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销店实则就是清代的炉房,各种弊端自然也是一样少不了。什么剪子吃银子、抹油蜡、平码、升色、加称不一而足。不过这也还在一般商民容忍范围之内。何况开这种买卖并不容易,事关钱财,没有大门槛,硬背景开不了,还得有很强的鉴别能力,灌铅元宝这种东西历史源远流长,在没有破开之前是很难鉴别出来的。现实中有时候又不能将元宝剪开,全靠倾销店伙计掌眼。
广州城里的倾销店并不多,字号最老,招牌最亮的是“聚丰号”。这家倾销店是地道的百年老字号,当年佛朗机人来做生意,拿出来的付账的十字银饼据说就是他家主持看色的。不但城里许多大字号商户在他这里倾销银锭,广东的布政司的库银也大多是出自他家。
倾销店的门脸不大,还没到门里面就能赶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虽说销金化银是在门脸后面的工场里作得,其实也就是前后屋那点距离。起不了隔绝热气的作用。
倾销店的柜台比一般的店铺要高,但是又不如当铺那么高到要举起胳膊才能够得上的。一是为了让顾客看到里面剪银子,化银子的场面,免得有纠纷,二来防止强人跃身翻入柜台抢劫银子――所以店堂内不设其他大店铺内常有的招待客人的桌椅。
今天在柜面上掌事的是申老掌柜的儿子小申掌柜。他打小脖子有些歪,人送外号“申公豹”。别看“申公豹”年龄不大,看色的眼力却不下于乃父,大多数银子他只要一入手看一看便能说出大概的成色来,八九不离十。
小申掌柜正在柜面上忙碌。倾销店的生意是很忙的。银子在流通过程中越剪越小,到最后就成了一堆成色份量都乱糟糟的碎银块,不管是盘账还是支付都非常麻烦。所以每隔一段日子各处商户都要将收到的散碎银两送到铺子里来铸锭。衙门里收到的各种散碎银两也得来改铸成官锭。
瞧见有澳洲人的“官差”到来,“申公豹”赶紧上来迎接。
“……不知差官到小店来,有什么事情要小店效劳的?本店倾销,看色特别克己……”
李子玉说不用客气,我来这里是为了请你们鉴定银锭的来历,顺便再看看成色如何。说着就把银锭拿了出来。
“申公豹”接过来一看就觉得有问题,为什么呢,因为这银锭上的字号他不认得。
照规矩,只要是倾销店出来的银锭都会有铸上本店字号和银锭成色。这相当于商标,也是一种信誉的保证。但是这十两的锭子上铸的字号他却没听说过。
当时的社会上的倾销店是不多的,银锭流通很少的小地方不用说是没有的,只有在大商埠和行政中心才有倾销店。就整个广州府来说,也只有这府城里和佛山镇有倾销店,大小同业不过十五家。就算放到全国,倾销店也没有多少家。所以倾销店的掌柜伙计大多能通过辨认银锭上的字号看出银锭是在哪里铸造的,知道该字号的信誉如何。
信誉好的字号,商铺和百姓见了乐于使用,若是信誉一般或是字号很陌生,收到了这样的银锭,就不大放心,要来倾销店或者钱庄当铺之类的地方请伙计掌眼看色了。
字号既然如此重要,便有不法之徒伪造知名倾销店的字号戳记,伪造银锭这种事古已有之。各家字号为了维持信用起见,便于同业鉴定,戳记上各有暗记,外人瞧不出来,真假同业一看就知道。
银锭上的字号叫“三江茂”,小申还是头一回见到。就广州城里来说,除了大小同业铸的银锭,外来的银锭要么是两京的,要么是苏州、杭州、汉口、九江等大商埠熔铸的。基本上这些银锭的字号小申掌柜都知道。唯独这家没见过。
陌生的字号往往蕴含着风险,小申掌柜不得不慎重起见。
“这银锭的字号,小店从未见过。”小申掌柜说道,“应该不是本地的同业所铸。亦非本地常见的外地字号,大约是哪一家外地的新同业倾销的。”
“成色如何呢?”
“申公豹”端详着银锭,上面的成色标得是九。这大致符合他看过去第一眼的印象:这银子绝非足色。放在戳子上一秤,份量倒是分毫不差。
“差爷,这银子就这么瞧着,九看色没多大问题。”小申掌柜说,“不过,总觉有些不妥之处,不知可否容小店将这银锭夹开仔细瞧瞧?”
李子玉事先已经得到许可,当即答应。
小申掌柜将这银锭拿到夹剪旁。这夹剪就是专门用来剪开银锭所用。当时凡有银子出入的地方必有此物。这是一把刃口很短,剪柄很长的剪刀,一面的柄固定在一条宽大沉重的木凳上,另一边可以开合。“申公豹”左手持银锭放在剪刃口上,右手扶剪柄,瞅准了欠着身子屁股猛然往剪柄上一坐。只听“当啷”一声,银锭便被破为两半了。
小申掌柜将银锭拿起来,仔细的瞧了瞧,里面不是灌铅的,再看茬口,也有蜂窝状的断层,瞧着银色大致也不差。
然而这锭银子拿在手中,小申掌柜总觉得有些“唔系几妥”,这大约是算他们这一行的直觉。
这下“申公豹”为难了,若说“没问题”,且不说万一出了事情官府要追究自家吃不了兜着走,光“看走了眼”这个风评便对自家声誉影响极大。
可是说“有问题”,对方自然要问是什么问题。他又说不上来。
“申公豹”思来想去,只有把他爹叫来出来掌眼了。当下叫来一个学徒,要他赶开把老掌柜叫回来。
申掌柜本不在店里――出去拜访客户去了。听说店里来了自己儿子也不敢下定论的银子,赶紧往回赶。到店里瞧见在澳洲官差在,少不得又得敷衍一下。这才到一旁听儿子说了这么一码事。
申掌柜拿过已经破开的银锭,又合上仔细瞧了瞧字号,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看了许久,方才放下银锭,问道:“敢问差爷,这银锭是哪里来得?”
李子玉说道:“这是查案中起获的赃物,特来请你们鉴定来历和成色的。”他看了申掌柜父子的表情,便觉得这里面可能有问题,又问道,“怎么?银子是假得?”
“是真是假,小老还不敢说。”申掌柜道,“不过这三江茂的字号,小老倒是知道它的来历。”
原来这“三江茂”也是一家倾销店,店面不在城里,而是在佛山。佛山是“天下四大镇”之一,工商业繁荣,人口众多。自然银钱流通也很发达,三江茂有这个天时地利,买卖做得很不错。
不过,“三江茂”几十年前遭遇了一场大火,不但店铺被烧个精光,店里的掌柜伙计也没逃出性命,连掌柜的家眷据说也在大火中丧命。这家铺子就被彻底的从地上抹掉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店铺即没了,打着其字号戳记的银锭自然也越来越少。渐渐的市面上就完全消失了。不过,老一辈人,特别是佛山周边的百姓,还是留有“三江茂”的记忆的。老申掌柜自然也记得这码事,认得这字号的戳记。
“……戳记是真得。这个我瞧得出来。”申掌柜道,“可是这银锭,可就不见得是三江茂出的了。”
白银是极容易氧化的金属,古人虽然不懂金属的物理化学变化,但是白银日久会发黑的现象是知道的。申掌柜说,时隔几十年三江茂字号的银锭重新出现,要么是有人当年存了这些银锭没有用――这是有可能的,窖藏白银几十年上百年都不是稀罕事。但是年深日久的“老银锭”和李子玉拿来的银锭,在银色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第二种,也是最有可能性的,便是有人不知怎么的弄到了当初“三江茂”的戳记,自己铸了一批银锭。
“成色真伪呢?”李子玉在笔记本上记下申掌柜的话。
申掌柜不言语,拿起银锭又仔细的看了看,把玩了许久,才道:“这是朱提银。”
“什么银?”李子玉没听懂,追问了一句。
“朱提银。”申掌柜缓缓道,“据说是出自云贵一带洞蛮的银子。据说汉时就有了,只是一直不多。本朝……明国自奢安之乱后,流出的朱提银也是几乎断绝,小老儿也是跟随先父见识过一幅洞蛮土司贵人用的银饰。”
“申掌柜,这朱提银,是银子么?”
“不是我们这里的银子。”申掌柜说话很谨慎,因为朱提银打造的首饰在市面上也是有流通,自己贸然一句话断了别人的财路可不妥,“只听说是洞蛮用几种不同的矿石掺杂熔炼,但究竟是什么矿石怎么熔炼的便不知道了。那都是那些溪洞土蛮世世代代口耳相传的秘法,咱们广州府中一介坐商,既没兴趣,也没本事去弄清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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