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关中大地笼罩在阴云之下。
铅色的云,不时有阵雨落下。
空气沉闷,钟繇拨付的两千步兵已抵达高陵,正陆续登船过河,向南岸集结。
南岸新丰城,驻屯这里的三千青州兵继续加固骊山北营。
相较于发展成熟生活设施齐全的新丰城,他们更喜欢骊山北营。
黑熊给他们规划的营区囊括了两条山沟,与三条小山。
因此最中间的那座山,就是青州兵的大营所在。
所占的山沟深处,有温泉。
这些青州兵倒也会疗养,驱逐了占据这里的豪强,分出人手开采山石,正重新修葺温泉池。
渭水岸边,一艘舟船上。
钟繇、卫觊一起垂钓,关中缺乏蓑衣,两人都戴着宽大竹编斗笠,笠子下是羊绒外翻的羊裘大氅。
稀疏雨滴不时落在羊裘表面,轻易滑落。
钟繇浑身暖融融的,敞开大氅衣襟,还在思索昨天的事情。
他没想到黑熊敢来北岸大营见他,更没想到直接抛出虎牙将军银印给他,这是最直接的威胁。
那时候的黑熊意思应该很明确,要么自己亲自出营送还银印,这样对方依旧是朝廷的虎牙将军;若派其他人过去,黑熊是不会收这银印的。
其他人不行,是因为他们无法代表自己做主;只有自己去,才能答应黑熊提出的各种条件。
好在暂时稳住了黑熊,可下一次这人会不会提出更加过分的条件?
朝廷的官位对这伙白鹅贼来说毫无意义,对方不需要‘虎牙将军’来控制军队,这跟各地军阀有本质区别。
哪怕昔年的黑山军大帅张燕,随着黑山军驻屯山区能自给自足又失去外部压力后,黑山军的凝聚力大减,以至于张燕无力控制各部渠帅。
就连本部,也是靠朝廷所授的平难中郎将才能控制。
真论反贼,黑熊算一个,汉中张鲁算一个。
其他的,失去了汉室官爵、大义,看能张狂几时?
也就是说,黑熊这种势力,在拥立长安天子这种悖逆大事方面来说,几乎是一种无所谓状态。
虎牙将军银印如此,大概从朝廷讨要的梁侯金印也是如此,很难彻底将对方绑在许都朝廷的战旗之下。
而这,跟钟繇预想的未来不同。
预想中,可以向黑熊交出关中,自己则入朝去当黑熊的朝堂代表,关中则是他的朝堂外援。
只要再开一个公府,或许还可以游说刘表入朝,由刘琦坐领荆州,让许都出现三个公府。
以公府联合执政的方式,快速消弭战争。
只要没了战争,绝大多数人适应了太平生活,开始厌倦战争和动荡,那公府联合执政的根基就稳固了。
这是钟繇的预想,这种理想自然是丰满的。
可昨日黑熊的表现,已经吓着他了。
一个肆无忌惮的人执掌关中,自己不去许都还好,真傻乎乎跑到许都逼迫曹操开个公府。
黑熊没事还好,如果这家伙像孙策那样轻身犯险,或者举兵反抗许都朝廷。
那么自己的新公府,以及帮助自己筹建新公府的颍川人,必然会沦为曹操的刀下鬼。
衣带诏能杀人,未来关中生变的话,曹操依旧能杀人。
这样死掉的话,未免太冤。
钟繇垂钓,思索着破局之策。
进能施展公府联合施政,退的话也要名义上当个一方大佬。
人不能只考虑自己,自己与黑熊深度合作,才能给身在许都的颍川人增加对抗曹操的间接影响力和底气。
公府联合施政,对钟繇来说绝不是眼前应急的想法。
这种想法很早就有了,摒弃天子、阉竖、外戚的影响力;将朝廷执政大权分割。
选拔贤明的人主持公府、上公府,公府联合执政;尚书台只是个盖印、发布诏书的机构。
为了避免尚书台权柄增重,在公府与尚书台之间,明确侍中议政。
那么公府联合执政的框架下,应该是几个公府进行各类提案,再由一群侍中议政,最后交给尚书台发布。
这种原始三省行政机构并不算新鲜,后汉排除天子、外戚、中常侍后,就是这么运转的。
彻底淡化天子。
淡化了天子,那也就不会有录尚书台事的大将军外戚权臣,也不会有一帮与侍中夺权的中常侍。
钟繇单骑上任经营关中,冒着被李郭汜砍脑袋的风险,可不是来享受的,他自有一番抱负在。
也是当年杨彪等人夺权失败,一些汉室老臣才推动了钟繇经营关中一事。
真当前几年杨彪隐居弘农,真就躺在家里看书、教学生?
只是钟繇的运气不好,策反西州各将围杀李郭汜后,他始终没能建立有效的军事威望。
然后今年机会来了,可又太过于生猛。
别说袁谭,光是袁氏资助的白鹅贼,就差点打断钟繇的腰杆子。
即将破蛹化蝶的钟繇,硬是被黑熊破坏。
现在蝴蝶不像蝴蝶,毛毛虫不像毛毛虫。
如今也只能外出钓鱼,思索其他破局灵感。
而卫觊是个聪明人,钟繇都想不到解决的办法,那他卫觊更不可能想到。
他的老乡京兆尹张时死的莫名其妙,在他的角度看来,新丰城也丢的莫名其妙,他也不想莫名其妙死掉。
现在钟繇让他做什么,他就跟着做。
作为司隶校尉的长史,哪怕钟繇举兵讨伐曹操,他卫觊也只能跟随。
钟繇失败难逃一死,他只是个长史,半个人臣,造反追责跟他有什么直接关系?又不是他鼓动的。
造反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事情。
如黑熊那样杀、抓一个县令长,就连对方属吏一起抓走软禁,这种堪称斩草除根的方式,对士人们来说实在是太恶心了。
你防小人奸贼就行了,防什么君子?
好好的君子,你这么防贼一样防着,不是贼也变成贼了。
所以卫觊真的不担心自己的未来,只要别撞在枪口被执行军法,或死在乱军中,那他卫觊随时可以再次出仕。
两人沉闷垂钓之际,就听马蹄声践踏,甚至盖过了两岸渡河的吏士喧哗。
钟繇侧头去看,就见渭南驰道西边,黑熊带着那影形不离的太史文恭策马疾驰,一路冲锋。
真的是以战马冲锋的速度赶路,有多快?
时速大约接近七十!
渭水两岸陆续渡河的穷苦步兵纷纷张望,本以为对方会停止,结果毫无停止减速的意思,一路向东。
哪怕渐渐消失在视野内,对方依旧没有减速!
督军从事马超驻马南岸,眼神中已没了情绪波动。
这段时间,黑熊每天都这样,会在渭南驰道上策马疾驰。
至于截杀黑熊,兵力多了会暴露,兵力少了不济事。
反正渭南这片区域里,马超感觉自己经验丰富,可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毕竟黑熊只是在驰道上快马疾驰,都在南岸军队的侦查范围内。
又不像孙策,抛弃大军,就带少数骑士去人烟复杂的山区狩猎;孙策不死,谁死?
想了又想,马超只是轻轻一叹。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希望裹挟军队渡河去河东,留在关陇,自己的希望太过于渺茫。
要么接受曹公的征辟,去当个功曹或主簿?
主簿是杨修,自己应该无法顶替。
照道理来说,杨修担任主簿两三年,该换了。
可杨修是弘农杨氏下一代领航人,又是袁氏外孙,曹操怎么肯轻易松手?
若去曹公麾下混个公府出身,外放刺史也不算稀奇,到时候未尝没有机会可言。
跟父亲不翻脸,未来出任一方刺史时,还能带几百部曲,不至于孤身上任,缺乏依靠。
还有就是自己有深厚的关陇背景,未来白鹅贼做大,曹公应该很需要自己这样的人才。
可怎么才能从钟繇、黑熊身边脱身?
作为一个钟繇征辟的督军从事,自己是不能揭发钟繇、白鹅贼之间阴谋勾结的事情。
这犯了大忌讳,对曹公有大帮助,曹公也不敢再用自己,其他士人也会抵触自己。
所以要和平脱身,还不能让钟繇警觉。
否则这个老贼,肯定会授意白鹅贼追杀他灭口。
自己又是督军从事,驱逐袁谭之前,自己是不能请辞的。否则一个缺乏担当的帽子扣下来,曹公难免会误会自己。
马超去意越发坚定,情绪反倒稳定,不再烦恼。
至于之前看黑熊脸色,商议的夺权计划,他不准备轻易涉足。
若是涉足,一旦钟繇老贼跟白鹅贼深层次合作,那等待自己的只有身裂名败、大志成空。
思索着,马超又生出苦恼,该怎么才能不动声色的提醒曹公,钟繇老贼已经投贼了呢。
至于河北袁尚,马超从来都没拿正眼看过。
除非袁尚在战场上证明一下。
马超又想到了自己胞妹,这是目前唯一挂念的人了。
他眼睛一亮,想到了胞妹的更好归宿。
可想到北岸即将聚集的万余步骑大军,马超心里又很痒痒。
孤身响应朝廷征辟,和带着部队投奔曹公,显然是两种待遇。
马超抬头看头顶遮蔽苍穹日光的厚重云层,只觉得就像自己的命运,根本看不清楚归宿。
别说归宿,就连途中的风景都很难预测。
越发的恼恨黑熊,这个人若不来,关中必然落在他的手中,谁也夺不走!
得此王霸之基,拒敌于关外,进能享有天下,退能割据一方不失为董卓。
恨的牙痒痒。
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十几名骑士,脑海里又浮现黑熊那羞辱他的言语。
他连黑熊麾下的赵云、王威这两位客将都不如;甚至不如黑熊半路收编的蓝田都尉刘雄。
人家刘雄麾下还有个杂编千人队,他马超只有十几名骑士。
强行忍住,马超神情不苟,观察着渡河步兵,纠察他们的纪律。
等全员渡河后,他还要将这两千步兵完完整整带到蓝田。
后面他还要分批再送余下三千兵,前后足足五千士兵。
总觉得这是他的兵,他的!
精神备受煎熬。
这比抢走妻子,还要令他感到悲痛。
故而他神情沉肃,身边军吏不敢疏忽,弹压着军纪,使得渡河部队迅速恢复队形和纪律。
与这里沉闷气氛不同,骊山之南。
中垒营二百余骑正在赶路,他们铠甲、器械装在独轮车上,所有人都是牵马步行,以节省马力。
领队的张定站在路边喝水,鼓励凑过来的军吏:“这是渠帅定下的方略,想要骗过弘农,就要骗过北岸钟繇。我们要快,只有截断退路,他们才不敢焚烧粮食。”
华阴,肯定会陆续囤积其他地方征集来的粮食,为后续潼关决战做准备。
对方目前囤积多少粮食,黑熊、张定、甘宁都不知道。
而甘宁潼关所屯三个月的粮食,是针对甘宁、刘雄这一千八百人来说的三月;等后续大军集结,半个月时间就能将关内粮食吃光。
所以悄悄偷袭,抢掉华阴所屯的粮食,能极大减缓己方的粮食压力,以及后勤运输的压力。
后勤人力投入少了,那更多的人力就能投入到建设中去。
关中的冬季不比荆州,荆州冬季你结庐而居,抖一抖还能熬过冬天。
关中不行,必须要有牢固的御寒屋舍,还要囤积粮食、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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