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
曹操捏着枯干且瘦弱的庄禾,默然不语。
邺城之外,大片的田亩已经补种上了新的小麦,但是种下去了归种了,奈何没有雨水滋润,导致很多地方的田亩已经出现了旱情,一些地方甚至斑裂而开,那些种下去的麦苗就像是资深it男的头发,看着好像有,但是遮不住。
因为这样的情况,曹操顺理成章的就没有出兵。
玩政治的都脏,倒不是因为其他人就多么干净,而是那些其他人,即便是肮脏,多半也只影响到其周边的一些人,而能玩上政治的,一影响就是一大片。
曹操真的是要起兵打斐潜么?
他即便是要打,但是目标并不是斐潜…
誓师,一来可以振奋士气,凝聚人心,二也可以再次收拢一些粮草,做一些储备,三么曹操在邺城做出攻击姿态,也就没有人防备着曹操其他方面的动作了…
此外,还可以抓捕一些和骠骑将军勾搭的家伙,甄别一下冀州这些士族究竟有哪些屁股歪了的。
周子丰何在?曹操丢下了庄禾,问道。
一帮伺候的地方官吏连忙指引,然后曹操一行人绕过了小丘陵和一片树林之后,便看见了远远之处,周章正带着一些人在勘察水利情况。
见过明公…周章见曹操来了,连忙上前行礼。
不得不说,曹操对于人才还是很亲和的,尤其是对于他很有用的时候,就像是在和袁绍对阵之时见许攸,在赤壁之战前收蔡瑁…
免礼免礼…曹操笑眯眯的上前扶起了周章,似乎浑然不觉周章手上身上沾染泥土,子丰,此处农桑…如何?
周章原本是在豫州的屯田官,挂着一个校尉的名头,但是并不实际上执掌兵卒,而且由其下的军司马控制屯田兵,而周章他主要负责一些技术上面的事项,基本上算是技术类的军官。
现在曹操主抓冀州盘面,就将原本冀州的屯田官和豫州的对调,让周章来了冀州,主要先行处理邺城附近的农桑问题。
当然,最为重要的就是眼前的干旱。
启禀明公…周章微微叹息了一声,皱着眉,低声说道,当下多日无雨,土地干涸,河川见底…恐怕…大旱之时不远矣…
曹操笑容依旧,但是小眼珠内却似乎有什么东西跳了一跳,半响才缓缓的说道:那么,子丰可有何策?有办法并且可以用的,自然是人才,若是没什么用处,整天一摊手说没办法,那还能叫人才么?
周章伸出一只手来,扒拉着手指头说道:一个是河川水位下降,此等水车均需重新派人做过,否则无法汲水,形同摆设…第二,择低洼潮湿之处,试凿深井,取水灌溉…三,如今若是补种,便决不可再种麦了,只能补种些豆菽应急…四,集聚人力,先救半旱之田,以免水力分散,反而皆不得活…五,将此救旱之法汇集成文,发于地方,速行救治,切不可再延误…章不才,如今也只思得些许对应方法…
善!曹操大笑着,朗声说道,有子丰于此,何愁五谷不丰!就依子丰所言!若是今岁能得丰登,便是子丰功于社稷,救百姓于水火也!且受操一拜!
曹操说着,正了正头冠,然后便是双手一拱,便是朝着周章长揖倒地!
周章连忙跪拜还礼,然后又被曹操搀扶而起。曹操又是一大串勉力之语,又表示会派专人照顾周章饮食起居,让其好专心治旱,若治理旱灾有什么需求,便是无须上报一律应准云云…
周章自是感激不尽。
曹操临行之前,瞄到一旁的宋航,招了招手。
宋航连忙上前拜见。宋航原本是在禁军之中,曹操见其有才,便调其做了屯田书佐,后又升任屯田司马,专门负责屯田军事。
曹操点了点头,收了笑,很是严肃的说道:好生辅佐子丰!若有差池,唯汝是问!
宋航自然是大声应下。
曹操伸手轻拍宋航肩膀,然后又换上笑脸,和周章作别,才往邺城而去。虽然说曹操表面上似乎胸有成竹,笑容不断的样子,但是实际上等他进了府邸之后,脸就沉了下来…
旱情比原本曹操想象的还要更严重。
冀州豫州是人口大州,即便是这几年不断交战,但是底子还在,同样的,也是农业大州,加上又是基本上处于平原区域,自然多有田亩,然而现在,这些优势却在急剧的有转变成为劣势的迹象。
田亩多,代表着农桑业一旦大规模的受灾,整体经济受到的损伤就更大。人口多,也代表着一旦控制不好,就是成片的灾民流民!
来人!曹操坐下之后,沉默了半响,派人去盯着宋子敬,若有任何不妥之处,速来报之!周章是摆在明面上的救治旱灾的人物,而宋航则是曹操安排辅佐周章的副手,但是曹操依旧不放心,还是要派自家的曹氏之人盯着宋航。
农桑之事,乃国之权柄,岂可轻易授人?
这些不管是从关中所谓偷学而来,亦或是回旋家乡,亦或是那些农学士工学士,手中的农桑技术,都是流传自斐潜一派,这如何能让曹操心安?
但是让人无奈的事情就是,这些人,曹操又不得不用。无论什么事情,都是结果最为明显,也是最好的理由,这些人可以提升效率,增加产量,所以即便是曹操心中多有顾虑,依旧是不得不用。
统兵打仗,前锋后勤,曹氏夏侯氏都可以。
勾心斗角,朝堂相争,曹氏夏侯氏也不差。
可问题是田间地头…
曹操也不是没有反抗过,也试图用自家的工匠去模仿,可是结果…
其他冀州豫州的士族也大多类似,甚至反过来被那些农学士工学士所影响,至少现在所用的测量器具,大多数都变成了统一格式,因为只有这样,从骠骑将军斐潜那边带出来的各种技术才能好用,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情,也不仅仅是在尖端科技上才有,农桑田间也容易碰上。
等到曹丕前来晨昏定省的时候,却看见曹操愣愣的看着桌案。
桌案之上,只有两根细细长长扁扁之物,就像是两根尺子。
父亲大人安好…曹丕下拜。
曹操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指点了一下旁边位置,坐。
不得不说,汉代推崇孝道,在某些方面确实是很不错的,至少子女要每天关心一下父母,晨昏定省是不管官大官小,在职在野都会做的,不像是后世子女打电话回家最常说的一个字就是钱,而父母打电话给子女最常说的却是回家吃饭么?
父亲大人可是有何忧虑?曹丕虽然感觉说问了可能有麻烦,但是又不能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问道。
曹操指了指桌案上的两把尺子。
曹丕上前,拿过了两把尺子看了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差别,只不过长短略有不同而已。
一把是原本颍川用的,一把是…曹操抬起头,挺直了腰,正视前方,另外一把,乃黄氏尺…
曹丕眉毛挑了挑。
某原以为…曹操说了几个字,然后却停顿了下来,看着曹丕,说道,周章周子丰,汝可知其人?
曹丕眼珠转悠几下说道:可是屯田校尉?
曹操点了点头,说道:此黄氏尺,乃原邺城屯田主事所用…哼,周章周子丰,亦用黄氏尺为量…
曹丕愣了一下:父亲大人之意…此二人…恐怕有些瓜葛?
曹操目光垂了下来,某曾令其改用颍川尺…其以「度衡之器,勾连相关,单改一项,多有不便」为由而拒之…
曹丕皱起眉头来,莫非为推脱之言?
曹操摇头说道:非也。
啊?曹丕瞪大了眼。
曹操哼了一声,骠骑或数月,或半年,或用商队,或以书信,递送一些农桑种植,畜牧要点而至,所用度量皆为黄氏器具…若欲改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确实不易…
曹丕转悠着眼珠子,有没有刺探之举…亦或是往来宾客…
曹操斜眼看了曹丕一下,说道:你好好想想再说话!
曹丕顿时卡住了。
这只能证明这些人确实和骠骑有联系,但是然后呢?从骠骑那边得到最新的技术,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莫不成都要这些人拒绝?即便是曹操愿意,其他的士族大户愿意么?所以单说这些人收到这些信息就说这些人有间谍行为是行不通的,必须要抓到最为直接的证据,但是在三国各处都有联姻,亲戚满地走的年代,聊天说两句什么的,能算是什么事情么?
就像是历史上刘备娶了孙家的,张飞娶了夏侯家的,平日里面走个亲戚什么的,难不成全数抓起来?
明白了…曹丕看着曹操的表情,略带了一些小心翼翼的说道,父亲大人不是忧虑其走漏消息,而是担心这些人趁着天灾动什么手脚…
曹操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曹操才派人严密监视。
既如此…曹丕说道,何不以替之…
曹操闻言,又丢过去了一个眼刀。
曹丕恍然,顿时有些尴尬的砸吧了两下嘴。
曹丕能想要要人接替,难道曹操就想不到?其实曹操早就派了一些人到长安,装作求学寒门子弟,进入农学社和工学社当中去学习,可问题是这个学习并不是说今天进了农学社工学社的大门,明天转悠一圈就能学成归来的,而且曹操得知,其实很多更为重要的技术,并不是在农学社和工学社之中,而是在黄家工房之内…
而想要混进黄家工房,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黄氏工房也对外招一些工匠。从外圈工房做起,大概五六年左右就可以更进一步,十余年大概就能接触一些东西了。
这个时间太长了,比农学士和工学士要长的多得多…
而曹氏夏侯氏之中,要找人装扮寒门很简单,但是要找出说精通技艺的大工匠,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即便是真找到了,这些大工匠也不是姓曹,毕竟真要是能进入关键位置,至少也要十几年啊,而十几年的时间,正常来说,下一代都出来了,若是一咬牙一跺脚,抛弃了在这里的妻儿老小,岂不是…
所以只能还是用曹氏夏侯氏的人,改名换姓,偷偷摸摸的想办法,但是这样的人几乎就是从零学起,其困难程度何止一点半点?因此在这些人真正掌握了一些技术之前,曹操也不敢轻易的就触碰类似于周章和王铭这样的人物,搞不好这边搞了一下,骠骑那边报复回来呢?
就像是曹操这边知道有一些人是骠骑的耳目,只要不做得太过分,曹操也不会说一定要清剿干净一样,骠骑将军斐潜也肯定知道在长安有不少的人是其他地区派来的…
就像是后世的各大使馆。
真以为各大使馆的主要事情就是替熊孩子包机擦屁股啊?那只是顺便办的,结果真还有个别熊孩子以及其熊父母以为是大使馆必须要做的了。
曹操又微微叹了口气。
曹操之前以为,斐潜走得快,那只是快一步而已,所以只要自己加快步伐,就能赶上去,结果现在发现,自己走一步,斐潜也在走一步,自己跑一步,斐潜也在跑一步,甚至还比自己走得更多,跑得更远…
这对于心气极高的曹操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
既然斐潜有心气能能容得下各家的耳目探子,曹操这里当然也就可以容得下周章和王铭。别的不说,至少周章和王铭认真做事,不起坏心,对于曹操肯定还是有帮助的。
幸好的是,从安插在长安的耳目传递回来的消息,长安三辅地区,也是受灾严重,骠骑将军斐潜甚至派遣了兵卒协助百姓在救灾…
这是一个好消息,若是真的老天偏爱,只有冀州豫州大灾,而关中三辅北地平阳均是无事,那么自己誓师之举,就要从虚的立刻转为实的了,破釜沉舟做最后一搏!
而现在既然双方都受到了灾害,那么就还是可以接受,徐徐图之…
这也是一个坏消息,骠骑将军斐潜让兵卒协助百姓救灾,必然会收拢大批的关中三辅普通百姓的民心,这对于将来的双方对抗,对于曹操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经过此灾之后,斐潜关中地位想必更加稳固,而在冀州的曹操自己,是距离斐潜的距离缩短了一些,还是又被拉大了呢?
这才是曹操真正烦忧的事情,而不仅仅是桌案上面的两把尺子。
曹丕正待将尺子还回来,却被曹操拦阻。
曹操看着曹丕说道:骠骑以咫尺以量天下,行度衡于万亩田间,所求为何,所欲何事?
啊?曹丕顿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起来,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汝且以此尺做论…果然,曹操从来就没有让曹丕失望过,三日后交来!去罢!
曹丕又不敢露出哭丧的脸,又不能很自然的表现出欣喜模样,最终只能勉强的维持一个平静的表情,答应了一声之后,捧着两根尺子就往外走,却因为略有分神,差点和急急赶来的董昭撞在了一处。
啊,见过公子…董昭朝着曹丕行礼。
董祭酒不必多礼…曹丕还了一礼,知道董昭而来必然是有事,所以说道,父亲大人正在堂内…
董昭于是拱拱手离去了。
曹丕却没有立刻走,盯着董昭匆忙的背影,小眼珠子转悠了好几圈,他知道董昭如此匆忙,必然有事发生,但是现在再跟过去的话…寻思半响,曹丕最终还是忍住了好奇心,低着头看着怀里的两根尺子,真是恨不得立刻远远的将其丢将出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摇摇晃晃的走了。
另外一边,董昭急急拜见了曹操。
明公!大喜!大喜啊!董昭连声说道。
喜从何来?曹操问道。
明公请看…董昭从怀里掏出了一份书简,双手奉上。
贷令之律?曹操瞪着黄豆大小的眼睛,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然后又从头再看了一遍,沉吟不语。
董昭拱手,眼眸之中露出了一些寒光,说道:若是骠骑依据此律而行,必然将有大乱!贷令之律的破绽,在董昭等人的眼中,简直就是只穿着渔网的小姑娘似的,说是没穿罢,也是有穿的,只不过到处都是窟窿而已。
曹操将书简放下,说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董昭点头说道,据说此令已经广布三辅,不日即发河东各地…
嗯…曹操忍不住有些兴奋,但又强行压抑住,思索起来。
这是骠骑将军斐潜这一段时间太顺利了,所以飘了?夺人钱财便如杀人父母,骠骑将军真要是这么搞,这是等同于杀了多少人的父母?
亦或是…
公仁且将此事…曹操敲了敲桌案上的书简,暗中散于冀豫…
董昭略有不解,主公之意是…
曹操一笑,公仁且去做就是…
董昭眼珠转动两下,便只得拱手应下,退下不提。
曹操看着董昭的背影,良久之后,微微叹了口气,哎…奉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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