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渠渡口,水寨。
乱世以来盗匪流窜,各处渡口也不得不建设寨垒。
可以保护戍守士兵和舟船,也供往来的公务人员、商旅队伍宿夜休息。
天亮,袁涣用餐后翻阅携带的公文,粗眉皱着多少感到事情有些不好做。
白鹅贼不难处理,难的是睢阳渠的维护与后续开发。
河道干涸近百年,也就泄洪、暴雨时这条河道才有些水。
所以先秦两汉围绕睢水修建的灌溉河渠也荒废了大半,睢水干涸后两岸经济衰退人口减少,这些水利设施也就失去了维护。
再有两个多月睢阳渠就能贯通,而他这位即将上任的梁国相任务很重,要保证睢阳渠的稳定。
虽有从周边各郡调来的徭役、军队参与工程,可他这位梁国相也要发挥作用,要征调梁国本地潜在的人力,以加快睢阳渠水利设施的修葺。
难点就在这里,已经征调梁国徭役去陈留干了一个月。
徭役陆续返乡之际,梁国就爆发了白鹅贼。
梁国民力已经不起折腾,唯一能用的是梁国大姓的部曲、隐户。
想要这些人投身水利工作,凭他红嘴白牙是办不到的,必须分润好处。
比如,睢阳渠贯通后重新肥沃起来的两岸水田。
这些年每隔几年就是大旱,要么当年大旱大涝一起来。
推广小麦种植固然能减少对降雨的依赖,这只是降低依赖,而不是豁免。
为了稳定生产,各县围绕水田设立军屯。
现在睢阳渠贯通,即将出现太多的水田,军屯的编制又可以扩大了,有远见的贫民出逃、作乱也属于合情合理。
沿着河流设置军屯,利于管理,也方便征收的税租、粮食运输。
思索前后,袁涣忍不住又是一叹。
开辟睢阳渠利国利民,可看曹公的意思,这是要请梁国豪强参与水利建设,还要分出一些水田给豪强。
桓灵二帝时期难道满朝公卿就没意识到睢水的问题?
意识到了,可已经不敢开展这么大的工程,没人愿意承担失控的责任。
这个工程太难了,不仅是徭役在挖河渠,驻屯陈留的大军也在挖土。
耗费这么大成本开挖的睢阳渠,又岂是豪强派出部曲参与水利维护就能占便宜的?
一个坑就这样摆在了面前,自己出面说动豪强参与水利建设。
等豪强安置部曲到睢阳渠附近屯种时……这些部曲可能莫名其妙就成了朝廷的民屯、军屯,乃至是士户。
待朝廷处死几个乱臣,与乱臣勾结的梁国豪强自然主仆男女连着鸡犬一起合情合法合理的充为士户。
大概真到这么一天,也就到自己告病辞官的时候了。
思想明白,袁涣收拾公文,将一卷卷竹简装入防水的丝绸袋子里。
护卫、仆从帮他搬运,此去梁国上任,只有驾驭牛车的仆从一人,骑马护卫一人。
这两人与牛马、牛车,都是朝廷配发的。
装车后,袁涣登上牛车,仆从驾车,护卫乘马在前方探路,沿着道路向着二十几里外的圉县而去。
牛车里,袁涣翻开行囊,里面有妻子缝制的春季衣衫,还有两匹粗帛,以及一盒胭脂与一叠纸张书信。
自天下大乱以来,造纸业遭到毁灭性打击,不重要的信件会用纸张书写,重要的会用竹简或帛书。
这些东西都是要送给蔡邕小女儿的,蔡邕死在了王允手里,大女儿蔡昭姬不知所踪想来也死在了关中大乱中。
陈留蔡家也衰落了许多,蔡邕儿子早亡,现在家里不计算堂亲,就剩下小女儿蔡贞姬、孙子。
想着蔡家艰难生计,袁涣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袁绍的外甥高干就是圉县人,带了太多的陈留士人投奔了河北;后来陈留郡守张邈又配合吕布差点一举断绝曹操的基业。
陈留人,在朝廷那里的印象普遍不好。
可蔡家是例外的,曹操与蔡邕是莫逆之交,曹操与蔡昭姬私交也是极好的。
只是蔡邕、蔡昭姬已不在了,家里没有男人主事,几乎无法治理发展像样的产业,多靠亲族、友人接济。
思索间就听马蹄声哒哒靠近,护卫勒马:“袁公,有一少年阻路。”
袁涣皱眉,等牛车停下,就钻出车厢看到百步外一個少年怀抱大白鹅,那少年站在路中间静静等候。
他下意识的扫视道路两侧,见水田都已栽植秧苗,并无适合埋伏的灌木草丛。
“袁公,这少年郎只说要见袁公,某呵斥不动,是否驱逐?”
“不急,看看是何来意。”
袁涣深吸一口气,总觉得远处那只很大的白鹅很是灼目。
人家肯主动接触,说明这种事情是很难躲避的。
牛车渐渐靠近,袁涣就坐在一侧车辕,待走近了就觉得自己可能小题大做。
眼前少年郎刺绣赤巾裹头可谓活力四射,一身短衣浆洗的干净齐整,可短衣内是上好的绢帛中衣,比他穿的都好。
而少年脚下,更是一双水亮的漆皮履,绝非寻常人家能置办的。
对方,必然是衣冠子弟。
至于那大白鹅,应该是喜爱的宠物,算不得什么。
只是心中好奇,这几年圉县怎么出了这等人物。
袁涣也终于理解为什么护卫骑士无法喝退对方,估计庶族出身的骑士在这少年郎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
小声说话,又谈何喝退?
牛车停下,袁涣笑问:“小郎君可是要乘车?”
“是,你这车去不去高阳亭?”
“高阳亭在县北,老夫午后会去,如今是要去蔡家,你是谁家子弟?”
“如袁君所见。”
黑熊笑着抬手摸了摸怀里大鹅脖子:“袁君要去蔡家,我要去高家,想来应该是顺路的。”
这下,袁涣眉目严肃,认真审视面前的俊朗少年,终于发现对方有桀骜不臣之态,对他这位士林老前辈毫无点滴敬意。
再左右打量,袁涣凝视:“老夫想不明白,小郎君所图为何?”
“我的部属说袁君待人温和做事严肃清正,他们言语间极为推崇,我心生好奇,这才来拦路拜见袁君。”
黑熊说着缓缓扭头去看骑马护卫,这骑士右手已经按住刀柄,似乎随时都可能拔刀而出。
黑熊自信目光下着骑士如芒在背,反倒不敢轻易拔刀。
见此,黑熊笑问袁涣:“袁君,何不邀我登车同行?”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袁涣审视黑熊:“若有冤屈不妨说与我听,老夫愿为你主持公道。”
“曹操治下,如何敢奢谈公道二字?”
“大胆!”
骑士猛地拔刀指着黑熊额头,厉声呵斥:“狂徒贼子!”
黑熊缓缓扭头看对方,抬起目光审视对方面容,反问:“你就不怕死么?”
骑士正要言语,就被戴着白手套的大手从另一侧抓住皮甲一把扯落马,刚撞落在地手中环首刀脱手,紧接着又是一拳打中鼻骨,面目几乎在这一拳里塌陷。
白袍褐皮铠的吕布一拳得手后又上前抓起对方摇晃的脑袋,猛地旋动,拧断颈骨。
袁涣、仆从惊悚,看着如同鬼魅出现并发动袭击的皮铠白袍壮士,对方还用白巾遮面,整体偏白一尘不染就有些神圣之感,可现在杀人如此利索,不由增添了几分诡异。
“不知此刻,袁君可愿邀我同车而行?”
“请。”
袁涣吐出一个字,就见白袍壮士拖动骑士尸体丢在路边,又摸索取了符节等贴身携带的物品,随后才翻身上马。
“继续去蔡家,我对蔡大家也很是仰慕。既然来了圉县,哪有错过的道理?”
车厢里,黑熊放下大白鹅,指挥仆从驾车后,才认真打量袁涣:“我不想杀他,可只有他死了,才不会牵连他的家人。所以我没有掩埋尸体,也没有剥离他的甲衣。”
袁涣不语,黑熊继续说:“按理来说,应该掩埋才对。不然路人发觉报官后,小半日时间圉县官吏就会知道袁君被我劫掠,到时候杀戮更多。这就是曹操治下,要么别犯法,要么就得杀无数人。”
“你究竟是何人?”
“不谈这些,一会我陪袁君去蔡家,袁君再与我去高家。然后呢,袁君的梁国相印挂在路边,随我去河北投奔大将军。”
黑熊说罢伸手将车厢内的佩剑拿起来,转手放在自己背后。
袁涣已经过了武力厮杀的年纪,年近四旬的他心性极好,遭遇这样的变故也只是看着对方收走佩剑。
驾车的奴仆心生恐惧,如黑熊说的那样,护卫骑士已然死路一条。
护送上任的梁国相袁涣遇害或失踪,护卫难逃追责,要么自己死,要么死全家,没有第三种选择。
骑士的命运如此,他这个驾车的仆从也是这种命运。
若是袁涣的家仆还好,可惜他不是。
仆从驾车,开始苦思冥想破局脱身之策。
他驾御的这辆车是两千石官吏出行的车驾,车前有青伞盖,识别度很高。
这车渐渐靠近蔡家庄园时,附近的里长已经带人先到蔡家庄园维持秩序。
蔡家说是庄园,却不是这些年发展起来的,是从老祖宗手里传下来的。
王莽篡汉之际,圉县以蔡、高两家并列巨富。
一代代传承至今,家产也经历一次次的析分,蔡家分支众多,聚族而居,其中彼此财富差距并不悬殊。
牛车停在蔡邕家门前,袁涣要下车先看黑熊脸色:“你就不怕老夫高呼抓贼?”
“我的亲随可不止一人,欲杀我者,我自会杀他。”
黑熊说着将背后压着的佩剑拿起,双手递给袁涣:“袁君,请吧。”
“那老夫该如何向众人介绍足下?”
“孙谦,江东人,字公逊,年十五,未婚。”
黑熊说着皱眉,继续说:“如果还有人追问,就说奉命向曹洪行贿,来北方买马。”
这话落到袁涣耳朵里也是面皮抽了抽,谁都知道曹洪有问题,可谁都装作不知道。
“你不是江东人,也非孙文台族裔。”
袁涣接住剑挂在腰侧,审视对面少年郎,观察神态细微变化:“以孙会稽为人,绝不会委派心怀不满的亲族前往许都。你的口音,与吴语迥异大不同。”
“可去了河北,大将军认为我是孙谦,那我就是孙谦。”
黑熊歪头看躬身要下车的袁涣:“孙家人追随孙坚、孙策父子南征北战,口音杂异,听不懂吴语实属正常。”
袁涣已经快下车了,听到这回答,又回头看车厢里的黑熊,紧皱着眉头质问:“孙坚、孙策?”
“姓名,不就是给人称呼的么?”
黑熊不以为异反问,别说人名避讳,就是死了的皇帝,还不是被人私底下称呼。
真当民间亲友之间会一口一个曹公?
知道曹阿瞒的绝不会喊曹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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