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潜在皇宫之处看鄯善笑话,逼迫步森低头,看着鄯善皇宫之前向鄯善人扬起的刀枪,而鄯善王城之中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却丝毫没有在意鄯善的那个老千骑长,或是童格罗迦的命运究竟会如何,而是尽力的在卢毓薛平等随军吏员面前套近乎,展现自己的能力。
对于这些鄯善国的官吏来说,他们是官吏,政治资产大于传统资产,所以能不能保住原有的官职,对于他们来说非常重要。即便是不能维持原有的职位,也至少要有个帽子,若是沦落为无职百姓,没了官帽子,那就真要了他们的老命了。
为了保住他们的老命,他们可以立刻在斐潜统御的骠骑军前面卑躬屈膝,对着每一个汉人堆出他们尽可能最大幅度的笑脸,就像是今天并不是灭国日,更不是鄯善的受难日,而是他们重新获得了新生一般。
至于童格罗迦…
那是谁?
还有鄯善国…
那是什么玩意?
亡国还是亡天下?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鄯善国并没有很完善的政治制度。虽然鄯善国已经算是定居在绿洲的国家了,但是似乎并没有完全摆脱游牧民族的那一套。大小王架构,左右大将等,虽然能够最大限度的使得出现各种意外的时候,能有领导者站出来统御民众,但是无疑也增加了中央集权的困难和风险。
不管是什么地方的人,不管是什么朝代的官,其本性是趋于一致的。
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一定很多人抢着做。
对国家有好处的事情,但是对自己没什么好处的事情,做的人就少了。
若只是对于他人有好处,而对于自己有坏处的事情,那还会去做的,就是凤毛麟角了。
所以什么童格罗迦或者什么老千骑长,有自己的饭碗重要么?
薛平懂得一些胡语,匈奴语和羌语他都会一些,而鄯善国这里临近婼羌,所以也有不少人会羌语,因此羌语就成为了当下第三方的语言,架起了一道桥梁。
卢毓作为早一步到了陇右,并且在民生政事当中也颇有经验,因此成为了随军参事,当下也主要负责对于这些鄯善国旧吏的登记造册工作。
如果光是登记,当然轻松。
就像是后世米帝的政府工作人员一样。
干什么?
先填表。
表在那边,自己拿。
填错了,重新填。
标准样式,自己看。
主打就是一个全自助,方能彰显出米帝民众当家做主的权利。
如果卢毓也是如此做,轻松是轻松了,但是对于骠骑治理西域毫无帮助,因此他不仅是要现场进行登记啊,同时也要根据情况,记入一些他的观察和建议,提供给斐潜作为参考。
鄯善国当下接近于奴隶社会的末期,封建王朝的早期,在国内有大量的奴隶,但是这些奴隶又不完全没有自我的私产。在斐潜太史慈入城的时候看到的一些乞丐,其实就是鄯善国内的奴隶。
鄯善国内的这种奴隶制度,已经明显是跟不上时代的要求,上下矛盾逐渐激化…
如果说完全封闭的社会,建立起有形或是无形的高墙,那么在鄯善国度之内的这些奴隶,大多数情况下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因为周边的环境就是这样,也看不到什么可供对比的项目,但是很遗憾,鄯善国因为本身就是绿洲邦国,不可能不和外界沟通,于是就有了对照组。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别人有我们没有?
不患寡而患不均。
所以大多数的国家领导人都不希望百姓知道他们不均了…
如果和鄯善国底层的这些民众讲,那些区别是基本国情,是历史遗留问题等等,或许确实能够起到一时的缓和作用,但是不可能总是历史遗留问题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还限制人口流动,限制户籍改变,限制民众从奴隶身份转变成为自由民?
同时那些贵族依旧是贵族,即便是个傻子,除了会叫嚣一声我爹我爷爷是谁谁谁,便是别无什么其他长处的家伙,依旧能逍遥自在,锦衣玉食?
鄯善国内的矛盾激化,底层的民众不愿意努力劳作,因为他们知道努力劳作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除了早一点累死不用年老痛苦之外。而中层则是被顶层的旧贵族压制着,除了给旧贵族当狗别无选择。
而现在,就多了一条路了…
反正是当狗。
给鄯善旧贵族当狗,什么都获不了,那么为什么不能给新主人当狗呢?
于是,拥堵在卢毓和薛平面前的,几乎都是鄯善国之中这些中层官吏,而老贵族基本上还企图维持着矜持的姿态,即便是有派人前来,也是高高的抬着头,彰显着自己血统的尊贵。
什么?你祖辈为鄯善国流过血?卢毓瞪圆了眼,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你祖辈又不是为了大汉流过血!下一个!
那人还想要再说什么,后面的人一屁股将其挤开,然后带上谦卑的笑容,我叫尼尔买买提…我对时算术很擅长,原本是担任尉大将下算师…我仰慕上国已经很长时间了,自从我小时候起,我就立誓要为上国效力,如今终于是盼到了上国来临…我,我真是太激动,太兴奋了…请容许我唱一首歌,来表…
听不懂。薛平沉声说道,你说话太快了,再说一遍。慢一点,你口音有问题。
呃…那人吞了口唾沫,想要说他的羌语才是准确流利的,而薛平的羌语才有问题,但是想了想之后,便是老老实实将语速放慢下来,再说了一遍。
嗯,记好了。下一个!卢毓记下,摆手,根本不理会什么唱歌不唱歌,结果一抬头看见了下一个来的人,不由得一愣。
只见来的人是个老者,须发皆白。
这年龄也太大了吧?
先不说什么三十五,这恐怕都至少有六十五了,搞不准都有七十五!
这要是担任什么官职,万一死在任上,是算作谁的?
卢毓和薛平对视一眼。
薛平对着前来的老者说道:你…你这个岁数…你看你的头发,都白了…
卢毓和薛平的意思是很明确的,都这么大的岁数了,就别眷恋权柄了,在家里好好的安度晚年不好么?但是很显然,老者并不领情。他一脸严肃的说道:不,不,我不老!这头发虽然现在是白的,但是只要你们任用了我,这头发就能变成黑的…
变黑…卢毓和薛平都无奈的笑了起来。
涂黑么?
老者也就跟着嘿嘿的笑,并且很得意,就像是他说了一个多么让人开心的笑话一样。
好吧。卢毓只能提起笔,来,说说你能做一些什么?
老者很是振奋的,叽里咕噜的说了起来,时不时还手舞足蹈一番,就像是要在卢毓和薛平面前证实自己还年轻,身体还很灵便…
而在老者的身后,还有一整排的人,从卢毓薛平的临时房屋外的回廊一直排到了院子里面。
在院外值守的兵卒抬头看了看天色,便是准备关上门。
从街角那边急急走来了几个鄯善国人,见到值守的兵卒在关门了,原本还是紧一步慢一步的走,当即就是叽里咕噜叫了起来,然后提起衣袍就往这里跑。
兵卒哪里听得懂胡语,也就根本没在意,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来得晚的几名鄯善国官吏顿时瘫倒在地,扒拉着大门嚎哭出声…
是第二天就不登记了么?
似乎好像不是,但是对于这些鄯善官吏来说,晚一天好像就是晚了一辈子。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而另外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就是盟约。
盟约,确实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东西。
既不算是实际的事物,也不算是单纯的语言。
既有约束力,也没有什么卵用,想要撕毁盟约的时候,随时有人背盟,但是所有人在签署盟约的时候又都知道这一点。
签署一份将来会被撕毁的约定,这像是少男少女向对方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在床上啪起来之后,过不了多久就该劈腿的劈腿,该做头发的做头发。
承诺或是盟约,究竟的期限是多长?
皇宫之处的条件谈得差不多了,鄯善国将要成为前后鄯善,就像是之前的车师国一样分裂。
前鄯善,由鄯善小王子楼善统御,是距离西海城较近的区域,而后鄯善国,自然是由童格罗迦继续去当国王。
大方向确定了下来之后,便是一些小细节的问题。
斐潜就将这些事情丢给了太史慈,让他和文吏去谈。而另外一片,在扜泥城外,在城墙垮塌的那一边的空地上,也开始进行平整地面,搭建高台和开挖盟坑。
盟约礼仪的标准,卢毓向斐潜建议,仿效春秋古礼。
斐潜不由得感慨,这又是一个聪明人,便是笑着应允了。
春秋古礼,要有一个盟约的高台,也要有一个被称之为方坎的坑。以此象征乾坤,高台如山,方坎如水,亦代表了山河,并且以香火和鲜血作为盟约的主要流程,神明佐证,盟约方成。
在城外,已经开始挑选盟约的牲口了。
而更远的地方,则是那些茫然,又害怕,又期待,又好奇的鄯善百姓与西域其他胡人。
斐潜看着,然后笑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似乎莫名其妙的和后世某些景象有些类似,恍恍惚惚之间竟然有些重叠了起来…
斐潜缓缓的说道:盟者,杀牲歃血,誓于神也。呵呵…
斐潜转头对许褚说道:仲康,你觉得如今何为西域之神?所誓于「神」,这「神」究竟是谁?大汉之神乎,西域之神乎?亦或是五方上帝,佛家佛陀?为何春秋至今,无人论之?
许褚本能的想要说自然是大汉之神,可是思索了一下之后,却说道:主公之意是这盟约…并无神证?
其实这也不算是多么亵渎神灵的言语,因为确实从春秋至今,签署了盟约之后又背弃了盟约的,并不只有一个,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的盟约最后都是被撕毁了,但是并没有听闻说撕毁盟约的哪一方就被神罚了…
那么必然就产生了两个问题,一个是神根本不管,而另外一个就是神管不了。
而这两个方面的猜测,也就指向了同一个方向,盟约其实约束力很有限。
既然有限,为何又要设立盟约?
因此许褚也难以回答,便是说并无神证。
但是真的就没有神证了么?
若是确实无神可证,为什么不干脆找个暗室,随便写两句就算完事了?反正大家都清楚,签署的盟约是为了毁约,盟约延续的时间只是取决于双方的力量对比而已。既然这样就只需要看各自国力就可以了,又何必大张旗鼓的建什么高台,挖什么方坎?
就是为了搞个形式主义?
其实并不是如此简单。
斐潜笑着,意味深长的看着远方,正想要说一些什么的时候,一名兵卒前来报信,说是抓到了一名奸细…
斐潜愣了一下,便是让人将其带上来。
奸细像是中亚人种,深目高鼻大胡子,用头巾缠绕在脑袋上,一看就有本叔风范。
呃,这当然不是斐潜或是斐潜的手下以貌取人,毕竟在西域,中亚人种模样的人有很多,未必各个都是奸细,而是因为这个人不仅是有意靠近禁止区域,被抓了之后不仅是说不出明确来历,身上还携带着短刃和毒药。
如果光是带着短刃,或许还能蒙混过去,毕竟西域之中,吃红食的时候很多人都会随身携带一把小刀,就像是后世上班的人在外自带筷子一样,这没有什么问题,顶多就是筷子长一些利一点罢了,真要说带了筷子就是为了刺杀无良老板…
但是在没捅之前,说员工带筷子就是为了意图行凶,那就肯定没人信,所以建议上班的员工都携带不锈钢筷子,干净卫生不容易滋生细菌。
而毒药这玩意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了…
你这是要杀谁?斐潜笑着说道,是来杀我的么?
翻译叽叽咕咕的复述着。
那中亚模样的人抬头看了斐潜一眼,目光之中似乎非常的平静,没有任何的仇恨,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波动,也可以。
嗯?斐潜看着刺客的表情,不由得有些疑惑,感情他就是凑合的么?虽然说被刺杀这件事情,从斐潜担任中郎将,一直到了征西将军,骠骑大将军一步步而来,就没少过,以至于斐潜在某个阶段甚至准备了替身,但是从来没有听闻说奸细想要刺杀他的时候,是一个也可以的说辞。
就像是可有可无的陪衬?
这真是新鲜啊…
斐潜现在基本上是没有替身了。一方面是大汉没有棒子黑科技,想要寻找一个相似的替身很难,另外一方面是即便是找到了替身,只能是在某个阶段内相似,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似的就会越来越少,而差异会越来越大。
这不仅仅是在气质气场上,也同样会在容貌上产生区别,而当一个替身不再相似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成为替身了。
斐潜干脆就是加强了内外圈的防御,尤其是在外圈的排查。内圈自然是许褚等持盾护卫,而外圈则是根据不同地形,不同要点布置的防御线。就像是现在,斐潜内圈有许褚在护卫,外圈则是延伸到了三四百步之外,由内卫营和重甲营共同戒备,巡查往来人员。
很多刺客都会在接近目标的时候小心谨慎,但是在距离目标还比较远的情况下,就不是那么注意了,在表情和行为上会出现破绽,而且没有理由随意靠近警戒区域的人员,自然就会被核查,而那些有意躲避核查的则是立刻被关注…
当然专业的007什么的,还是有可能躲避外圈混入到内圈来的,但是一旦接近内圈,就会引来许褚的关注。再加上斐潜本身也足够谨慎,一般的人想要对斐潜刺杀,还未必真能找到什么机会下手。
所以,这就是奸细也可以的原因?
是说能刺杀斐潜就杀,不能杀就杀旁人?要杀那个旁人?
你要杀童格罗迦?斐潜问道。
那人默然摇头。
斐潜看着,忽然觉得这个刺客很有意思,随后转念一想,明白了过来,你要刺杀步森大和尚?
那人依旧沉默着,但是点了点头。
斐潜忽然笑了笑,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和尚,还是比丘?
许褚看了看那人的脑袋,给了一旁护卫一个颜色。
护卫会意上前,在那人的脑袋上扒拉了一下,果然连着头巾扯下了假发,露出一个光光的脑袋。
那人也不拦阻,只是低宣佛号。
有意思,斐潜扬声,去请步森大和尚来。
斐潜原本以为可能还要晚几天才会遇到这个事情,但是没想到…
不过这样也好。
斐潜笑着对刺客说道,你不是想要刺杀步森么?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斐潜很想要知道,当步森知道西域里面,他原本的信徒现在站在他对立面,就像是老千骑长站在了童格罗迦的对立面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心情?
请:bad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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