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眼中有光
“阿舅!”
金法敏担忧的看着已经一大把年纪的金庾信。
金庾信却笑道:“大王无须为老臣担心,大唐乃天朝上国,有属国数以百计。老臣还得到消息,中原皇帝有心封禅,他打算邀请四方诸侯一起参加他的封禅大典。在这个关键时候,中原朝廷最重视他们天朝上国的声誉,我新罗对中原朝廷之恭敬,人所共知,陈青兕若为难老臣,只怕朝廷哪里说不过去。”
金法敏有些不解的皱着眉头,说道:“此事我也听说了,有些奇怪,中原皇帝不是那种没有耐心的人。尽管比不上太宗皇帝那般了得,却也是一位有为的圣主。延续了贞观盛世,将中原推向巅峰。只是他最近的行动,却让人有些茫然。他们以得百济,高句丽若瓮中之鳖,拿下高句丽再行封禅之事,岂不名正言顺?”
“有一种可能!”金庾信眯着眼,一字一句的揣测道:“中原天子等不到那个时候?”
金法敏脸色大变,低声道:“可是属实?”
金庾信道:“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
金法敏对于金庾信的判断很是信服,新罗能够发展至今,与金庾信精准敏锐的政治战略预判是分不开的。
正是因为战略上的决策无误,就算内里存在诸多问题变化,新罗发展的势头一直很好,累积了一统海东的底蕴。
“听说中原的皇太子不过七八岁的幼童,如此说来,中原天子一旦有恙,岂非内部不定?这可是天赐良机……”
金庾信依旧保持持重道:“现在思虑这些,未免过早。未来如何,犹未可知,不过倒是可以利用起来试试陈青兕。”
他轻声一字一句说着:“出身贫寒,少年成名,天下震响。年不满三旬,独镇一方,即便是中原,千百年间,也未有几人。如此英雄,最易走上歪路。”
金法敏听明白了,拍案叫绝道:“若真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金庾信离开王宫,将手上的事情做了安排,亲自动身前往百济。
新罗的金城与百济熊津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不过道路难行,金庾信一大把年纪,路上也走的不快,加上风雪颇大,抵达熊津的时候,已经是十日以后了。
金庾信出示了身份,在城门护卫的护送下,来到了大都督府。
让金庾信没有想到的是出来迎接的并非陈青兕,而是上任都护房仁裕。
房仁裕的交接已经差不多了,不过现在的寒冬腊月,海上风浪大,并不适合返乡。
陈青兕便当一个便宜的临时工使用,房仁裕也不介意。
这些日子的相处,房仁裕也意识到自己处理百济的死板方式有些愚蠢,想趁机偷些师。
“在下房仁裕,久仰金大上等大名,这离开之前,还能见一见金大上等,也不虚来此一趟……”
房仁裕嘴上说着客套话,心底却有些不屑一顾。
金庾信的大名,海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才略事迹而言,他确实也担的上海东第一的美誉。
房仁裕在百济这些年,也听到过一些金庾信的事迹。
对于他,有一定的了解,知道对方并非易于之辈。只是海东偏居一隅,夜郎自大,将金庾信与中原华夏的武侯诸葛孔明相比,将之视为海东孔明。
这诸葛亮的地位,在华夏是何等崇高。
区区海东才俊,竟敢与之相提并论,任谁都觉得是狂妄。
金庾信也有些不舒服,自己好歹也是新罗的二把手,地位仅次于新罗王,自己不来相迎也就算了,怎么让一个白身出面?
但金庾信城府极深,没有表露任何异样,热忱的跟房仁裕问好。
房仁裕一脸歉意:“金大上等来得不是时候,大都督领着部下外出巡视去了,暂时不在城中。大上等不如且在城中住下,老夫且派人去寻大都督。”
金庾信眼眸中透着几分肃然,这陈青兕果然不好对付,即便遇刺了,还有胆子亲自巡视。
此人在百济,海东、新罗前途未卜。
金庾信作揖道:“不知大都督去哪儿巡视了?”他语气有些焦急,说道:“不瞒房公,新罗国君新丧,新王尚不能服众,新罗王庭上诸多事情需要老朽坐镇主持,不能耽搁太久。”
房仁裕道:“这个……在下确实不知,大都督形势非我能预料。他说他此去要深入民间,见一见百姓疾苦,没有目的,随性而为。即便是寻,也只能顺着他的足迹追寻,不知他所在何处。”
金庾信心中更是一惊,如浪潮翻涌,此人不除,新罗永无一统可能。
他压下心中不安,说道:“劳烦房公尽快寻得大都督,老朽实不能在此处逗留太久。”
便在金庾信心神不宁的时候,陈青兕已经出现在了百济的全罗北道。
全罗北道是百济境内为数不多的大平原,位于东津江与万顷江游域的湖南平原,这里是百济的粮库,全罗北道能救济整个国家的荒年的说法。
全罗北道完山县。
陈青兕接见了县长与县里的宿老,让他们将全县百姓都聚集起来。
一个个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一样的百济百姓,他们穿着破烂的衣物,裹在一起,哆嗦的直打抖,有一部分人更是直接裹着破棉被出门的。
面对陈青兕这位大都督,他们没有别的多余想法,就是跪在地上俯首,卑微的如同蝼蚁。
“让他们起来吧!”
陈青兕对着身旁的翻译说。
翻译将陈青兕的意思表露给完山县的县长。
完山县的县长又对县宿老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宿老然后在对地上的上千百姓,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
这种诡异的情况,陈青兕现在却是见怪不怪了。
陈青兕目前还不会说扶余语,说给翻译的话,自然是华夏语。
而翻译对县长说的是翻译过的扶余语,县长对宿老说的也是扶余语,只是略带乡下口音。但宿老对百姓说的却是马韩语……
这算是百济独有的特色。
陈青兕直到亲自下放巡视才发现的情况,百济的统治阶层为南扶余人,被统治阶层为三韩中的马韩人,两者语言不通、文化不同。
故而百济贵族王室说的是扶余语,而百姓说的却是马韩语,完全不同的语种。
这地方的不同,说话口音有所差异,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个国家,说两种不同的语系,上层与下层之间完全断绝往来,简直不可思议。
看着一点生气也没有,看着如同木头一般,随意摆弄的百姓。
陈青兕挥了挥手,吩咐道:“将东西发放下去!”
然后他上前两步大声说道:“在下乃大唐江南人氏,现任熊津州大都督,百济倒行逆施已经灭亡,今后在下便是你们的父母官,你们将如我大唐子民一般,与之享受一样的待遇。今日初见,某特地为你们准备了见面礼。每一个人都可领取一升粟米,十尺麻布。”
陈青兕这话说得直白,一直跟随他左右的黑齿常之眼中透着几丝羞愧。
完山县的县长眼中也带着一丝丝的愧色。
百济王扶余义慈并非庸主,相反贤明在外,深得上下爱戴。
今日覆灭,只能说是弱肉强食,实力不济。
陈青兕嘴里的“倒行逆施”,他们是不认的,只是不敢反驳。
陈青兕并不在乎他们的看法,而是留意着下面千余百济百姓的表情态度。
他们显然没有任何不悦,只是麻木的听着,直到听到有粟米、麻布可以领取的时候,一个接着一个,露出了狂喜之色,他们不约而同的跪伏在地,不住的磕头,嘴里吚吚呜呜的说着感激的话语。
陈青兕在等候物资发放的时候,得到了金庾信抵达熊津的消息。
等所有物资发放之后,陈青兕说道:“我们回去吧,目的已经达到了。”
陈青兕骑在冠军背上,回望完山县,发现县里的百姓犹自跪伏在地磕头。
他知道百济的事情稳了。
跟随陈青兕来的除了黑齿常之以外,还有卢照邻、程伯献、周奎。
几人中就属卢照邻最是感性,眼圈微微泛红,说道:“这里的百姓太惨了,大都督,属下走访了一下,他们居住的环境。他们大多生活的地方,无处落脚。他们的家人甚至都没有像样的衣物,几人合着穿一件,谁出门谁穿。需要举家干活的时候,就是直接用茅草扎上一圈围着。太凄惨了……”
卢照邻世家子弟,未尝见识过民间疾苦,只是这些都已经受不了了。
陈青兕说道:“这哪跟哪,百济真要乱起来,他们这些百姓,真就如蝼蚁草芥一般。原先本督听说百济王扶余义慈乃海东曾子,百济上下民心所向,万众一心,现在看来,这个民心所向里的民心,可不包括这些马韩蝼蚁。”
黑齿常之脸上露着羞愧之色,竟一句反驳之言也说不出来。
陈青兕却没有打算放过黑齿常之,问道:“黑齿将军,伱跟随本督一路北上,沿途既经过最繁华的京畿、商洛,也走过略显贫瘠的燕幽之地,更见过辽东、辽西的荒寂冷清,沿途所有百姓的风貌,对比百济这些马韩百姓,你觉得有什么差别?”
黑齿常之心中不甘,却也只能郁闷长叹说道:“天地之别,无可相比。”
陈青兕摇了摇头,道:“敷衍之词。本督觉得是两个字‘希望’,我大唐百姓眼中有光,而百济百姓,眼中有的说死寂茫然。”
“我大唐百姓会以身为大唐子民而觉得光荣,他们会因为听到我大唐将士在前线取得胜利而欢呼雀跃,也会听到我军失利而觉得悲痛。”
黑齿常之想到跟随陈青兕走出长安时的情况,那时街道上的百姓,面对他们莫不停步顿足,作揖相送,献上自己最简单的祝福。
而他们百济,不管前线胜负如何,那些马韩百姓想着的都是怎么生存下去,怎么活过今日,怎么活过明天。
黑齿常之自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在他眼里心里真就没有将马韩百姓与百济归为一处。
直到此番到了大唐,见识过大唐的万众一心,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陈青兕道:“诚然,即便是现在的大唐依旧有很多不足之处,但我们都在尽力的弥补,希望能够做的更好一些。可你们呢,几百年来,连语言都不能做到统一。是不能,还是不愿?”
黑齿常之继续无言。
陈青兕笑着叫道:“黑齿将军……”
黑齿常之拱手道:“末将在!”
陈青兕展颜一笑,问道:“你想不想看一看百济百姓眼中也有光的景象?”
黑齿常之沉声重重点头道:“想!”
陈青兕一扬手中马鞭,说道:“那就等着看吧,本督接下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让他们的眼中也有光,跟大唐百姓一样的光。我称呼他为信仰……”
华夏王朝五千年,真正做到凝聚出民族信仰民族自信,唯汉唐明与今。
既然身处百济,既然百济不懂得安民之法,那就让大唐的光芒,扫去他们的黑暗。
当然陈青兕其实很清楚,在封建时代,百姓皆是牛马,但当大唐的牛马,怎么样也比现在的蝼蚁强。
黑齿常之看着那迎着阳光远去的身影,心中悸动,如此人物,若能跟随左右,此生无憾。
陈青兕一路飞驰,返回了熊津城。
他并不急着见金庾信。
金庾信却如闻了腥味的猫,寻了上门。
“拜见大都督!”
陈青兕看着面前的老者,堆起了笑脸:“金大上等威名暴于海东,果然气度恢弘,令人心折。”
不管对面这个老人,是否能够当得起“海东孔明”的美誉,但可以肯定一点,他就是自己在海东最大的对手。
金庾信也懂得文人互吹的道理,笑得满脸皱纹都挤成了花:“那比大都督,文治武略,宇内具知。尤其大都督还如此年少,老夫这蹉跎一生的虚名,可不敢相比。”
陈青兕笑着请金庾信入座。
金庾信先躬身行礼,然后才入座。
陈青兕见他坐定,问道:“金大上等,是本督年少德薄,招不来贵国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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