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术士见此,顿时也被这长者气量胸襟所折服。
他们对着李斯恭恭敬敬作揖,然后背着竹筐就走了。
萧何感觉这两个人非同寻常,连忙站起来,“我送二位先生下楼。”
李斯望了萧何一眼。
萧何亲自送了两人下楼,这两个术士又拉着萧何的手。
“先生您日后贵不可言,您的威德可以超过那位年长者。希望先生早日掌权,可利益天下人。”
二人对着萧何,也是十分恭敬地作揖,这才离去。
回到阁楼上,萧何忍不住感慨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李斯则皱眉捋须,“你说,他们有才华,为什么却不拿出来使用呢。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一块石头,能够成为玉佩,为什么要让它在山中孤寂呢?”
萧何应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李斯笑了一下,随后摇摇头,“这个世界上,没有君子和小人之分,只有强者和弱者的区别。”
“怎么会没有呢?”萧何惊讶。
“我反正不信。”李斯望着精美的菜肴,脑海里不住地回想方才那两個人前后说的话。
死于非命,怀念以前的日子,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为人处世了。
而他过去,是厕所里的老鼠,现在他是处在仓库里的老鼠。
芸芸众生,多少庶人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李斯何其有幸,改变了这一切。
“在这个世界上,尊卑等级鲜明,人的出身就已经决定自己所处的平台。每个人都有些才干,可是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平台。”
“同样是力气大,善于使用刀斧。有的人却能有机会成为战将,在沙场上征战四方立下战功;而有的人则只能待在家里做个屠夫,杀猪剁狗,如此一生。”
“方才那两个士人,他们也很有才华。如果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我这就可以将他们引荐给大王。一旦得到大王的喜爱,他们将成为人人都羡慕的对象。”
萧何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看法。
看着萧何没有附和自己,李斯越发喜欢萧何了。这种喜欢是好奇,是看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般。李斯非常不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萧何、还有那两个江湖术士一样的人。
“萧狱吏和我意见相左吗?为何一言不发啊。在这里,你我没有什么尊卑等级之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萧何望着李斯,“我想人的尊卑,是自己来决定的。而不是他人来品评的。天地既然生了万物,自然有它的道理。我有个朋友,他经常告诉我说,上天生下一个人,必然是有用的。”
“我看天下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存在的意义。只是人和人之间,也确实有所差别。有的人好像太阳,有的人好像月亮。有的人则是黑夜里的萤火虫。”
“每个人发出的光芒不同而已。”
“太阳照耀万物,使得万物茁壮生长。月亮在晚上照明,标记阴晴圆缺,也有它存在的价值。”
“而萤火虫,固然发出的光只有一点,可是这一点光芒,有时候却也能点缀寂静的山谷。”
“走卒贩夫,他们的人生也有极大的意义。”
李斯静静听着,拿起了觳给萧何斟酒。
“廷尉,这如何使得?”
“我素来喜好与人谈论宇宙人生。每每与我谈论这些,我都将他视为我的朋友。这一爵酒,是我敬你的。”
萧何留了个心眼。
“不敢不敢。萧何乃卑贱之躯,如何能与廷尉为友。何况萧何乃一属吏,辅佐廷尉办事而已。若是传出去,有损廷尉威严。”
李斯无奈叹了一下,“那好吧。”
萧何总感觉李斯和人一向有着千万里遥远的距离,忽然间他说自己是他的朋友,萧何岂会相信。
就在萧何刚松了口气时,李斯忽然又捋须道。
“他们二人,其实也不过是厕所里长大的仓鼠罢了。”
萧何闻言,又是一怔。他是在说那两个术士呢,还是在点自己呢。
“因为没有见过仓库,所以才会停留在厕所里。若是有朝一日,他们也见到了仓库,就不会这么做了。”
李斯坐得十分端正,眉头紧拧。
萧何没有再反对李斯的话,但是也没有附和。
他就陪着李斯,听他讲述自己对人生的看法。
经历了约莫一个时辰的洗礼,萧何慢慢走了出来。
他第一次有了那种迫切地想要和刘季一起蹲在院子里痛斥一个人的冲动。
只是路过刘季家时,只看到了他的儿子。
萧何带了刘肥去自己家里吃饭。
吃饭的时候,灶房旁边钻出来一只老鼠。
萧何忍不住笑,怎么刚刚谈论什么,现在就碰到什么呢。
萧夫人感到好奇,“夫君晚归,是遇到什么人了吗?还谈论老鼠?”
萧何望着夫人,眼中满是惊喜。
萧何又看着大口吃肉的刘肥,“肥,你说能把人当做老鼠看吗?”
刘肥不住地摇头。
“那肯定不行啊。《诗经》里不是有首诗叫《硕鼠》吗。专门就是拿肥大的老鼠去比喻坏人。还说什么,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萧何不住地点头赞叹。“是啊,是啊。好好的人,怎么能轻易地把自己看作是老鼠呢。未免太过轻贱自己啊。”
另一边,李斯也回到了家里。
他没有胃口吃饭。
萧何没有附和他,也没有称赞他。
他算什么,一个小小沛县地方豪族出身的秦吏罢了。
李斯忍不住笑道,“萧何觉得他不是老鼠。可是他不也是在见到了仓库之后,立刻就来到了咸阳吗。实在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啊。”
夜幕降临。
咸阳城里街道上仍然是灯火通明。
嬴政将很多富商强行从各地陆陆续续迁来,现在的咸阳城算是天下政治经济中心了。
商贾为了赚更多的钱,自然花一部分钱去打通官府,好为自己行方便。
原本非常排斥商业活动的咸阳,大晚上仍旧有很多酒肆开张,甚至女闾的大门也开着。
夜晚,咸阳城的空气中飘散着花香,酒香,女人的胭脂香味,卤制好的肉汤香味。
咸阳宫里,明明是深夜,却还是响着音乐。
嬴政得到了更多美丽的妃子。
在这个一夫一妻多妾制度的时代,掌权的男人自然享受了无穷无尽的快乐。
王后一个人坐在椒房殿里,静静地望着明月,手里攥着小时候扶苏穿过的衣服。
同一个时空下,此时扶苏也在望着天上的明月。
扶苏的车队才刚刚走过三川郡、现在正在颍川郡,之后越过东郡,就能抵达齐郡了。这是从秦国咸阳前往齐国临淄最近的一条路,过去因为战事,这条路一直都走不了。
王后的病没有好,总是让扶苏一颗心不上不下的。虽然自己也清楚,是人就有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掉。但是扶苏还是没有办法安下心来。
而嬴政这些天来,又开始有着明显走向极端享乐主义的倾向。
历史的车轮已经碾在了芸芸众生的头上,每个人都跑不掉。
皇帝制度就要诞生了。
但是扶苏,他却和许许多多战功赫赫的将军一样,在非常关键的时候,被嬴政外派。
对于嬴政的政治智慧,扶苏是一向是非常佩服的。
当然,扶苏也在向嬴政学习。
望着明月,扶苏思绪万千。不知不觉间,他好像已经和嬴政走上了相反的道路。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并肩合作了。
篝火在一旁熊熊燃烧,扶苏的影子随着火焰的高度放长放短。
夏侯婴望着对着月亮发呆的太子,双目在黑夜里格外明亮。
太子应该有很多为难之处吧。
夏侯婴一直都记得刘季说的那句话。都跑来沛县这样的地方来找人了,可见秦国内部得乱成什么样。
太子是无人可找了。
扶苏回过神来,看到一群人都望着自己。
“不是让你们去休息吗?”
刘季和夏侯婴正想和扶苏说说心里话。
毕竟他们的位置距离扶苏还是很远,跟着扶苏这么久了,从没有过单独言谈的机会。
没办法,谁让扶苏是太子呢。
他的命比此次一行人的命加起来还要重要。
刘季和夏侯婴刚过来,却被蒙毅抢了先。
蒙毅十分兴奋,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出来行外差,非常激动,根本睡不着。
“太子,我在想我们到了齐国之后要怎么做?诸子百家那么多人,如何让他们顺从我秦国呢。而且我担心,他们早就知道了消息,甚至已经做好了计划如何应对我们。我们到时候该如何做呢?”
扶苏早就有了计划。
“诸子百家,尤以儒墨两派为当今显学。所谓打蛇打七寸,自然首先要针对这两家。这学派,用的是嘴皮子打架,往往很多时候议论的东西流于形式。去了之后可不能单纯依靠论辩。”
“要先找出这两家的领头羊人物,好好规劝。使得他们归顺我秦国。”
蒙毅听了,很是失落。
“太子您不亲自出马与诸生辩论吗。”
“怎么,你很失望?”
“我们都盼着太子您前去齐国,和一众儒生开展论辩,来个舌战群儒,让他们知道太子您才是比他们更有资格阐释儒学的人。”蒙毅摩拳擦掌。
“必要之时,请太子用法家学说,韩非之论,驳斥群臣,让不思进取的迂腐儒生知道太子的厉害。”
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点头。
这就是扶苏的魅力所在。
扶苏的思想总是与众不同,有时候领先于众人。虽然他的思想太过高远,很多普通人难以理解,但是大家正因为这样所以敬佩他。
这让很多士人乃至臣子都以能够和扶苏辩论言谈为荣,也有很多人非常期待扶苏和诸子百家名士辩论,好让自己的耳朵也享受享受。
刘季听得心里发毛。这个蒙毅怎么把自己的话全给抢了。
“我的老师韩非是儒家宗师荀卿的弟子。我也算是儒家的徒子徒孙,你怎么能让我去踹儒家的门呢。那不是打祖师吗?”
蒙毅:“可是太子不是说要整饬百家吗?”
扶苏:“所谓整饬百家,是要让百家为一,把有用的东西转换形式保留下来,把不利于帝国一统的思想加以剔除。这剔除,也要讲究,不可全废。”
“整饬百家,不是说要废了百家,也不是要攻击百家。”
“是要让百家一起开会,然后达成某种共识。比如国家建立的存在意义到底是什么,让天下人过得更好。还有对一些有争议的东西来个官方定调,不允许他们在内部因为这些事分化,互相进攻。”
篝火照着扶苏英俊的面孔。
蒙毅一席话听下来,感觉自己在扶苏面前又矮了很多。
“难怪大家都说太子您是智者。我都没搞明白,为什么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整饬百家呢。明明太学都已经成立了啊。”
扶苏笑笑,“是啊,说的对啊。为什么呢?”
嬴政童年时期运气非常差,可是看看现在,这麾下的臣子,怎么还有这么直爽的大聪明呢。
好用,实在是好用。
冯敬忍不住也站出来说两句。他可是武信侯冯毋择的儿子。
“太子,我们抵达临淄之后,如何召集这些诸子百家的人呢。如果他们惧怕我们秦国,都不愿意来呢?”
蒙毅望着冯敬,将胸脯挺得极高,“伱应该把如果两个字去掉。”
冯敬凑近,将胸脯抬得更高,“那可不一定。太子的才华举世皆知,太子的心意四海闻之。若是诸子百家的人知道是太子亲自前来,也许会有很多人争着来也不一定。”
蒙毅双手环胸,冷哼一声,“我只听说有才能的人,都是恃才傲物之辈。他们不会因为金钱地位就主动出来,这种才士,大都安于乡野幽静之所,不恋俗世,非得要明主亲自去请才会出来。”
蒙毅继续说,“如果是征召的方式,恐怕来的要么是滥竽充数之徒,要么是居心不良之人。真正有才能的人,是不会听到征召而来的。贸然征召,这只会给太子带来危险。”
冯敬对曰,“你这话就错了。良禽择木而栖,才士择主而侍。太子这样的明主,天下人都巴不得跟在太子身边。”
“一旦听闻是太子征召百家子弟,必然有很多才士前来。只是他们却又惧怕秦国虎狼之名,有所犹豫。”
“要我看,我们抵达临淄城后,第一件事就消除诸子百家士人对我秦国的恐惧。”
篝火越烧越旺,柴火噼里啪啦响动着,时不时冒出一些火星子,溅在四方。
二人杠得正起劲。
冯敬没想到这个蒙毅,还真的有两把刷子,“太子,你说是不是?”
二人转过身去,看到扶苏已经不在原地了。
“太子人呢?”
蒙毅笑道,“还不是被你的气势给吓到了。好好地论事就就论事,怎么能举着拳头呢。”
冯敬也露出笑容,眯着眼向蒙毅下半身看,“说得好像你没有拔剑一样。”
众人都错愕不已,低头一看,蒙毅还真的一时激动早就把剑给抽出来了。
“太子——太子——”蒙毅觉得这个点太子还睡不着,又追过去了。
冯敬不喜,“太子是我的太子,你一个外臣凑什么近乎。”
……
篝火旁,刘季和夏侯婴在侧看得起劲,早不管扶苏哪里去了。
“这士人吵架就是不一样啊。”刘季也看得津津有味。
夏侯婴振振肩,“据说以前孔子出去游说诸侯王,传播礼仪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不过的时候,就要动手。”
吕泽出言,“但愿我们到了临淄之后,能够不用动手吧。”
吕泽叉腰说着。
众人都望过来。
吕泽复道,“我的意思是,这些儒生,他们肯定也继承了孔子的遗风,要是感觉说不过对方,指不定也会像执戟郎和中大夫一样。看看这又是举拳又是拔剑的,到时候伤着太子怎么办,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众人看着吕泽,神色更加严肃了。
吕泽再次解释,“儒生素来学习剑术,个个都身体强健。而墨者又擅长机关术,更有人行走江湖,拉帮结派,这要是前来,怕是连军队都压不住。”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都盯着自己,吕泽忍不住再三解释,“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准备万全……”
众人听得,都摇摇头散了。
吕释之站出来,“大哥,你下次还是别说了。”
邵平在一侧看得乐呵呵的。
太子身边真是人才济济啊。
——
营帐里,扶苏自己先行回来了。
冯敬追了过来,看着太子营帐里相依相偎的人影动作画面。
他懊恼地闭上眼睛,向后退了两步。
“怎么总是我?”
次日,扶苏神清气爽起了床。
一出了帐子,外面已经太阳高高挂在了东山之上。众人都已经收拾妥当,只等扶苏起行。
上了车驾,扶苏忍不住问邵平。
“队伍出发前,我与诸位将士约定好,寅时过后就要起行。如今我已经睡到了辰时,实在是失仪。你身为太子舍人,怎么不履行职责叫醒我呢?”
“臣叫了太子三次。太子都没有回应,臣还是不打扰了。”实在是昨天晚上大家都睡得晚,今天早上都是卯时才起的。
扶苏感慨,“美色误事啊!”
予月听到,忍不住气恼,“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评价我的。”
(本章完)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23_23435/367779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