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奉坐在马背之上,目光扫过不远之处的难民荒村。
尹奉是凉州人。
凉州人的血,并不是凉的。
凉州也叫做雍州,凉州这个名称,正式出现的时候是在西汉元朔三年,汉武帝改雍州为凉州,以其金行,土地寒凉故也,领河西诸地,辖郡、国十二,县九十八。
从凉州设立开始,以及随后的管辖范围来看,其实凉州一直以来,都是处于大汉王朝的防御前沿,肩负着从西南北三个方向防御游牧民族,拱卫关中的责任,而关中地区则是两汉的腹心之地,是绝对不容有失的。
即便是如此,凉州人和大汉中原之人,依旧是格格不入。相互之间的关系很差,尤其是在董卓之后,更是如此。
这种情况,一直到了骠骑将军斐潜收服了西凉之后,才显得有些回温。原因并不复杂,由于两汉,尤其是东汉时期的凉州政策演变,造成了凉州人与朝廷和汉朝其他地方严重缺乏互信和相互尊重,以至于凉州人对于中原汉人怀有深深的疑虑和戒心。
尹奉出声在凉州,从小的时候开始,虽然同样也是地方大户,但不像是冀州豫州一带一样,生活安稳,富庶顺心,血和火的事情,常有发生。
尹奉有四个叔伯,但是没有一个是活到了天年的…
是为了大汉的勋爵么?
或许。但是死去的四个叔伯,没有任何一个人得到了什么,甚至连一句口头上的嘉奖都没有,可即便是如此,当有胡人作乱的时候,叔伯们依旧提上了战刀,走上了战场。
不是因为尹奉的叔伯就有多么高的觉悟,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不抗争,就没有其他人抗争了。
迫于财政上的巨大压力,大汉朝廷内部一再有人提议收缩防线,放弃凉州,将边民内迁,虽然由于出身于凉州的官员的极力反对,没有大张旗鼓的进行,但实际上大汉朝堂却不断的,悄悄的削减边境驻军的规模,收缩防线,同时鼓励边民内迁。
甚至一些地方郡县,为了所谓的政绩,采用强制手段,抓人烧房等等,逼迫凉州人迁徙,于是乎有人高呼,地无边,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相况,虽尽东海犹有边也。
可是大汉王朝的中央官吏,依旧充耳不闻,反正自己在任期间不出问题就成,至于以后的事情,是以后的官员的问题。
原本尹奉以为,凉州已经没有希望了,直至三色旗帜在那一天,出现在了凉州的土地上…
凉州人最为期盼的事情出现了,不再是什么狗屁不通的,只想着捞取政绩,收刮地皮,然后带着金银回去的山东之人担任凉州地方官员了,统管凉州陇右一带的,是出身武威的贾诩。
或许对于其他地方而言,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可是对于凉州等一带的这些凉州人而言,听闻了这样的消息,几乎都是要落下泪来…
凉州人只是希望能有一个懂凉州人的处境,理解凉州人的苦难的官吏,即便是这个官吏什么都不做,也比那些天天只是想着怎么捞钱,怎么设卡收费,怎么从大户小家当中收取赋税的家伙要强上百倍!
贾诩做的显然更好。除了像是兴修水利,修整道路,开垦耕田,养殖种植等等农桑之事外,贾诩还举荐了不少凉州本土人,像是尹奉,梁宽,赵衡等等。
对于贾诩所举荐之人,骠骑将军来者不拒,虽然并没有一来就授予什么高位,但是对于凉州人来说,只要有一视同仁四字就足矣!
尹奉也不是一开始就统领千军,担任什么统兵大将的,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斥候队率而已。当然,作为骠骑之下,最为精锐的部队,也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
之前尹奉就带着人走过一遍的河洛,但是那个时候大多数的注意力都在一些可以潜藏兵马的山川沟壑之中,对于这样的难民聚集点,并没有太多的关注,但是这一次,尹奉再度接到了侦查的命令,并且要求是全面细致…
眼前这样的荒村,在河洛区域有很多,甚至可以说在雒阳城周边,几乎都是。这些村庄原本也是不错的位置,有田有水,宜耕宜居,因此这些难民选择在这样的地方停留,也是人之常情。
作为雒阳令的杨修,并没有像是骠骑将军一样对于这些难民进行管理,一方面是相对来说其财力物力不足,另外一个方面恐怕也是担心有收买人心之嫌。当然,这些难民质量太差,让人不感兴趣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所以基本上处于一个比较放任的状态,只要这些难民不闹事,也不会特意派遣官吏前来做什么。
而在这样的荒村之中,这些难民或许会继续向西,进入关中,也有些会留在这里,成为这些荒村新的居民。
尹奉的目光缓缓的扫过。
一切似乎都是很正常的模样…
长期处于饥饿边缘的难民,对于尹奉等人的到来,并没有多么的兴趣,甚至连多看几眼的心思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不开眼的家伙想要来打尹奉等人的主意。这些难民用手,用简易的木棒和石块,在挖着割着所能找到的一切能吃的东西,但凡是找到了一些吃食之后,便会赶回各自的小团伙之中,然后进行烹煮,分配。
当然,这样的难民已经是相对来说比较趋向于稳定了,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当这些人克服了无穷无尽的进食欲望,能够付出耐心等待庄禾收获,他们就不再是难民,而是这个地方的新农夫了。
一阵风吹来,似乎有一些尹奉熟悉的味道混杂在其中…
尹奉抽了抽鼻子,向一旁的一名斥候老兵说道:你有没有闻到些什么?
斥候老兵仰着头,恶狠狠的嗦了一鼻子,像是血味…人血…
人血之中,含有一般动物所没有的一些特殊化合物,而这些化合物的气息混在空气之中的时候,便又会刺激到一些嗅觉敏锐的人和动物。
尹奉将手指放在口中,呼哨了一声,周边的若即若离的三名斥候顿时会意四散开来…
不多时,就在灌木林之后,发现了被遗弃的两具尸首。
一个赤裸在下,一个则是匍匐其上。
尹奉翻看着尸体,眼珠转动了几下,然后又转头看向了四周,片刻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起身,上马,带着人手走了。
在尹奉走了之后,乐进从远处的灌木当中站起身来,皱着眉头。
将军…手下的亲卫忍不住问道,这是…有,还是没有发现我们?
乐进沉默半响,说道:…大概,没有罢?若是发现了不对,应该会搜寻周边才是…
乐进亲卫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似乎放下了一些心来。
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乐进左右看了看,说道,今晚就将我们藏的兵刃甲胄都取出来…稳妥起见,我们还是要换个地方…
…乂(Д三Д)乂…
明月浮上了江面,照在崭新的船甲板上。
江水汩汩,朱治,虞翻等人围席而坐,面前摆着一个巨大的冰盆,冰盆里浸着美酒和各种瓜果。他们都穿着单衣,任凭清风轻拂,吹去了一天的燥热,似乎也吹走了心头的火气。实际上,身上的燥热可以吹走,心头的火气却难以消除。
江南,五月天气就开始烦闷炎热起来了,而这种烦闷和炎热,似乎也从天上走到了人的心中。
当然这也不能怪老天爷,毕竟老天爷虽然有时候会发一点神经,但是大体上还是有些规律可言的,然而特喵的江东之主,就毫无道理可说了。关于孙权出征荆州的事,他们已经争论了近一个时辰。
争论的焦点,主要就是孙权在这种情况下出征非常仓促,他根本没有准备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准备不充分却要强行出征,从根本上就错了。
但是问题是这么仓促的进军,竟然真的获得了战果!得到补充了的周泰,竟然真的一举攻下了江陵城!
这谁能想得到?
朱治之前被孙权摆了一道,虽然觉得愤怒,但是在愤怒之余,也忍了下来,毕竟江东暴雨的时候,作为江东士族领袖,朱治确实没有做好表面上的功夫,被抓住了小辫子,自然也就要出些血,否则孙权挟持民怨,将事态扩大…
江东士族,也不见得各个家族之间都是相亲相爱,有联姻,有亲善,自然也有龌龊和怨恨,甚至大多数时候,两方面都有。
若是孙权赤裸裸的表示只搞朱治一个,其余不论,会不会有人愿意跟着孙权一起痛打朱氏?朱治不敢赌,而且局势也没有要朱治赌这个的时候。
反过来,孙权也不敢赌。搞朱氏,也是主要让别人看一看,麻痹的老子连朱氏都敢搞,你们这些渣渣还不老实些?
于是乎两个人就像是各自捏着酒瓶,隔着一张桌子叫嚣着你瞅啥,然后在各自亲友团的劝阻之下,骂骂咧咧的都退了一步。
孙权不再以灾民做文章,拿到了一些钱粮,派遣横野中郎将吕蒙作为周泰后援,统领兵卒直奔江陵,而周瑜则是坐镇江东水军,主要防备荆州水军和曹军新城。
朱治等人则是得到了又一次的期许,以及孙权对于江东士族侵吞灾民的默许…
人若是没有梦想,还不如一条咸鱼,但是一条咸鱼如果太有梦想了,人就麻烦了。就像是孙权,现在也让江东士族觉得很麻烦。就好好当个咸鱼,不成么?
江东士族向来自诩都是经学传家,对于像是孙家这种武夫出身,对于儒学一知半解的家伙,当然是相当的不喜欢,也并不认可。另外一方面,以朱治为首的江东大姓,基本上已经垄断了所有的江东利益,从生产到销售,从出生到死亡,从吃穿到用度,而作为垄断的一方,所想要的自然是更多的垄断,以及更长久的利益。
横野中郎将…哼哼,也仅仅是横野罢了!虞翻依旧是尖牙利嘴的说道,奈何主公不听谏言!
此次原本当以朱兄为将,方为正理!虞翻说道。
横野中郎将吕蒙出身贫寒,早年依附其姐夫邓当。时邓当为孙策的部将,数次征伐山越。吕蒙当时年仅十五、六岁,也私自随邓当作战,邓当发现之后大惊,便有了吕蒙不探虎穴,安得虎子之名…
江东之人便是嗤鼻,表示吕蒙这套,都是玩剩下的。
朱治摆摆手,从冰盆当中拿出了一枚瓜果来,咯吱咯吱的咬得汁水四溢,没说什么。
一旁的顾雍则是说道:江陵虽说已下,不过荆州却难以速克,更何况北有斐、曹二人,断断不会坐视…荆州之战,速则不可达,久则必伤本…
朱治将啃完的果核扔到了水中,人啊,贵在明事理,知轻重…
趁虚而入攻打荆州,严格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能打下来自然最好,若是打不下来,退回江东就是,就像是之前攻打江夏一样,只不过么,以朱治为首的江东士族,向来自诩是正儿八经的中坚力量,结果当下孙权拿了江东士族的钱粮,转头给了以吕蒙周泰等人去扩充兵卒,开疆辟土…
多少都让朱治等人,有些孙权拿了正室的钱去养小三的耻辱感。
只要是脑筋还算正常的男人都知道,小三刚开始的时候,必定都是说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一个爱卿称呼就好了,但是实际上都是盯着正室的位置呢…
孙权一直以来,大力提拔寒门子弟,其心思自然也是昭然若揭。
朱治指着冰盆,说道:休看此时寒冰凝固,狰狞可怖,然则…天时所至,便是化冰为水,棱角全无…
朱兄之意…虞翻目光微动。
朱治哈哈笑笑,伸手相邀,吃瓜,来来,这荆南瓜果,正当时节也…
长安,骠骑将军府。
荆州虽说幅员辽阔,但是实际上…斐潜在地图上比划着,仅有南阳,南郡,江夏三地,水利方便,良田众多…长沙郡么,也还好,至于武陵零陵等地么,耕地就不算是多的了…
如今南阳败落,一分为三…斐潜继续说道,江夏亦是三分…呵呵,如今这南郡,眼见着也是要三分了…呵呵,真是…
或许在三国之中,三就是一个带有神秘力量的数字。
南阳郡宛城以及宛城以北的区域,到武关一带,算是荆襄亲斐的自留地,而新野以南,自然是刘表的,然后宛城以东区域,又是曹操侵占了一部分。
江夏郡原本都是刘表的,现在也是分崩四裂,嗯,三裂。虽然说现在依旧算是刘表的地盘,但是实际上在之前的战役中,孙权拿走了江夏大部分的积蓄钱财和一小部分的人口,曹操则是迁徙了剩下大部分的江夏人口,留给刘表只剩下空空的江夏壳子,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三分。
荆南四郡,江东孙家占据了长沙郡和桂阳郡的一小部分,其余武陵零陵等郡名义上是服从于刘表,但是实际上自治的成分还是很多,再加上武陵郡至少有一半其实是在南越蛮人手中…
若是刘表欲破江东侵扰…手段便是此处…庞统说道,零陵就不用想了,一来于刘荆州面和心不和,听调不听宣,二来从零陵至江东,也是山高水远…所以只有两处…
长沙,武陵。斐潜敲了敲桌案之上的地图。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若是可以合武陵长沙之兵,东进江东,必然迫使江东不得不撤兵退守…武陵太守,金元机,乃秺县侯之后,与刘景升多有旧…故而多半会出兵相援…只不过这长沙韩氏,虽说是长沙大户,可与孙氏相抗衡,然则多年以来和孙氏相安无事,此次么…关键之所,便落于此处…
斐潜默默的点了点头。刘表任用韩玄作为长沙太守,其实也没多少好心思。毕竟如果是任用外姓为长沙太守,刘表多少就要调配一些启动物资啊什么的,但是任用韩玄就省事了许多,然后还可以利用韩玄和孙权抗衡,若是韩玄能打败孙权,自然极好,同时韩玄必然也是受损颇多,到时候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派人前来接受胜利果实…
反过来若是孙权出兵长沙,东有金旋,北有黄祖,孙权也难有作为,而且即便是将长沙打烂了,刘表也无所谓,反正原本就不是刘表的地。
斐潜叹息了一声,刘景升算计倒是了得…只不过这一次…韩玄若是真的愿意和金旋一同出兵,倒也可以缓解一下江陵危局,但是从历史上的结果来看,只怕是这一次,刘表的计算又是落了一个空。
正当斐潜和庞统商议的时候,忽然听到脚步声声,报!河洛斥候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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