完全重塑了开封府的农业生态。
开凿陂湖三十六,引支渠数十条,新修堤坝百里,引汴河水冲刷、灌溉盐碱地超过两万顷。
甚至让开封府,第一次出现了水田,于是北方的开封府诸县,有了水稻。
在候叔献已死的今天,杨汲就成为了收获所有感激的人。
这就是杨汲,再怎么被人攻讦,却始终能屹立不倒的缘故。
他在开封府,不说是万家生佛。
起码也是‘民皆称颂、感恩。’
所有对杨汲的攻击和非议,在那引汴河淤田,再引樊河冲刷,洗去泥沙中的盐碱,将盐碱地变成了上田甚至水田的庞大工程面前,都显得那么单薄!
对那些民间无知的愚民来说。
他们才不管,杨汲贪没贪,杨汲养了多少个小妾,私生活多么多么堕落。
他们只知道,过去,他们吃不饱肚子。
但在候都水与杨水丞来了以后,他们能够吃饱了。
这就够了!
只能说,愚民,不识大义,鼠目寸光,也就这么点格局了!
“恩相…”李常道:“潞州距离汴京,快马不过三日路程…”
“如今,恐怕宫中敕书,将抵潞州…”
“那崔平叔没几日,就可能奉诏回京了…”
吕公著点点头:“敕书是丁亥日降下,最快,可在已丑日抵潞州…”
“要改变圣意,也就这几日时间了…”
等崔台符进了京,到了刑部就任,那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一切都不可更改!
“那…”李常问道:“恩相,打算如何作为?”
吕公著吁出一口气:“且先看看吧!”
“老夫,已经尽了身为宰相的义务。”
“接下来,就该是元老,尤其是太师,为社稷尽忠了!”
“然后,还有都堂那几位相公!”
“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当初,写迁崔台符于外诏书的人,就是邓温伯!”
那时,学士院里就一个邓润甫。
新的翰林学士曾布,刚刚结束守孝,还没有来得及上任。
而吕公著记得,当时,写给崔台符的敕书文字,邓润甫用词可不好!
现在,崔台符要回京。
邓润甫还能坐得住?
第二天,元祐二年四月庚寅(初九)。
早上,赵煦正睡得香甜时。
他听到了一阵低声的呼唤:“大家…大家…”
赵煦睁开眼睛,看到了冯景的身影。
而在帷幕外,还有着郭忠孝的身影。
赵煦顿时知道,可能是出了急事。
于是问道:“发生了何事?”
帷幕外的郭忠孝,顿时跪下来奏道:“陛下…”
“方才苏州有急脚马递入京,将苏州走马承受公事马幽之实封状,送抵通见司…”
“臣不敢拖延,既来见陛下,呈奏以闻!”
赵煦立刻坐起身来:“苏州?走马承受马幽的实封状吗?”
他叹息一声,已经能猜到了一些,便道:“且拿来与朕看…”
“诺!”郭忠孝再拜,将一封用火漆封的严严实实的实封状,呈递在手上。
冯景走出去,接过那实封状,呈递到赵煦手中。
赵煦接过来一看,就叹息一声:“唉…”
“不意国家今日竟失了一位长者!”
然后,他就将冯景唤到面前,说道:“冯景啊,汝亲自替朕走一趟章相公的府邸,慰问、告慰相公家人,顺便代朕表达哀思!”
“再让学士院制词,依故事追赠相公之父官爵!”
郭忠孝送来的,是来自苏州的讣告。
根据苏州走马承受公事马幽报告:致仕、银青光禄大夫章俞于元祐二年三月庚辰(28))于苏州章惇兄弟为他购置的宅邸内与世长辞,享年八十九岁。
章俞的离世,意味着章惇需要立刻卸下在广西的差遣,回乡守制服丧。
这士大夫的义务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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