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织月递来的像是一封长信,撕开薄薄的信封,越无咎原以为会看见季老先生的亲笔手书,却没料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他父亲的字迹——
“国之生吾,于国危难之际,必当赴汤蹈火,献以蜉蝣之力,不死不休。”
这竟是,竟是曾经年少风华的越侯爷,洋洋洒洒写给老师的一张试卷!
整篇文围绕山河百姓,直述沉疴积弊,结尾那句更是铿锵激昂,力透纸背,体现着一个少年对家国最虔诚的忠心与深爱。
这样的人,如何会背叛心中信仰,又怎会起兵谋逆,做一个世人唾骂的乱臣贼子?
越无咎捧着那张跨越岁月长河,连边角都有些泛黄,却仍保存完好的试卷,双手微颤着,眼眶渐渐湿润了,季织月在他旁边叹了口气,又继续轻声道:
“祖父让我上岛之后,务必找到越世子,将这张试卷亲自交到你手中,他说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了。”
“祖父还让我给世子带句话,他说,他亲手教出的弟子,他最得意的门生,他毕生之骄傲,是个心怀家国,霁月清风的大英雄,绝不会是个起兵谋逆,背叛家国的……奸佞之徒。”
“他信你爹,而我,信我祖父。”
听到这句话,少年霍然抬头,注视着季织月一双认真的眼眸,少女显然感受到他起伏的情绪,继续宽慰道:
“祖父知世子遭逢剧变,担心世子,临行前对我多有叮嘱,让我上岛后一定要多帮世子,若世子遇到什么麻烦困难,我当竭尽全力相助。”
“世子年少风华,人生之路刚刚开启,切莫灰了心,折了傲骨,失了斗志,未来万般皆有可能,只要世子不放弃,有朝一日替父翻案,重回皇城也未可知,世子说是吗?”
柔柔细细的声音,说着饱含鼓励的一番话,每个字都深深触动了越无咎的心,他双目泛红,胸膛起伏着难以自持。
比起施家的凉薄绝情,忘恩负义,甚至是落井下石,季家却不仅不怕牵连,雪中送炭,还给予了一份莫大的信任,而最重要的就是这份信任——
原来在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一人,坚信他爹绝不会谋逆,还有其他忠义之辈与他同在,相信他爹,相信越家的清白!
他要翻案,一定要翻案,替他爹洗刷冤屈,重振越氏!
“真好,小灰猫又活过来了……”
烛火摇曳下,施宣铃望着越无咎肩头那只重燃斗志,昂首热泪,神情无比坚毅的灰色山猫,不由呢喃着,伸出手,轻轻覆住了少年握紧的拳,给予他无言的安抚与慰藉。
听到施宣铃的声音,季织月长睫一动,回过神来:“眼下当务之急,得先帮施姑娘在三日内抓到那一百只海蜈蚣,完成赌约才行。”
“织织,你叫我小铃铛就行了,我不喜欢姓施。”
施宣铃撇撇嘴,直言不讳道:“施家不好,忘恩负义,虚伪讨厌,对我不好,对世子也不好。”
这话带着至情至性的一股孩子气,却将季织月逗笑了,她看向施宣铃,真心实意道:“好,小铃铛,我会帮你抓住那一百只海蜈蚣的。”
季织月说的“帮”,绝非口头上的敷衍,而是认认真真地替施宣铃出谋划策起来。
“我来岛上之前,将与云洲岛相关的书籍记载全都看过一遍了,我这人没什么天赋,就是打小记性好,看书过目不忘,关于那海蜈蚣的记载,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云洲岛特有的毒物,比其他地方的蜈蚣大了数倍不止,身上还布满尖尖的毒刺,寻常人不可轻易触碰,否则便会染上奇毒,一旦没能及时解毒,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这些海蜈蚣的习性也颇为古怪,喜欢饮人血,食人肉,腐烂的尸骨就是它们的最爱。
它们还喜欢躲在石堆阴凉的地方,性子也特别“烈”,捕捉时不可用寻常工具去夹它们,会引起它们强烈的反抗,从而导致短时间内迅速分泌毒液,将自身融解掉——
是的,老子就是这么刚,宁愿毁掉自己,也不让你们得到!
所以说,能真正抓到一只海蜈蚣,简直难如登天,而想在短短三日内,抓到一百只,做梦去吧!
难怪钟离笙会信心满满地与施宣铃一击掌,因为他知道,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用手呢,不用竹夹之类的工具去惊动它们,直接用手轻轻抓起来,可行吗?”
生猛彪悍如施宣铃,怎会轻易放弃,她直接提出这匪夷所思的方案,越无咎霎时瞪大双眼,刚想开口,旁边的季织月已先他一步分析起来:
“海蜈蚣喜欢人肉的味道,你慢慢靠近,引诱它爬上你手心,再放入提前准备好的坛子里,应当是可行的,只是——”
季织月看向满眼期待的施宣铃,字字斟酌着道:“你会中毒的,还会被海蜈蚣身上的尖刺弄伤,恐怕抓不到十只,你就得毒发身亡,倒地不起了,你确定要这样吗?”
“确定的!”施宣铃一听法子可行,兴冲冲地一口应下,“我不会中毒的,海蜈蚣那点毒液还不够我泡澡的!”
她抬起自己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在越无咎与季织月跟前晃了晃,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少女脸上满是骄傲的笑意。
“我从小就是被各种毒液泡大的,小时候跟着我娘满山跑,再毒的蛇虫鼠蚁我都见识过,没有什么能把我毒倒,我早就百毒不侵了,就算再来一千只,一万只海蜈蚣,我也不在话下!”
“宣铃,这不是好玩的事情,我不想你为了我如此涉险……”
“不不不,我没有涉险,是真的,世子,你相信我,我当真是百毒不侵!”
似乎急于证明自己般,施宣铃连忙搬出了回忆:“小时候我娘去世没多久,我爹出门办事去了,府里的大夫人给我端了一碗鸡汤,里面就加了一味剧毒,好像是叫什么绝命丸,听着很吓人,无色无味的,服下后会让人死得很痛苦。”
“大夫人想用这个毒死我,我稀里糊涂喝了那碗鸡汤,半夜听到大夫人在窗外同管家说话,他们都说我必死无疑了,可我也只是肚子疼了一晚,全身裹在被子里,从头到脚出了些冷汗,第二日就没事了。”
“那大夫人第二天见到我活蹦乱跳的,吓得脸色惨白,还以为撞鬼了呢!她后来还吃斋念佛,抄了好长一段时间经书,也再不敢对我下毒了!”
“她一直以为是菩萨在保佑我,怕自己再做坏事被菩萨惩罚,可世上可怜人那么多,菩萨哪里救得过来呀,分明是我自己缩在被窝里,硬生生扛过来的呢!”
提起往事,施宣铃毫不在意,反而眼角眉梢皆染着笑意,越无咎却与季织月对视一眼,神色凝重,二人皆笑不出来。
施宣铃越是将儿时的那一晚形容得轻描淡写,妙趣横生,就越让人难过心疼,毕竟那一年的小小孩童,才不过九岁,刚刚丧母,在施府无依无靠,还要被人处心积虑地下毒谋害。
漆黑不见光的屋里,她忍住浑身疼痛,紧紧缩在被窝里的那一刻,该有多么无助,多么害怕,又多么想念……自己的家乡啊,那个遥远而不可触摸的地方。
越无咎忽然在一刻,明白了施宣铃多年来的执念,她为何那么想要回到青黎大山,回到族人的身边,因为那儿才是她真正的……家。
“这事你没跟你爹说吗?”少年声音有些发颤,显然强忍住了万般情绪。
施宣铃不在意道:“说了啊,可我爹不信,反而骂我自己乱吃东西,闹坏了肚子,毕竟那药那么毒,我若真吃了下去,哪还能活下来?我就知道他不信,毕竟我爹的化灵物可是一头‘倔驴’啊,瞧着就不太聪明的样子,所以之后不管大夫人再做什么,我都懒得告诉他了,反正他也不会管我的……”
少女絮絮叨叨着,又开始说着别人听不懂的一些话了,可越无咎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绵长的眼神里,满是深不见底的……心疼。
“原来,原来这些年在施家……你就过着这样的日子?”
在他跟施宣琴出去踏青游玩,无忧无虑在长空下放风筝的时候,那个被困在阁楼的少女,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无人在意,饱受欺凌,孑然孤单的日子。
眼前不知怎么,又浮现出了那一年的那一日,他从后门溜进施府,一抬头,就看见阁楼之上,少女独自坐在栏边的情景。
单薄的长裙堪堪盖到脚踝处,微风轻拂间,她双足赤裸着,在半空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当时的少年绯红了脸颊,只在意到少女一双雪白赤裸的足,可如今想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一年独自坐在栏边的施宣铃,究竟有多么——
可怜,一道冷冷清清,自说自话,只有天上白云为伴的……可怜影子。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随手送给她的那双鞋,不经意给出的那点温暖,才显得那般弥足珍贵吧?
越无咎深吸口气,忽然对着施宣铃,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宣铃,对不起。”
那一年的自己,为她做的太少了,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爬到阁楼之上,跟她一起席地而坐,谈天说地,陪她度过每一个孤清冷寂的朝与夕。
“世子,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又不关你的事啊。”
施宣铃显然没看出越无咎那掩藏在冷峻外表下,百转千回,柔情丛生的少男心思,只是挥挥手,洒脱笑道:“一切都过去了,也没什么打紧的,我现下不是好好地活着么?能吃能喝能睡,身子骨比谁都要强悍,当年大夫人没能毒死我,如今这区区一百只海蜈蚣,也不会伤我分毫的!”
她说着,一下往越无咎跟前凑近了些,摇着他的一双手,像个撒娇的孩童般,眼巴巴地求道:“世子,你就别担心了,我肯定不会有事的,我还想跟你一起住到那澜心小院呢,你就让我试一试,可以吗?”
越无咎难以抵挡这一招,正犹豫不定间:“宣铃,我……”
桌前另一边的季织月却已经陡然站起身,下定决心般:“不成,还得找一个人帮忙才行!”
她头脑清晰,已经不声不响谋划得很远了,“哪怕施姑……小铃铛真的用手去捕捉海蜈蚣,三天内也凑不齐一百只,这玩意儿很稀少,分散难觅,我得找人帮忙挖个尸坑,引一大堆进去才行……”
“找,找人帮忙挖尸坑?”越无咎与施宣铃皆听愣了。
“是啊,少岛主不许世子插手,我便只能去找另一个人帮忙了,时间紧迫,今晚就得叫那人答应才行!”
季织月干脆回答道,她仿佛一切都计划好了,胸有成竹地抱起桌上的百宝箱,径直就朝外面走去。
这果决利索的行事作风,还真同少女那粉粉嫩嫩,愣愣呆呆的外表不符,施宣铃忍不住在她身后问了句:“织织,你去哪儿啊?”
季织月头也不回,只扔下三个字:“去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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