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容,狱房。
刘伯钦睁开惺忪的眼,听着监房打开的声音,坐了起来。
赵斗北惊醒,不安地看着门露出一条缝,透过来的光如杀人的刀芒。
灯笼打了进来。
刘伯钦靠着冰冷的墙,眯着眼看清楚了来人,不由愣了下:“此时四更天了吧,县尊为何会来此处。”
顾正臣接过顾诚手中的灯笼,示意顾诚出去,看了一眼沉默的赵斗北,将目光投向刘伯钦:“刘氏自尽了。”
刘伯钦手微微颤抖,锁链哗啦响了声:“我知道,她不会独活,二十年的夫妻,我是了解她的。想来她临走之前,留下了什么话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
刘伯钦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满是哀求之色:“你可以保下倩儿,对吗?”
顾正臣没有直说,而是看向赵斗北:“丁口一律发配,至于其他家眷,本官能保则保,你们安心过完这最后的日子吧,同僚一场,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赵斗北起身,猛地跪了下来:“多谢县尊,我赵斗北来世做牛做马,也定报恩。”
刘伯钦跟在一旁,叩头,沉重地说了句:“多谢!”
家眷,是每个人的心头牵挂。
哪怕是罪魁祸首,他们也有自己珍视的亲人。
顾正臣退出监房,看着从窗户里伸出的手,一排排如同溺水之人伸出的最后希望,伴随着悔恨的哀求。
世上没什么后悔药,都是男人,肩膀上挑着的担当,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得担下去。
天亮。
县衙点卯完毕后,衙役敲打着铜锣,喊着“县衙判决,百姓周知”的话,穿行过主要街道,听闻消息的百姓蜂拥而至,甚至连一些商贩也关了门,不做了买卖,招呼着家人前往县衙。
威武的声音,水火棍敲打地面的声音传开。
顾正臣整理好官袍、官帽,至大堂坐了下来,拿起惊堂木,轻轻拍了下,威严地喊道:“带郭家之人!”
衙役将郭典、郭善、郭曲等十余人押至堂上。
顾正臣看着变得苍老与颓废的郭典、郭善等人,冷冷地说:“句容诸多案件,可称作是郭家大案!罪魁郭典、郭善、郭曲为主谋,伙同郭家郭跃、郭渊、郭察、郭六,操纵出武城山石灰矿大案与私铸钱币案!”
“现案情已查明清楚,物证、人证确凿,人已认罪。现本官依大明《律令》,判决尔等!”
“郭典,籍没家产!”
“郭善,籍没家产!”
“郭曲,籍没家产!”
“以上三人,罪恶滔天,手段残忍,害民无数,当奏请以凌迟处死,以警后来之人!”
郭典、郭善、郭曲瘫软在地,老泪纵横。
顾正臣看了一眼三人,眼底没有半点仁慈,以他们的罪,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不死不足以匡扶正道!
“郭跃、郭渊、郭察、郭六,为其恶党,籍没家产,斩!另有郭杰、郭宝宝、郭梁、郭俊等人为其帮凶,籍没家产,斩!”
一个个判决令人心惊胆寒。
对于郭家罪魁、恶党、帮凶,顾正臣是一个都没手软,全都判了抄家与死刑,然后补充了一句:“以上罪囚家眷,男丁悉数发边卫永远充军,老弱妇孺,安置城外,垦荒、做工自活。”
郭典、郭善等人已说不出话来。
顾正臣看向郭宁、郭邦等人,冷冷地说:“郭宁、郭邦、郭麻……郭讯,为胁从之人,按律令当杖八十,流两千里。然因尔等为恶,罪加一等,发边卫永远充军,不累家人。”
郭宁等人哭出声来,自己终归要为错误负责,好在这些人的家眷并没有受到连累。
“带武城山矿山恶匪。”
顾正臣判决之后,挥了挥手,命人将郭家之人全都抬出去,换了一批人之后,继续判决:“郭百斤,籍没家产,斩!郭画儿,蓄养猛虎,以人为肉,手段阴残,斩!王虎、周八……许七、赵虎,f发边卫永远充军!因王虎、周八……四人协助县衙将武城山恶匪一网打尽,念其有功,免去充军,改徒刑三年。”
王虎、周八谢恩不已。
对于大卓山铜矿中的黑衣护卫,这些人都是被郭家招揽来的亡命之徒或地痞之流,顾正臣也没客气,直接将所有人判了充军,前线军士会教他们怎么做人,怎么耕作。
顾正臣将清真观的葛山人、判死刑,籍没道观财产,另外葛隅、孙正、郭九三名道士,因刁奸妇人与囚禁人丁罪,判去充军,其他道士知情不报的,一律杖六十,不知情的,不作惩罚。
至于杨仓谷,顾正臣没作处置,算是功过相抵。
随着一个个案件的判决尘埃落定,县衙胥吏的心情紧张起来。
果然,在处置过郭家大案之后,顾正臣终于下令:“提刘伯钦、赵斗北、徐霖、陈志、梁斌、李鹤……”
这些人,都是在县衙做过事的人。
“林山、周茂、许文、韩强……”
随着顾正臣的声音,大堂之上一阵不安传出。
原本记录文字的书吏林山手顿时哆嗦起来,不安地看向顾正臣,看到的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不得不起身跪在堂下。
李芳周茂、衙役韩强等人也纷纷跪下。
顾正臣冷冷地看向刘伯钦、赵斗北:“阴阳卷宗案是你等操纵,害民四百余,有数十人因你们致残废、致死!现本官判决,刘伯钦,赵斗北,皆籍没其家,斩首示众!”
围观的百姓之中,刘倩儿听到判决,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典史陈忠已死,然其为罪魁,当籍没其家!!你们三家,男丁发边卫永远充军,其他家眷——老弱妇孺,安置城外,垦荒、做工自活。”
顾正臣下了判决。
相对于其他人的面如死灰与绝望,赵斗北与刘伯钦算是沉稳的,知道行礼感谢一句。
顾正臣看向徐霖、陈志、梁斌、李鹤等人:“阴阳卷宗案中,你等或多或少参与其中,这是罪一。其二,对抗县衙,不听差遣,几次违背本官命令,甚至在离开县衙之后,不知悔改,咒骂朝廷命官!!现,两罪并罚,杖八十!”
“至于林山、周茂……韩强等人,曾为阴阳卷宗帮凶,然念在你们知错悔改,用心办事的份上,酌情减刑一等,领笞五十,执行!”
林山、周茂、韩强等人大喜。
笞五十,可不是杖五十,挨打之后,提起裤子还是能走几步路的,何况不领罚,不判决结果,这件事始终过不去。挨了刑罚,这件事就此揭过,再无后患之忧。
顾正臣看着挨小竹板的,挨大棍子的打完,安排衙役挨个抄家,便将其男丁造册。
按照大明律令,十六岁已成丁,也就是十六已经成年了,需要服徭役了。这个标准的存在,让一些看似还是孩子的人,被编入至充军之列。
顾正臣喊来户房骆韶与班头杨亮,嘱托道:“籍没所得,一一造册,统算清楚,任何人都不得伸手,出入必须搜身。另外,对其老弱妇孺,暂时无处可去,可选一偏院安置,待秋收之后送出院子,切不可蛮横殴打!!”
骆韶、杨亮答应下来。
这一日,句容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的景象犹如元旦(古代元旦指春节)。
可以说,句容苦郭家久矣。
郭旭走出县学宫,看着四处奔走相告的人,心头沉甸甸地。
郭燕琼走近,看着面容忧愁的父亲,低声说:“县衙判决了,郭典、郭善、郭曲等老爷子斩,籍没全家,男丁充军,留下了老弱妇孺,只说安置至城外,让其自觅活路。”
郭旭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有人点了鞭炮,听着炸雷的声响,叹了一口气:“郭家好不容易才成了大族,一瞬间就倒塌了啊。现在郭家之中,是谁在管事?”
郭燕琼苦涩地摇了摇头:“郭典几兄弟都被抓了起来,等待处决,族内其他老人,只剩下了另外两支的三爷郭止、五爷郭修,但这两人生怕被牵连至案件之中,不敢站出来主持族内之事。如今族内十余支人家都没了主心骨,各自担忧。”
郭旭忧愁不已:“没了男丁,一个家就算是垮了,老弱妇孺,如何自觅活路?”
郭燕琼点头。
郭旭沉思许久,侧头问:“咱家还有多少钱粮?”
郭燕琼不解地看着父亲,回道:“大概还有五十贯钱,家中存粮有六石,这还是杂货铺有些进账,勉强有点存余。”
郭旭皱眉道:“将粮食、钱财都拿出来吧,接济那些破了家的老弱妇孺。终归是郭家一脉,祖上一家,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郭燕琼瞪大眼,着急起来:“父亲,这怎么成,他们可是罪囚家眷,如此接济他们,不等同于挑衅县衙与朝廷威严?县尊想要的结果是让所有人看到他们曾是大族,如今因为犯罪,沦落到乞丐都不如的地步,警示其他大族,我们此时帮衬,必会被县尊……”
“我是一家之主!”
郭旭看向郭燕琼,冷冷地说:“刑罚在于惩罚有罪之人,既然县衙没有给老弱妇孺定罪,那他们就是清白之身!!身为同族,见死不救,枉为人啊!去做吧,哪怕是将杂货铺卖掉,也要接济他们,不能饿死一人!”
郭燕琼不甘心地喊道:“可我们那点钱财,又能接济几日,卖掉杂货铺也是杯水车薪!”
郭旭站在街口,看向东面的街道,叹了一口气:“我去求骆家帮忙,希望骆己修看在你姑姑的份上,能伸出手帮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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