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县城。
农夫林二鞋挑着米担子,与同乡的林大篓同行。
看着林大篓推车上的三袋子米,林二鞋忍不住羡慕:“还是你家打的稻谷多啊。”
林大篓哈哈大笑,浑身充满力气:“活了四十三年,娘的,咱也能推着车卖一次粮了。昨日还去坟上给老爹絮叨了,也不知道他信不信这回事。”
林二鞋知道林大篓的父亲,被元廷征发去造船,因为疲饿病交加,做事慢了被活活打死了,那时候林大篓还不到二十。
“我说二鞋哥,你家男丁也太少了吧,看看咱,三个娃,别看老三还没成丁口,有的是力气,去年垦荒时那小子一个人便垦了两亩地,比牛还壮实,就是吃饭吃太多了,让他娘心疼……”
“哈哈,不吃饭哪来的气力干活?”
林二鞋羡慕不来,自家婆娘不争气,生了一个娃就没动静了。
“城门口好热闹。”
林大篓有些惊讶。
林二鞋看去,只见城门口围了数十人,一个个仰着头看着什么。
“有告示,走去看看。”
林二鞋、林大篓加快了脚步,接近人群时,就听到有人在里面喊道:“这是府衙发来的征徭役告示……”
“征徭役?”
众人听闻,一个个脸色大变。
就连林大篓、林二鞋也止不住害怕。
如果说税赋是三袋粮压人,那徭役便是十袋粮压人。很多百姓家其实能扛得住一般税赋,但扛不住徭役的折腾。
徭役就是处力气干活,朝廷给口粮,看似简单,实则水深火热。
明明一日该给三斤口粮,可发到手里的,能有半斤就不错了,吃饭又没什么油水可言,靠着半斤粮下死力气干活,谁能扛得住?
干活慢了挨鞭子,病了挨鞭子,抱怨几句还是挨鞭子,甚至有些官吏借此机会索取好处:
想干点轻松的活计吗?想的话就要学会做人。
不想啊?
那什么,你去搬石头、挖淤泥,干不完不准休息。
往年府衙征徭役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套,自从顾知府上任之后,便摁住了所有徭役事,去年冬日、今年春日都没有征徭役。
百姓爱戴顾知府就在于这里,他懂百姓苦,吝惜民力。
一个百姓喊道:“听闻顾知府去了金陵,这是谁发的文书?”
“是啊,是谁?”
“都别嚷嚷了,这是顾知府发的文书。”
“不可能!”
“确实是顾知府发的,这上面留了名。我说你们能不能听完了再嚷嚷,老子的棺材铺可没人看着。”
黄掌柜郁闷不已,指着告示喊道:“府衙告示:朝廷设泉州特区,准开海贸易,为兴修港口、仓库、民居,于晋江、惠安、同安三地共征用百姓四千三百人。为避免徭役害民,此番征招以自愿为主,若人力不足,再行强征……”
“征民为事,日给米三斤,清晨发米,米不到位可不动工,但有克扣少给,可前往知府衙门告状。为体恤泉州府百姓,满一个月工者,给钞钱三百文,挑出力最者五百,给钞钱五百文……”
“此番征民,若无府衙公告,地方县衙不得强行摊派征民。愿为事做工百姓,当于四月十日午时至晋江西门外登记造册,人满为止。顾正臣愿三县百姓与泉州府同心聚力,重现泉州府辉煌!”
林二鞋看向林大篓,震惊不已,有些不确定地问:“我刚刚没听错,不仅给粮,还给钞钱?什么是钞钱?”
林大篓喉结动了动,抬手擦过鼻尖:“钞钱,应该是宝钞和铜钱吧,不过没听说朝廷发宝钞。这不是要紧的事,娘的,给足粮食还给钱,不敢想啊。正说此时地里不忙,收稻还得一个多月,带三个崽子去一趟,一个月少说也能弄来一贯钱啊。”
林二鞋有些不敢相信:“这能是真的吗?”
林大篓弯腰,抬起推车,呵呵道:“顾青天回来了,也只有顾青天才如此爱民,你没听到,自愿去啊。若不是顾青天,县衙早就摊派过来了,谁还管你死活。”
林二鞋重重点头,看向那贴在城墙上的告示,虽然认不得字,但从旁边人口中得知,这确实是顾知府亲自拟写的告示。
“只要是顾知府让咱们去的,那咱们就去!”林二鞋挑起担子,补了句:“将儿子也带上!”
“你确定不是为了钱?”
“滚……”
一纸告示,震惊晋江、同安、惠安三县,消息疯传,不到一日,许多百姓就知道了府衙征徭役之事。与往年愁眉苦脸的景象不同,不少百姓家走门串户,准备结队前往晋江城。
泉州开海的消息随着三地告示传播开来,速度之快,令人震惊。
翌日下午。
陈言璇再次进入府衙二堂,与上次不同,这次对面的人不再是吕宗艺,而是顾正臣!
面对年轻的顾知府,陈言璇恭敬地行礼。
顾正臣打量着陈言璇,笑道:“你是汀溪窑场的少东家?”
“没错。”
陈言璇回道。
顾正臣示意陈言璇坐下,然后问道:“汀溪窑场,本官听闻过,以青瓷、青白瓷为主,虽然那里也出产白瓷,但始终不如德化白瓷。去年本官去过一趟德化,拿到了一尊观音白瓷,可谓极品。”
陈言璇没有避讳,直言道:“前两年我也曾到访过德化窑,那里出产的白瓷,温润乳白,如脂如玉,确实当得起极品之名,非汀溪窑场可比。然白瓷有白瓷之美,青瓷有青瓷之美,汀溪窑制出的青瓷、青白瓷,同样曾远销他国。”
顾正臣微微点头,转而说:“府衙想要出手一批店铺、宅院,只可惜来这里的商人无一人愿下重金以博机会。唯独你,张口便想要塔子楼。据其他商人说,汀溪窑场早已关闭,陈家也不是什么富绅大户,你凭什么要塔子楼?”
陈言璇起身,拱手道:“不瞒顾知府,陈家确实没钱,最多只能拿出八百贯钱,这点钱财根本不足以买下两万贯的塔子楼。”
顾正臣对陈言璇的坦白很是满意,问道:“既是如此,你又为何敢要塔子楼?”
陈言璇肃然道:“因为小子断定泉州开海,晋江城很快就会从无人问津到炙手可热!所以,无论塔子楼是两万贯还是三万贯,以开海之后的盛景来论,不出五年,便可清偿所有贷资,十年之后,至少有三万贯的财富……”
顾正臣深深看着陈言璇,不得不说,此人相对一些中年商人更有胆魄,更有冒险精神,敢在是否开海尚未明确的情况下索要塔子楼。
叮叮!
顾正臣用铜钱敲打了下茶碗,对陈言璇说:“塔子楼交在谁的手里都可能盈利,府衙为何偏要选择你?如今开海已定,塔子楼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陈言璇向前一步,急切地说:“顾知府,眼下确实会有不少人盯着塔子楼,但交给我,绝对胜过他们。”
顾正臣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碗。
陈言璇连忙说:“其一,我在同安做过酒楼营生,虽非东家但也是掌柜,熟悉酒楼生意。其二,在清偿贷资之后,我愿意每年拿出塔子楼纯利的两成交给府衙,以兴教育,助民生。只要我这一脉不断绝,塔子楼世代遵守此规矩!”
顾正臣盯着陈言璇,摇了摇头:“塔子楼的纯利交给府衙并不合适,这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府衙出于利益考虑,也会照拂塔子楼,这对其他酒楼与商人不利不公。”
陈言璇惊讶地看着顾正臣,面对利益时,他竟保持高度清醒,没有半点贪婪,而是秉承公正。
顾正臣对陈言璇的条件并不感兴趣。
五年之后,自己又不在这里,钱财进入府库能不能用于民生教化很难说,万一被人截留,那就是官商勾结,到那时,陈言璇很可能成为第二个卜寿。
商人与官府的关系就一个:
纳税关系。
除了这个关系之外,官商分离越彻底越好。
陈言璇低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道:“清偿贷资之后,塔子楼每年抽出纯利中的两成修桥,铺路,开设平价药铺,灾年时帮助衙署施粥于民!”
顾正臣笑了,起身走了出来,沉声道:“三万贯!”
陈言璇紧握双手:“成交!”
顾正臣看向萧成:“让人取来塔子楼的店契。”
林唐臣听闻顾正臣要将塔子楼交给陈言璇,连忙跑来想要劝阻。
顾正臣却摇了摇头,坚持立下一份新的店契文书,在文书中添了一句:“若陈言璇无力清偿贷资,只可宽限半年,若仍不可行,则塔子楼收归泉州府衙,先前已偿部分府衙不作赔还。塔子楼在清账之前,不得改契立户。”
这些规定的存在,保证了泉州府衙对塔子楼所有权的控制。
如果陈言璇能偿还贷资,所有权归他。
如果陈言璇不能偿还贷资,府衙无条件收回塔子楼。
在这个过程中,塔子楼的店契不允许更改,其他商人无法从陈言璇手中买走。
顾正臣拿起新的店契交给陈言璇:“你回去好好思量清楚,三日之后,若无问题可以到府衙办理店契文书与贷资文书,若有问题,权当这些并不存在。”
新的店契文书没有用印,不具备效力。
陈言璇接过看了看,重重点头:“三日后我会来这里,拿走塔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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