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帝坐在靠窗的榻上,一腿盘在榻上,一腿垂在榻下。时已近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紫宸殿内的窗扇都已打开,窗屉上蒙着淡绿色窗纱。那绿纱极是通透,窗外景物一览无遗。
窗外碧树参天,正遮住灼热的日光,不时有凉风吹入殿内,又带来阵阵花香,直沁心脾。
郑帝道:“李克让身为主将,这功劳他不必争,别人也抢不去,有过也必得他担着。此次北疆之战,是胜是败,是功是过,也还得再品一品。至于他不肯听从你之见,不肯调兵至雁头寨与燕贼决战,也算不得罪名。他是主将,要全盘考量,谨慎些也不为过。你等三卫兵马已回梁都,其他驻守北疆军马半年内也要全部换防,然河北招讨使的大印还要李克让掌着。他戍守北疆已有四年有余,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朕便是取他谨慎这一点。”
陈封恭谨道:“是,听陛下之言,臣方才茅塞顿开。是臣浅薄了,误以为李都司有私心,这才不肯依臣之言。是臣思量不周,请陛下恕罪。”
郑帝微微一笑道:“私心他也是有的。然何人能无私心,只要大节不亏便是好的。李克让纵有千般不是,他带兵用兵还是好的,只要有这一点,便有可用之处,便该用人不疑才是。你向朕奏明这些事也并无过错,无论何事,只要向朕直言,朕万不会怪罪的。朕便是取你这份忠直之心。”
陈封道:“臣惶愧无地,谢陛下不罪之恩。臣必以赤心报效陛下。”
郑帝道:“你非但无罪,反有大功,我如何不知。各路的军报奏疏朕都已看过了,李克让并未讳你功绩。滦州一战,你歼灭燕军近两万人,左骁卫与滦州守军共折损八千余人,可谓大捷了;信安一战,你亲临战阵,以不足六万兵马胆敢拦截北燕十三万大军,沙场之上,面对七万燕军,非但将其击溃,更阵斩近万级。这一战,你与梁临道,孙翼腾俱有大功,然终是你居首功。这是你在沙场上的功劳,不曾埋没罢?你上奏政事堂,要调兵真定,防备代国,虽代国没有出兵,但真定却挡住了燕军南下,这也是你一份功劳;你还有一份大功,便是遣将秦玉,兵不血刃取下安肃。安肃在我手中,至少可保我河北三年安定,这份功劳可比前几份还要大些。”
陈封早已跪在地下,沉声道:“臣些许微劳何足陛下挂齿,更不及陛下于臣的恩典之万一。陛下言臣之功,臣万死不敢受。”
郑帝笑道:“好了,快起来罢。立功是好事,如何说不得?只是如何赏你,朕还未想好,官位品级是吏部在商议,朕不管他,东城醴泉观左近有一处宅子,有三进院子,还有一处花园,虽不甚大,却也别致,朕便赏了你了。”
陈封急忙又跪下叩头谢恩。谢恩已毕,郑帝又道:“你左骁卫的骑军折损将尽,自然还要将骑军练起来。大军没了骑军,便是自断一臂一般,朕准你再练两千五百骑兵,重建骑兵营。朕已给户部、兵部打过招呼,你练骑兵要用多少银钱,只管报给户部,户部自会批你;你要用多少战马军器,只管朝兵部要,兵部自然给你。只是战马只怕一时有些短缺,陇右进的战马要到八月以后方能到梁都,到那时,朕准你先选便是。”
骑兵与战马乃是兵家头等大事,陈封又要跪下谢恩,郑帝摆手喝止道:“免了罢。”
“汪度之事,你如何看?”郑帝接道,语气已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陈封心中一凛,知道郑帝终于说到正题。他已在心中无数次默习如何禀奏此事,然此刻郑帝问起,却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沉吟片刻后,他终于还是不敢要郑帝等太久,开口道:“陛下,汪度之事,臣已在密奏中尽数言明,不敢有丝毫隐瞒。然汪度为何如此行事,臣实不知,臣亦不敢妄自揣测。”
郑帝似乎有些累了,将盘着的腿伸直,又将垂下的腿收回榻上,也一并伸直,抻了抻,身子后仰,靠在榻上靠垫上,仰头望着殿顶梁木,叹道:“汪度行事如此卑污,若是徐冲之在,断不教他如此有恃无恐。”
陈封不敢接话,他不知郑帝此话是何用意。逼徐云致仕,他陈封也是出了一份力的,莫非郑帝后悔允徐云致仕,已有怪罪之意?
郑帝收回目光,看着陈封道:“汪度青松峪、雁头寨两次违命不遵,李克让奏疏中为何只字不提?若此事是实,青松峪之败便是汪度一人之责,李克让只需推到他身上即可,却为何如无此事一般?”
郑帝挥手止住陈封道:“崇恩,非是朕信不及你,只是你也是道听途说,此事只怕另有蹊跷,还要再看看才是。”
陈封道:“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臣已在燕贼退军后详细查问过,当日在霸州城内,李都司确向汪度下了青松峪接应天翼卫的军令,此事臣未向李都司亲自求证,却询问李都司幕中于参议,于参议亲承确有其事。至于汪度刻意拖延出兵时辰,致天权卫赶到时,青松峪之战已结束之事,天权卫汪度麾下诸多兵将皆证是实。臣多方查证,方信王凤所言不假,这才敢具疏密奏陛下,臣万不敢以风闻之事上奏天听,请陛下明查。”
郑帝缓缓合上双眼,默然不语,便如睡着一般。陈封看着郑帝,也不敢言声。一时之间,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郑帝又缓缓张开双眼,说道:“朕知道了,这是那些人欲将朕置于火上炙烤。徐云致仕,赵具戍边,他们便心慌了,便不愿再等,便想出这等下作计策来。无端坑害了我两万将士,这是欲将我大郑推入深渊,再将这罪名扣在朕的头上。当真好算计。”他声音变得冰冷无情,已不似往日那般雍穆温润,“只是这些人都是谁?崇恩,你要替朕好生查一查。至于李允,李允并非站在那一边,却也算不得忠臣。汪度之事竟连提也不敢提,不过是狐疑不定,首鼠两端罢了。”
陈封贴身小衣已被冷汗浸透,急忙站起身道:“臣遵旨。”
郑帝又道:“汪度之事先放一放,朕倒要看看这些宵小之辈还有何能为。”
陈封低头道:“是。”
郑帝忽问道:“现是五月,是哪支军马当值宿卫梁都?”
陈封道:“五月是熊飞军天璇卫当值,六月是凤翔军千灵卫。”
郑帝点头道:“轮值宿卫兵马不必管他,这梁都城外的事你要替朕多留心些。卢象山初回梁都时日未久,于都中之事还不大熟悉,朕只命他管好梁都城内的事,你若有事也可与他商议。”忽地提高声音道:“洪福。”
洪福急忙从殿外走进来应道:“陛下,臣在呐。”
郑帝道:“洪福,你给金吾卫打招呼,左骁卫上下人等在梁都内行事不得阻拦,羽林卫羽林卫就算了罢,宫城内的事还是你洪都知去做罢。”
洪福与陈封齐声应道:“是。”
郑帝道:“崇恩,梁都城外,你可便宜行事,城内规矩多些,还是要以卢象山为主,你若确有难处,便去寻金吾卫,洪庆自会助你。”
陈封道:“是,臣遵旨。”
郑帝道:“好了,若有急事,便到大内来禀报洪福,便是与禀给朕是一样的。你且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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