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原本是宽阔上百步的道路,而且鼎盛时期甚至有人在专门的维护,道路中间铺有木板便利于驿站之间的快马传递。在秦朝精细的工匠制度之下,甚至是每一块木板之间的位置,都刚刚好是马匹四蹄落下的距离。
但是这样精细且伟大的工程,也伴随着秦朝在历史的长河当中灰飞烟灭。
如今这一条秦朝直道,已经是被损毁的七七八八,还有的路口为了防御在恒帝、灵帝不断南下侵扰的胡人,不惜将其挖断,形成了深深的沟堑…
三辅之地的人现在太多了。
多到可怕的程度。
李儒当初将河南尹的人一股脑的全部赶到了三辅,还没开展开安抚安置工作,就猛地遭受到了剧烈的通货膨胀,导致很多措施一时之间全部熔断,让这些普通的民众彻底的沦为了难民。
长安这座古城,已经不再是庇护大汉子民的场所,而是成为了一个灾难的发生地,为了让朝野之中的达官贵人们不受到难民的印象,城门校尉加强了临检,没有长安的过所的人一律不得入长安城,使得许多从河南尹来的百姓流落到城外。
稍微机灵一些的,便趁着人少些的时候,就开始在山间搭建草棚,又或是在背风的阳面挖个地窝子,作为落脚的地方,然后才想着做些什么营生活下去,而那些后来的,长安周边但凡是好一些的地面都没有了,便只能被迫的越走越远,一部分从斜谷入了川,一部分往西北向河西走廊而去,另外一部分则是沿着秦直道一路北上…
“往北走!往北!”
“大伙儿都往北走!加把力气,再坚持一下,到了地头就好了!”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难民相互搀扶着,向北方蹒跚而行,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明天的太阳他们还能不能看到,只是听闻北面有个什么官,愿意收留他们,会给他们田地,会让他们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因此他们就相互结伴,拉扯着一路北上。
走着走着,几个年长体弱的人就有些体力不支了,踉跄的斜斜依着道路旁已经被剥光了树皮枯死了的树干坐下,笑着对着自己家人说道:“…你们往前,都往前走…我就歇一会,就歇一会就会赶上你们的…”
说完了就推着身边的半大小子,催促他赶快跟上难民的大部队,然后就这样笑着向他挥手,然后就这样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的在视野当中消失,然后就这样缓缓的抬起头,看着已经没有了半点树叶的枯萎枝干,最后看了一眼大汉的天空,然后就这样的闭上了眼…
“中郎!”徐庶听完了斐潜的话,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说道,“这…若真的这样做,要花费多少粮草啊!”
从雕阴开始,每隔五十里路建一个小营地,派遣三个什长率部驻守,就这样一直连到阴山去!这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啊!
不是不体恤百姓,也不是徐庶铁石心肠,而是斐潜这里才刚刚进行完一次大规模的战役,一方面要补充兵卒,一方面还要持续生产,哪能将储备的粮草全部都填到这个坑里?
大汉之前也有朝廷实行赈灾什么的,也有下拨天量一般的粮草,但是那么大量的粮草,还是不够,况且就斐潜现在手中的粮草,又怎么够用?
那一次赈灾救助难民没有尸横遍野?
那一次流民没有作乱的贼人?
这些流民万一不受控制,半途作乱起来,那不就是引火烧身么?
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斐潜却已经是考虑了很久了,这也是他之所以亲自来雕阴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因为包括徐庶在内,甚至是汉代绝大多数的人,对于难民的认知和处理这个问题上,就算斐潜也只是个半桶水的,但是依旧强上了许多。
“元直,何为流民?”
“管子四时曰,北政第五,‘禁迁徙,止流民,圉分异’,故而因灾亡于地者,称之流民。”徐庶回答道。
斐潜点点头,然后又问:“有汉以来,遇流民时,多半如何处置?”
徐庶略略想了一下,说道:“延熹九年,青徐炎旱,五谷损伤,民物流迁…冀豫立寨于界,收拢流民,多半遣返,亦多有入山为贼着…”
其实在汉代,流民问题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了,并且因为汉代的生产力还是比较的低下,一旦滚起雪球来十分的可怕,有时候相互影响,导致一整片区域生产生活结构完全被破坏,使得大规模的人口成为了流民。
而汉代的朝廷和地方性的各郡政府,对待流民的方式基本上都是采取限制、镇压和遣返,用郡兵来进行控制与安抚,好一点的就是入籍新地,中间一些的就是以工代赈,用修城池设郡县等措施来安置流民;而最差的就是不管不顾的强令其返回故乡…
因此每次发生流民的时候,人口的死亡、沦为奴婢、被收为兵、入居山林或者是最终变成山贼,则是大多数流民的结局。
“为何山贼多能活?而流民不能活?”斐潜忽然问道。
“这个…”徐庶没想到斐潜会突然问道这个问题,下意识的就说道,“山贼多行劫掠,这个,嗯…”话一说出来,徐庶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便皱起眉头,思索了起来。
斐潜也不催促,便是让徐庶自己去想。
贼兵是劫掠没有错,但是像方才徐庶所说的延熹九年青徐炎旱之事,都同样是干旱地区,到处都是没有了谷物粮食,就连当地许多士族都被迫流浪,进山为贼的人又去哪里劫掠?
吃人?
流民和山贼都一样,这种事情难免,都有做。不过面对同样的恶劣的环境,为何集群成为山贼的那些人,最终大都能够挣扎着活了下来,而那些流民却往往是百不存一?
“…流民无序,而山贼…有统领之人…”片刻之后,徐庶便得出了一个比较接近正确的答案。
斐潜点点头,说道:“除此之外,还需工具…授之以渔,方能长久…”
其实答案很简单,就算是山贼,在没有劫掠的时候,还是有组织的进行着生活生产,并且会将剩余的部分物资逐渐的积攒下来,这样就能保证了大多数生命的延续。而对于流民而言,走一路吃一路,手里什么都没有,一旦有什么东西拿到手就恨不得全部吃下去,几泡屎尿一拉,然后就全没了,始终面对着饥饿。
所以对付流民,光靠收拢镇压,或者什么以工代赈,都是治标不治本,这样的处理方式都需要大量的粮草,也会带给聚集地极大的民政压力,而最省力的方式,则是在最初的安抚之后,立刻组织起流民恢复自救,疏散开来,重新建立起生产生活的模式,有了今天的吃的,还知道明天要去哪里去,去做什么就可以有吃的,人心自然就安定下来,这样也就能最大限度的保证秩序的建立和人员的存活。
从雕阴往阴山,沿途有洛水等河流,自然是有鱼有虾有贝类,周边的山丘之上也是大片的林子,野果鸟兽也肯定不缺。
退一步来说,就算是抓不到活物,如今春时已至,万物生长,这一路原本人烟稀少,植物都是随意疯长,因此这些植物的芽苗也有不少可以采集食用,因此只要斐潜供应了他们生产生活的工具,告诉他们前进的目标,这些习惯了苦难的百姓,看见了未来的希望,自然就会挣扎着想尽办法去活下去。
而斐潜他们需要做的事情,仅仅就是最开始的时候拿出一些粮草来,安抚平定并且将他们从一盘散沙,重新组织成为生产的小队伍而已…
其实在历史上,斐潜知道,就算是没有他进行组织,长安的这些民众,为了躲避兵灾,逃去荆襄的,远逃西域的,南下巴蜀的,都有,甚至有的还到了交州,比起那种千山万水的跋涉,从雕阴到阴山这几百里路又能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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