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天时间匆匆而过,黑熊先甘宁一步返回关中。
渭南降雪不如太原凶猛,但也覆盖原野,一片洁白。
骊山北营,温泉池内。
黑熊也只是来这里看了看温泉,感觉还是比不上菊水温泉,不管是温度还是流量,都差了好多。
这段时间骊山北营再次充实起来,三千青州兵安置到了基层,营中只留下三百骨干。
依托着三百骨干,郭泰从解救的少年中选拔两千人,补入营中接受训练。
也只是进行队列训练,以及学习太平道的各类经卷;训练任务不重,这些少年需要滋养一段时间。
郭泰引着黑熊检阅这支新兵,就说:“关中府库并不充盈,明年夏收之前,若无荆州米粟,恐有饥馑。目前招募的新兵,也多是清养。”
黑熊听了点头:“我知道你的顾虑。”
关中十部帅收编后,不缺金银铜器,缺的是粮食。
冬季招募新兵,只是给一口饭把命吊着,没必要吃饱进行训练。
否则训练好后,必然是大胃口。
粮食紧张的大前提下,就得使用很多小手段。
青州兵营地这样处理,因抵抗北地诸胡而陆续动员的四万两千户部曲,现在也逐步从前线撤离。
太原、河东冰雪覆盖田野道路,目前动员各种人力、工匠制造雪橇,向着龙门津、蒲坂津运输钱粮、粮秣。
商曜上任河东后,以身作则,自家两千多户部曲的家眷迁入关中,然后带着武装部曲,以及整编的河东大姓部曲开始抄家。
明年春耕前,就要将人力运输到位。
巡视北营后,黑熊又顺着驰道向西,检查沿途安置的移民。
原本驰道附近废弃的村落里社如今陆续恢复,虽在冬日,迁入村落的移民在青州兵的指导下,艰难建设着家园。
目前的家园也只是方便过冬,等冰雪消融春耕之后,就要组织他们建造各种四方土堡,或者圆堡。
从结构稳定和布局来说,圆柱状的土堡更好一些。
冬季迁徙本就困难重重,但也有好处,没有那么多的奇怪疾病。
保证迁徙人员的饮食和宿夜取暖,绝大多数人能适应迁徙。
一路巡视,抵达蓝田大营。
他来的太快,他沿途走走停停调查询问移民,所以甄宓也就提前两个时辰知晓。
等黑熊回来时,已宰杀一头小公牛。
出乎甄宓、马芸的预料,回来的黑熊并无多少喜悦。
温暖楼阁内,马芸炙烤肉片,甄宓则烫涮牛肚。
黑熊心事重重木然吃着,虽然很清楚自己哪怕饿着,也改善不了新移民的困顿生活。
粮食太紧张了,虽然还有库存,但为了战争,粮食必须节省使用。
所以陆续迁来、安置的新旧移民,施行的是粮食配给制度。
以甲兵口粮为标准的话,现在移民平均口粮只有四分之一。
移民中的孩童也只是勉强能吃七成饱,大人吃不饱,也就谈不上什么劳动效率。
冬日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搜集燃料别让自己冻死就行了。
分配到基层的青州兵往往也只能装糊涂,两三天就会杀死一头生病、虚弱的牛马。
冬天食物摄入不足,会被活活冻死的。
黑熊胃口不佳,心情有些烦躁,扛起甄宓就往寝室走。
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女,犹豫一番后,端着一盘烤肉也跟了进去。
心情重新舒畅后,黑熊懒洋洋躺着不想动弹:“开春后,我们迁入甘泉山。今后,我们夏秋之际在那里,冬春南迁,一年换两个地方。”
甄宓为马芸梳理头发,也不回头:“郎君是要就近征伐诸胡?”
“对,关中什么都缺,可只要有了足够的奴隶,那什么都会有的。”
黑熊心情又不太明朗了,越打胜仗,越感觉自己穷困。
所以针对北地诸胡的战争必须打,怎么也要抢来二十万牛马。
二十万牛马,立刻就是吃了,也能舒缓目前紧张的粮食压力。
就怕解救出更多的人口,到时候会更加紧迫。
主要还是粮食焚毁的太多了,三部王庭的储粮,其实足够匈奴那里解救的男女食用,可四分之三被焚毁了。
河东、太原需要迁徙的人口也多是豪强为主,抄家后获取的粮食,也足够这批人食用,也够二郡留下的人口食用。
巨大的粮食缺口来自于三部王庭,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烧掉粮食,才能逼迫匈奴、乌桓、黑山军主动决战。
粮食压力下,黑熊无意言语,寝室内渐渐没了谈话。
见甄宓、马芸之间低声交流着,黑熊起身来到桌案边。
取出算盘,左手扣上去抚了抚,又取出目前受他控制的人口版籍数据,还有库存粮食数据。
当即开始拨弄算盘,亲自检验上面的计算结果。
数据是反复检验过的,想要增加粮食储备只有三个办法,打仗从北地胡手里掠取牛马羊群,也能缴获粮食,北地诸胡也是半耕半牧。
第二是荆州的粮食,想要大批运抵,最快也要明年三月底。
第三就是拿关中小豪强开刀,彻底将关中捋平,就像拿篦子梳头一样,连一点头皮屑都不留。
将关中小豪强也破碎掉,估计凉州人心态会炸。
这或许不是什么坏事,隐约间黑熊脑海中几个认知障碍被贯穿、打通。
巴结、讨好凉州士人没用,只要展示自己的强大,凉州士人自会调整站位和姿态。
自己的武力让他们看看就行了,不能廉价的被他们驱使。
如果诸胡侵入凉州,自己必须要做个坏人,不能被凉州人牵着鼻子走。
思索着,黑熊召出鹅毛笔,在一张泛黄竹纸上书写两个字‘斋戒’。
这年月普通人吃两顿饭,官吏士兵以及强力人士,吃喝可没早晚两顿的限制。
反正自己几天不吃饭也没事,春耕忙完后,不如拉着钟繇一起斋戒节食,号召官吏一起节省粮食。
三月四月之间来一次,九月底十月初之间也来一次。
清空肠胃饿一饿,有益于长寿,钟繇应该会感激自己的。
思维落定,将纸张投入箱子里。
情绪也轻松起来,返回榻上双眼一闭,熟悉的气味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宁,当即就入睡。
天色渐渐明亮,他睡醒时就听到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睁开眼就见甄宓比划新衣服,黑熊简单洗漱,穿上新衣,就听甄宓说:“郎君,朝廷敕使尚在潼关。钟元常半夜就来了,正在等候郎君。”
一边小跟班马芸将钟繇的拜帖找到递过来:“郎君来去急促,他怕追赶不及。”
“嗯,我去见见他。”
黑熊说着走向墙壁,取下一领羊裘大氅披上,光脚踩着木板走下楼。
一楼外走廊摆着几双宽松的毛绒绒皮履,踩踏一双沿着走廊来到外厅。
就见钟繇披橘红色的黄羊绒披肩,蓬松披肩下是羊裘大衣,整个人围坐在火盆前烹煮小罐茶,正吃着便携早餐。
钟繇察觉黑熊进来,当即要起身,黑熊摆摆手示意停下,就坐到钟繇对面。
就见钟繇携带的便餐很是丰富,风干牛肉片一看那质地就知道是最嫩的里脊肉片。
还有半盒吃剩下的酥,看看煮茶的黑陶罐,以及半块还没加入进去的红糖块,黑熊不由挑眉:“元常公这吃的,比我还要丰盛许多呀。天水的酥,南海的糖,这就差幽州的松子了。有了幽州松子,怎么也得配两位吴娃越姬。”
又看看钟繇身上没有杂色,朴实无华的黄羊绒披肩,与这比起来,油光水亮的熊裘、貂裘反倒是俗类。
“呵呵,将军说笑了。”
钟繇笑了笑,都只是一些小物件,他不以为异,只当是黑熊调笑,就说:“关中吏民多有流言,说是将军乃梁国宗室之后,不知是真是假。”
见黑熊不语,钟繇开门见山就说:“若是真,此乃帝室之幸也,老朽亲自入许都,以将军之功勋,理应得梁侯之尊。安邑、少梁城、梁山又在将军治下,拜爵梁侯可谓上合天意,下应民心。”
钟繇盯着黑熊的双目,黑熊只是摇头:“汉室积重难返,非我能救。这梁侯、梁王又或者什么魏侯、魏王,皆非我愿。”
承认了宗室身份,获取了宗室身份的好处,就要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太过于沉重,黑熊真的背不动。
钟繇又问:“既非梁国宫室,那吕温侯之后也是无稽之谈,不知将军可能明言传承?这样老朽与朝廷,也好为将军拟定尊号。”
“元常公,受人名号,就会受制于人。”
黑熊说着摊开双臂:“譬如此刻,谁敢指责我不遵朝廷?长安士人聚集,种种时议,谁敢说我的不是?”
他又拿起面前的空茶碗:“这就是茶器,陶土成了器,就会受到限制。”
钟繇紧皱双眉:“将军是想不受名器拖累?”
“正是,我创业之初,汉室名器于我无所助益;今我顾望之间四方震怖,又何必自陷于名器,平白受朝廷束缚?”
黑熊说着笑了笑:“只有实力不足的人,才需要名器傍身。没了朝廷官印,他们什么都不是。”
看钟繇脸色难看又神情惊惧,黑熊继续说:“元常公依旧是朝廷的司隶校尉,余下的事情,元常公不要干涉。”
在汉室朝廷这个平台内,限制太多了。
跳出这个平台,哪怕弘农杨氏,你也是汉室的四世太尉,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切从头开始,你杨家的门生故吏,那是汉室朝廷治下的算法,在这里可不认。
钟繇情绪濒临失控,他从未想过黑熊会是这么个态度。
看看喃喃欲开口的钟繇,黑熊心平气和反问:“易地而处,元常公可愿束手入牢笼之中?当今世上,能束缚我的,只剩下此物了。”
钟繇不语,黑熊仰头看屋顶:“我这次临时起意回来看一看,我也不怕关中丢失。我只要还活着,振臂高呼,有的是人愿意随我创业。倒是关中,我外出征战期间谁敢作乱,王允便是前车之鉴。”
“将军多虑了。”
钟繇声音干哑:“将军诛灭王允三族,关陇吏民无不欢庆。”
“那你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黑熊低头审视质问,钟繇收敛情绪:“老朽只觉得惊诧,更想知道蔡伯喈新书法之奥妙。”
担心黑熊多想,钟繇立刻就说:“王允死则死矣,老朽与他并不亲善,两家又无姻亲。”
“新书法,等我回来后,就会刻碑昭示天下。”
黑熊说着起身:“你帮我拖住朝廷,敷衍他们,等我回师。未来天下,有你一席之地。”
见钟繇神色平静似乎并不动心,黑熊笑了笑:“元常公五十余岁,何故暮气沉沉?在我看来,元常公还有四十年好活,或许可寿百岁。现在这一切才开始,元常公不要自误。”
钟繇眼睛转动,自己真还能活四十多年?
一个士人二十多岁入仕,他仕途前后也就三十多年左右。
如果还能活四十多年……岂不是自己现在还很年轻?
算不上如日东升,怎么也是午前、大中午的太阳。
如果真能活四十多年,有必要为许都朝廷守节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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