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炊烟袅袅。
疲惫了一日的农夫回到家中,用过晚饭之后,便成群坐在巷口闲聊着。五月下旬的天已是燥热,天不凉快一点,谁也不容易睡着。
铜锣敲响,甲长开始招呼起来:“每户当家的,都往稻谷场去,里长与老人有话说。”
周大听闻,吐了口唾沫,不由地骂骂咧咧起来:“又要去稻谷场,怕还是说什么养猪之事。要养猪,让里长去养,咱们不掺和。”
周大的妻子黄氏狠狠瞪了一眼周大:“掺和不掺和咱们都得去看看,万一他们替咱们应承下来,到时候直接往家里塞猪崽子可如何是好?”
“那就吃掉!”
周大很是不满。
家里地都忙不过来了,人都累得跟狗一样,就差闭上眼了,竟还让咱们养猪,可恶啊。
“周大,走了。”
对面的周可一手拿着蒲扇,另一手搬着小凳子,满是看戏的心态。
甲长催促,不能不去。
村民虽多有不满,愤愤不平,但还是去了稻谷场。
里长周科拿出名册,一个个开始点起名来,直至确定南周所有户当家人都到了,便坐了下来。
老人周知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清了清嗓子:“南周试点养殖,这是县太爷的好意,县太爷拿出了文书,说清楚了,若是养猪期间,因病或意外死亡,县衙不需要你们做任何赔偿。若是猪养成了,县衙还帮着卖出去,到时候抵扣掉去猪崽的钱,剩下的便落你们手中,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干百姓听着,连连打哈欠,根本没人应声。
周知叹了一口气,忧愁不已,喊道:“你们有什么顾虑,说个清楚。有人说,养猪费气力,费工夫,还没人手看着。可你们收拾地就没气力,就不费事了吗?每日晚睡一个时辰,将猪弄出去放一放,能耽误你们多少事来?”
里长周喜见百姓还是冷漠,便起身喊道:“怎么,一个个都和钱过不去?一头猪什么价,你们不知道,可一斤猪肉十文钱你们还是清楚的吧?咱们卖一头猪,兴许赚不了多少,可辛苦一年,落手里少说也有一贯钱吧,一贯钱不是小数目吧,一个个穷酸的,还看不起一贯钱?”
农夫周辉站了出来,蒲扇狠狠摇了摇:“里长,咱不是看不起一贯钱,有钱谁不想赚,可这钱,未必好赚啊。”
老人周知看向周辉,连忙说:“有什么不好赚的,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要你们肯放猪,勤快点,一年到头岂会穷酸到连一件新衣都添置不了??”
周辉踢倒了凳子,从人群之中走出,到里长与老人面前,然后转身看向南周的乡民:“我们为何不愿意养猪,有钱不赚是傻子,没人愿意当傻子。可甲长,里长,老人,你们想过没有,一旦我们养猪了,出了事,县衙未必会如约不让我们赔偿,官府什么时候吃过亏??”
周知拿出文书:“这里有文书,县衙可以与每一户签署养殖契约,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周辉,你难道连县太爷也信不过?”
周辉看向周知,目光落在周知手中的文书上,沉声喊道:“顾知县对咱们有恩情,若不是他,淋尖踢斛的把戏定让咱们每一户多缴不少粮。可是,谁又能保证顾知县能一直留在句容,若顾知县一走了之,后来的知县又不认账,既不帮咱们卖猪,又不认这契约,还可能会伸手朝着我们要猪崽子的钱,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这……”
周知有些不知所措。
周喜、周科也没想到,百姓最大的担忧不是自家的难处,不是人手不足,不是疲惫,而是对县衙的不信任。
顾正臣是一个好知县,可在顾正臣之前的知县,可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知县,甚至连前面的县丞、主簿、典史都阴损的很,欺压百姓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谁能保证,顾正臣离开句容之后,会来一个如顾正臣一样的好官??
若是顾正臣接任者不认账,不认可这些契约,直接伸手给百姓要猪崽的钱,那百姓在没有卖出猪之前很可能拿不出这笔钱,拿不出来,那县衙很可能直接将猪抢走作赔偿。
那样一来,忙忙碌碌一场,什么都没落下。
而那些出现猪崽死了的农户,很可能一样要赔偿,没有赔偿的钱,县衙会搬东西来补,到时候可就是雪上加霜,日子更是困难了。
政策的不可持续,县衙人事更迭,成为了百姓最大的担忧。
周辉看着里长与老人,却发现三人侧过身,看着西面的树林。
一干百姓见状,也不由地转过头看去,只见树林中缓缓走出两人,为首的年轻人,不正是县太爷吗?
“见过县太爷。”
众人纷纷起身就要行礼。
顾正臣用手势压了压,含笑道:“大家还是坐着说话吧,用不着行大礼。”
里长与老人不敢坐着了,将位置让了出来。
顾正臣也没坐下,而是站在桌子前面,用温和的目光扫视着众人:“养殖产业,是我提出来的,本意是想让大家吃得饱饭,家有余财余粮,也好在困难年景时不至于活不下去。现在想想,你们的担心并不是没道理。”
周辉低下头,不敢看顾正臣。
顾正臣拍了拍周辉的肩膀,示意其坐回去:“这段时间里,里长、老人没少张罗这件事,费了不少口舌,你们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今日大家都在此处,那咱们就一个个梳理清楚,若还有人家不想参与的,绝没有人强求你们,若想参与的,我顾正臣欢迎。”
不强求,这是一个基调。
这句话一出,南周的乡民顿时安心,轻松多了。
顾正臣平和地说:“许多乡民说,养猪费力费人,还不好养。县衙这里给出了一个对策,那就是为南周乡民修一座养殖场,每一户,一片小的养殖区,每一个养殖区,都设围栏。你们每日,最多辛劳一点弄点猪食、猪草。修筑围栏的事,可以交给匠作大院,免费为你们营造。”
荒地多,户少,这倒为修小的养殖区带来了便利。
二百户,二百个养殖区,其实占不了多大地方,十亩荒地差不多了,毕竟养殖区不需要追求大,只要牢固便可。
周大、周辉等村民惊讶不已。
县衙竟然给修围栏养殖区,连这都考虑到了?
顾正臣抬手,止住人群的窃窃私语:“有了养殖区,可以省了你们不少事。都是一个乡里的,来个外人都知道,也不用担心谁偷了你们的猪。还有人说,猪可能会病死,就白白忙碌一场。呵呵,这就需要看你们用心还是不用心了,不过作为句容试点养殖第一村,本官还是为你们想了法子,为你们聘请一个兽医,进驻南周。”
“兽医?”
周喜、周知等人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没有开玩笑,为了推动养殖,可算是用心了。
《周礼·天官·兽医》:“兽医,掌疗兽病,疗兽疡。”
兽医早在西周时就已经出现了,汉《神农本草经》可以说是人畜通用药学专著,提到了牛、猪等治疗问题。
西晋时期,句容的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便写明了治六畜诸病方。
北魏时期,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更是专门分出一卷来介绍畜牧兽医,介绍了掏结术、削蹄法(治漏蹄)、猪羊的阉割术以及关于家畜群发病的防治隔离等举措。
兽医是朝廷不可缺少的特殊人才,当然,朝廷重兽医,关键还是为了战马,民间重兽医,关键还是养牛,但治疗猪病症的兽医依旧有不少,句容就有几位。
顾正臣将县衙的文书拿出来,看着众人,认真地说:“你们担心未来本官一走,县衙不认账了如何是好,这个担忧,你们之前没对里长、老人说,本官也是头一次听闻,但仔细想想,这个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人走茶凉,人亡政息这种事很常见。若本官在这里说,能管下一任官员,呵呵,你们怕也不会相信。但是,本官可以说两件事。这第一件事,按照朝廷官员考核规定,知县三年一考核,我是六年秋上任,不到一年,距离三年尚早,而养猪,呵呵,一年期足够了吧?”
“至于这第二件事,你们之中兴许有不少人担心本官会被突然调走,毕竟其他地方不少官员任期不满就被调走过。可是我是谁?我不止是句容知县,还是句容卫指挥佥事,是大明泉州县男,陛下摘了我的知县,未必会摘了我的句容卫指挥佥事,哪怕是这两个都摘了,可泉州县男的爵位,不是轻易可以摘掉的吧??”
“咱即使是去了金陵,或是去了天南地北,以一个县男身份,还不能劝从未来的句容知县履行契约不成?呵呵,不瞒你们,本官在金陵收了两个弟子,他们的父亲是大都督府的指挥同知沐英,那可是皇帝的义子。若未来句容知县不按契约办事,呵呵,你们说,我能不能状告到陛下那里去?”
顾正臣不得不搬出来沐英当牌子了。
百姓不一定完全信自己,也不一定信沐英,但他们信皇帝。
皇帝能听到句容的声音,他们才放心。
至此,阻挡南周乡民养殖的所有障碍,无论是物质的还是心理的,都被顾正臣一脚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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