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庆唤人来安放陈肃尸身,又命人看视卫绾等三人伤情。崔言见陈封与程备二人虽狼狈些,身上却并未受伤,遂道:“崇恩,我知你劳累,却只怕仍不得歇息,此事要紧,须当立时呈奏圣上才是,你也当面陈方是正理。然事虽急,却也不能失仪,我先回宫禀报圣上与相公,好教圣上放心,你且整肃一番,换身衣裳再见驾也不迟。”
陈封道:“默之良言,陈封谢过。陈封自当面圣请罪,确是拖延不得。请默之先行,陈封随后便到。”
崔言颔首道:“崇恩何罪之有?又何必请罪?非但崇恩无罪,便是陈孝正命丧乱军之手,亦是死于国事,遑论其罪。此番崇恩孤身犯险,顷刻间平息兵变,于朝廷亦是大功一件。崇恩不必妄自菲薄,谦逊过甚,我当向圣上呈奏崇恩之功。”不等陈封回话,崔言便即在马上作礼辞别,拨马去了。
裴绪在旁道:“事虽急,陈都司身子也是要紧的,万不可劳累过甚。入宫面圣纵缓一缓,也是无碍的。陈都司才平息变乱,又经丧弟之痛,想来圣上也必能体谅的。”说罢也不等陈封答话,施礼作别,策马紧随崔言去了。
陈封目送他二人远去,又默然良久,回首看看,见陈肃尸身已被安放在一架原本运送辎重的马车上,身上覆了一件不知是哪个将领的白色战袍,遮住了头脸,已看不到面目。
这张脸,只怕日后也再不能见了。陈封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颊流下,只是他脸上满是血污,旁人却看不清楚。
此间事了,陈封命冯渊兵马仍旧围住卫州大营不动,命程备权领天璇卫都统制使事,率熊飞军亲军入营善后。又请洪庆撤军,率禁卫军将士回城歇息。
陈封向洪庆连声道谢,洪庆却不以为意,大手一挥,自去整顿兵马,准备撤兵。陈封却等不及洪庆撤兵,别了洪庆、程备等人,只带两个亲兵,快马回城去了。
回到家中,匆忙擦洗一番,换了朝服梁冠,也不及吃饭,便又上马赶往大内。
陈封自西华门入宫,快步穿过甬道,到了紫宸殿外。
站在高高石阶下,陈封忽觉一阵疲意涌遍全身,霎时间只想抛下眼前这一切,回到家中,偎在老父膝下,叙说陈肃幼时光景。又想到还未及向父亲禀报陈肃死讯,不禁心中一阵愧意,却又在顷刻间化作虚无,心中已只剩空落。
忽听阶上一个内侍唤道:“圣上宣陈封觐见。”
陈封如梦方醒,只得强打起精神,口中谢恩,迈步上阶,进了紫宸殿。
殿内郑帝高坐须弥座上,洪福侍立在侧。下首左侧椅上坐着三人,正是政事堂三位宰辅,袁端、宋质、崔言,右侧椅上只坐了一人,正是卢豫。
陈封不敢抬头,深施一礼道:“臣陈封拜见陛下。”说罢便要跪下行大礼。
却听郑帝道:“不必跪了,国朝礼法之中并没有这些虚文,你又劳累了一整日,何必多礼?”
陈封却仍撩袍跪了下去,叩头道:“臣陈封请罪,请陛下重重治臣之罪。”
“哦。”郑帝语声中似带着笑意,“你们口中的功臣非但不居功,如今却来向朕请罪,这却是为何?”
陈封道:“陛下,臣治军不整,驭下不严,识人不明,管教无方,此皆用兵之大过,请陛下重重责罚。”
郑帝道:“噢,原来如此,这些事,崔默之已奏与了朕,相公们也已代你分说过了。你且起来说话。”
陈封又重重叩头道:“臣不敢。臣无能,致使变生肘腋,祸及梁都,臣罪不可逭,无颜面见陛下。”
郑帝呵呵笑道:“你不肯起来,难不成要朕亲自去扶你么?”又道:“洪福,代朕扶崇恩起来,坐到那边椅子上去。”
洪福答应一声,下阶来欲搀扶陈封。陈封哪里敢要洪福搀扶,急忙又叩了一个头,爬了起来。洪福却仍虚扶着陈封坐了卢豫下首。
郑帝道:“崇恩,你说的事暂且不论,你只将今日之事细细奏来。朕倒有些诧异,你究竟使了何手段,竟将这场变乱安稳平息?朕还以为今日都畿定要血流成河,却不想这一场干戈,竟就此无声无息了结。”
崔言道:“崇恩,今日之事来龙去脉,我已尽数禀奏陛下。然你出了卫州大营后,我不及细问你,你只将入营之后的事细细陈奏便是。”
陈封这才平稳心神,应了一声道:“是。陛下,臣想那任惠或并无谋逆之心,他那区区三千兵马,也并无谋逆之能。他将天璇卫都统制使陈肃劫持在营中,或只一时丧心病狂而已。臣想他若要活命,必不敢伤臣,是以臣才敢只身入他军营。”
郑帝道:“昔年人尝言道:赵子龙一身都是胆。朕看你陈崇恩也不遑多让。”
陈封道:“陛下谬赞,臣不敢领受。臣在天璇卫中军见了任惠,任惠欲陈肃亲笔供认克扣军饷之事,又欲臣亲口应承不追究娄营上下罪责。臣不敢擅专,便要见陈肃问个明白,任惠只得遣人带陈肃出见。然陈肃虽被看押,却拒不肯认克扣军饷之事,任惠以我二人性命相挟,陈肃仍宁死不认。”
“任惠恐他二人言语之间被旁人听出底细,便遣散了兵丁,待屋内没了闲杂之人,任惠方露出凶相,以言语相迫。陈肃不为所动,对臣道出实情。原来天璇卫乃是中军长史发放各营军饷,那日任惠已收了娄营将士军饷,有亲笔画押为证。但第二日任惠却又说饷钱短了,是都统制与长史克扣了军饷,这才闹出兵变来。任惠领兵占据中军,将陈肃与长史陆恒看押起来,就便毁了那账册,自以为得计。然那日发饷之时,有许多人旁观为证,这许多人证任惠却不能尽灭其口。陈肃与任惠争辩不休,任惠辩不赢,竟恼羞成怒,暴起刺杀陈肃。臣虽有所提防,却终不及救下陈肃,又恐任惠伤及臣,只得将他毙于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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