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寒冷的风,裹挟着枯黄的落叶迎面袭来,京城进入十二月份。
凛冬已至。
亦如李建昆当下的心情。
他遇到大麻烦了!
十月中旬,金彪找好一班人马,把暂安处162号的四合院,用大锤洋镐啥的,敲了个精光。
然而快俩月过去,他还没有搞到建筑材料。
一粒沙都没搞到!
没了房子,以免土地被人占去,陈亚军在废墟中搭起一窝棚,几根木料撑着油布,一天二十四小时驻守。
李建昆都不好意思过去瞧,哪里挡得住严寒?
夜晚能冻成狗。
要知道,已经过去的十一月,小岗村都歃血为盟了,当然事情还没传开。
华西的吴人宝,带领村民走了另一条路,偷摸搞起集体公司,1978年华西已形成一百万固定资产,储蓄存款也达到一百万,还存着够全村人吃三年的口粮。
他呢?
还特么在画照片!
急不可耐啊!
五道口,东升街道办事处。
李建昆也不知是第几次过来,街道办的人熟得不能再熟,只不过这次手中多了份报纸。
这年头的建筑材料,甭管钢筋水泥,还是砖块沙子,不是说你想买就能买,有钱都不行。
必须要建筑所在地的行政管辖单位,出具相应手续。
“哟!大学生又来了。”
“这孩子,我劝你甭费劲了,真能批,不早给你批了吗。”
“哎,道儿都指给你,不是搞什么研究,你让北大出个证明不就妥了?”
李建昆走进街道办的厅屋,一帮基层干部,有的打趣,有的忧伤扶额。
这件事身份瞒不住,包括买下暂安处162号。
他的说法是,老家亲朋友好砸锅卖铁凑的钱,就一由头,反正房屋一向可以买卖。
北大的证明,他自然搞不到,也是一由头,但未能凑效。
李建昆笑着敷衍几句,拐进廊道,走到头,在街道主任办公室门前停下。
房门半掩着。
靠窗的五屉桌后面,坐着位戴老花镜的大妈……不!姑奶奶。
那叫一个油盐不进。
“咚咚!”
“噢小李啊,来来,进来坐。”
这位姑奶奶人是真不错,浑不似外面有些家伙,一点头疼李建昆过来,没事还拉着唠嗑,比如有没有对象啥的。
特能唠。
“周主任,我今儿不是来找您唠嗑的,我有正事找您。”
周惠芳听闻这话,重新拿起刚放下的钢笔,全无兴趣。
这娃找她,没有第二件正事。
不行就是不行。
“主任大妈呀,您老不能这样啊!”
李建昆差点没哭出来,踱步走过去,把手中报纸塞啊塞,盖住她的笔记本,塞进她怀里。
报纸是叠好的。
上面有个硕大标题——
《三中全会召开,再论住房问题》。
没错,这场历史意义无比深远的大会,已于前日在京召开。
不过会议有段时日,重要议题很多,目前划时代的那四个字,尚未见报。
“噢,这個呀。”
周慧芳扶扶老花镜,瞅了瞅,道:“我早上看过。”
“那您老还不准备给我打条子?”
李建昆一脑门黑人问号。
他是万万没想到啊,九月份房改就破冰了,会议明确支持私人建房,并表示,政府应该帮助解决建筑材料问题。
诶!
底下一点动静没有。
喏,现在如此重要的大会上,再次提出房改。
内容强调,即便是新建的房子,也能对外出租出售,购房者可以一次性付款,也可以分期付款,要让人们考虑到买房合算,对低工资的职工给予补贴啥的。
说得够不够具体?
房地产都能搞啊!只要够贼。
虽然他压根不考虑。
嘿!
姑奶奶您既然都晓得了。
还不给点动静?
“小李啊,你先坐,别急嘛。”
您是不急,铁蛋样。
哥们原本那颗躁动的搞事业的心,都快搞骤停了。
李建昆拉开木椅子,坐下,心一横,今儿打算怼怼这位姑奶奶。
老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您这还没一裤裆路呢,几个意思啊?
“上面的精神,我领会到了,我也支持。”
周慧芳道:“现在住房紧张嘛,行政机关,各事业单位,盖些房子来调节,合情合理。”
“周主任啊,不光这呀!上面三令五申,是允许私人盖房的!”
李建昆薅过报纸,重重戳了戳。
周慧芳沉默少许,问:“你是高级知识份子,你真觉得私人盖房合理吗?那不等于发展私有制?这是什么性质你难道不明白?
“为你这件事,我最近出去开会,刻意打听过,各地区现在都是顾忌重重,私人盖房材料的申请一个没批。
“话我早说给你听了,我是一百个不赞同,更不可能开这个先河。”
嘎!
李建昆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再次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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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燕园的路上。
李建昆推着二八大杠,漫步在寒潮中,任由刀子风割在脸上,内心苦涩。
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被哪个单位卡脖子的问题。
这是一起社会大事件!
一场新旧思潮的碰撞!
“等到全会开完,改革开放的口号提出来?”
李建昆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没用。即便是这件事,刚开始仍有许多人接受不了。”
“房改,其本质是一起经济学事件。”
唰!
李建昆眼前一亮,精光乍泄。
遂大长腿一甩,跨上自行车,屁股颠开花,狂奔燕园。
找扛把子!
他不可能没关注,他应该比谁都明白,房改的深远意义。
奈何点背,在行政楼扑了个空。
遂又颠上自行车,直冲朗润园,入园后,李建昆立马下车。
这里面住着不少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万一撞到人,可就罪大恶极了。
路过13号楼时,他瞅见一只虎斑猫。
那猫戳在花坛里也盯着他。
13号楼,没错了,就是不知道老季住哪屋。
这只猫永远想不到,它在后世有多出名。
当然,比起那只白猫还差点,这会只怕还没养。
李建昆停好自行车,想凑近撸一把,沾沾名气。
“喵~”
得,溜了。
这年头,哪怕是北大教授,居住条件也算不上好,廊道里摆满灶台,满墙黢黑油污。
扛把子家门外倒没有。
他孑然一身,一个人怎么都好解决。
“壶里有水,茶叶在旁边,自己倒。”
李建昆不是第一次来,自从那场“经济论”后,他跟扛把子的关系,变得特微妙,亦师亦友。
房间布局简洁,最多的玩意是书。
到了这里,人都不自觉变得规矩些,仿佛任何一点不属于读书人的言行举止,都是种玷污。
李建昆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他续杯后,道明来意。
陈岱荪坐在窗边的木艺沙发上,合上手中一本本厚厚的,没有名录的手稿,沉吟道:
“你说的没错,这不仅是一个经济学问题,还十分重要。
“在许多国家,房地产都是经济命脉之一。
“但这项政策想要落地,依照我们现下的社会形势,只有一个办法。”
李建昆两眼放光,果然涉及经济学的事,找扛把子准没错。
“啥办法?”他忙问。
“解放思想,得找到一个让普罗大众信服的理论依据。
陈岱孙缓缓道:“我也在找,整个经济学界都在找,只是还没答案。”
我去~
还赶上趟了!
李建昆忽起了鸡皮疙瘩,为毛他有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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