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扶苏倒是觉得,陈氏兄弟和齐姜最终选择互相谅解,达成协调,这些事就此结束。这才彰显秦法的价值和意义。
秦法的根本目的在于阻止人犯法,阻止人道德滑坡。
比起秦吏当堂给前来断案的庶民一条条解释法律文书普法,解决一个典型案例,使得众人宾服更有意义。
早在一百多年前,秦国商鞅变法。当时就想解决刑不上大夫的问题。为了遏制贵族,打击贪污腐败,全国的秦吏都要在处理案件之时,对着国民讲述法律,以此来普法。
那么在这样一个百废俱兴的时代,压迫民众让他们强行学习秦国文字乃至熟悉法律,就是非要按着羊低头在水槽里喝水。
羊不是不需要喝水,而是不喜欢被人强行按着喝水。一旦被人强行按头学习秦法,就会招致全天下人的反对。
用直接有效的方式解决双方的矛盾,终止双方都继续作恶,还能保护好下一代,这样的解决案例才是典范。
“让秦法真正解决问题,这样才能彰显我秦法的价值,提升我秦国秦吏在地方百姓心目中的威信。”
“清官难断家务事。真的按照秦律的条文一点点算下来,恐怕这双方的帐就判不完了。”
“你不要担心今日这桩案件的判法会损伤秦法的威严。”
蒙毅低着头,“臣并不担心这个。事实上太子您现在选择的事宜从权,比原先按照秦法条文的判决好多了。”
扶苏昂起头,望着蒙毅。眼神似在说,那你还站在这干嘛。
蒙毅很兴奋地说,“我……我这就去。”
蒙毅握着那份已经没用的判书,小心翼翼将其带出来折叠好,悄悄地放入了自己的褡裢里。
很快,蒙毅再次出来。
“今日你们几人,实在是运气好。现在我们决定,你们婚姻之内过去种种过失,就看你们是要遵照判决,还是互相商量,当堂达成调解。”
陈伯和陈平都望着齐姜。
齐姜擦干眼泪说,“我还是方才的想法。那些地,我要了也没有用。”
其实陈伯方才听了齐姜那番话,也觉得她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那就按照齐姜的话来吧。我们愿意给他们新修一個院子,两间房。只是,我现在自己也有新的家室了,我不可能天天往前妻家去。”
“考虑到两个孩子还小,所以,我决定给齐姜五只羊,这算是补偿了。这是按照秦律,夫妻离婚丈夫应该给予妻子补偿来执行的。”
随后,陈伯又问陈平,“弟,你看呢?”
陈平倒是没什么想法,张美吉倒是觉得两个孩子很可怜。
“我愿意再给齐大姐一头牛。”
陈平瞪大眼睛望着张美吉。
“既然两家兄弟都没话说,那就以此作为今天的判决吧。”
看着原先水火不容的两家人肯放下恩怨,季布那是满心欢喜。
齐姜没有说话,她一直默默地流泪,泪水已经打湿了胸前衣衫。
其实,今天这场官司。
最难受要属于陈平。
因为当初是哥哥为了把他培养成有出息的人,所以娶了干活很厉害的齐姜;也是因为哥哥为了供养他读书,所以处处让齐姜多干活。之后发生的事情,更多了。
所以,即便雨过天晴,陈平仍旧不开心。
结果经历了这么多,他还是那个无权无势的陈平。而且他还要给齐姜修房子,赔一头牛。什么时候,才能到他去公平地分理天下呢。
都说甘于卑下,就可以有朝一日成为掌权者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德道经中的道理那样发展。
就这样,这场轰动牗乡的官司是非结束了。
蒙毅、曹参和地方秦吏,一同重新拟写判决,随后等着让他们共同签字画押。
期间齐姜忽然请求说,她有事要暂时离开,在一炷香内会赶回来。季布大手一挥,“去吧。
蒙毅想着自己过去所见到的地方案例,还有地方秦吏的汇报,他一向知道秦法的推行是任重道远。
但是自今日这一案例之后,只怕这个案子要轰动一时了。
因为它真正的阻止了下一段悲剧发生,尽可能维护保护了下一代,这对民众来说有着极大的安抚意义。
而且处理这样的案子,也是给天下秦吏一个公然的案例典范。
“我看这次的案件,可以被写入【封诊式】了。”
蒙毅感慨着。
曹参也道,“是啊。”
“《封诊式》是什么?”季布好奇。
曹参礼貌地介绍,“我秦国的法律,相当完备。有秦律法律条文十八种,也有《封诊式》。《封诊式》是收集整理过去地方官吏断案的实例组成。这些实例,都是经典范例,用于地方官吏作为参考。”
“我看等到这个案子一被公布,秦法的威信将被大幅提升。”张苍忍不住议论,“这个案子,涉及到的方面太多了。很值得研究。”
“这夫妻之间相处,到底要不要法律规范?夫妻离异,孩子的教育抚养又该怎么做。后母对待孩子,如有虐待行为,谁负责报官,官怎么落实。”
蒙毅则补充了一个问题,“我看原先六国百姓之中,有很多女性在离异之时没有法律保护。这些人一旦被家庭抛弃,恐怕会对治安造成极大的问题。”
“我看家庭不和睦,这是古今千年以来都难以解决的问题。但是正是家庭不和睦,导致底层怨气充斥啊。”
蒙毅、张苍、曹参三人围着一条祭案展开了详细的论证。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
“太子此举,对天下秦吏未来治理地方,都大有裨益啊。”
冯敬、季布、刘季四个人只能被晾在边上,他们倒是很想说话,可是根本插不上嘴。
因为他们能做到引经据典,张口就是列子、孔子、孟子、韩非子;而季布几个人,他们的开场白则是‘我认为……我觉得……’诸如此类。
这一开口就输了啊。
不止是他们三人,就是士兵,也只能在一旁用羡慕的眼神望着这三个人。
他们三人谈话的气势,就好像是将军在战场上带着士兵冲锋陷阵一般,势不可挡!
又如巍峨之高山,不可撼动;又如崩腾之大河,气势汹涌。
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着对于公平和正义的渴望。而在这样一个人命如草,到处都充斥着暴力和混乱无序的世界里,这样一个典范案例,无疑是最鼓舞人心的良药。
三人本来没有什么交集,在聊到这件事时,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但是因为他们三个谈论的内容太过艰涩,过于理论化。
一时间让其他人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才学浅薄。
很快,夏侯婴和刘季等人都开始围着季布说话了,“没想到,季布还真的会审案子。”
“断的好啊!这不就真相大白了。”众人欣喜。
“断的真快。季布,你可真行。看不出来啊,这么复杂的案子,伱居然能办的下去。”
季布春风得意,终于被他露了一手,自然开始对着兄弟们夸口。
“这有啥的,人活一口气,看得出来,双方都憋着一口恶气,我就是要让他们把话说开,把这口恶气给吐出去。等吐出去就好了。”
“我小时候,我两叔公天天打架,都上六十的人了。成天打架,为老不尊,成何体统。”
“为了保住老季家的名声,我就把他们两一起装在筐子里,放在船上,让他们俩隔空对骂。等两方骂舒服了,事情也就了了。第二天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我就回去。”
众人哈哈大笑。
刘季对季布表示十二分的欣赏,当即拍着季布的肩膀道,“季老弟,还是你有本事。”
蒙毅不能忍受,在断案这件事上,他才是第一啊。
他可是当年以学室年度考核第一名的成绩出师的。
“这有什么。我第一眼看到陈平和其前嫂。我就已经知道陈平无罪了。”
陈平和陈伯两个人还在门外候着,等他们在里面写判决。忽然听到他们高声议论这些。
陈伯问道,“这帮秦国年轻人不错啊。”
陈平望着陈伯,“哥,你也觉得这些年轻的将军非同一般吗?”
“那当然。这一门心思给民办事,和阳武县那几个混日子的秦吏简直是天差地别啊。”
陈平又望着草堂,心中疑窦丛生,“难道说,真的是他?”
——
草堂里,蒙毅高声地说着。
“当我了解这件事后,我就知道,陈平盗嫂绝对是谣言。”
“第一,你们看这个陈平,他对人性有着相当深刻的分析和把握,明显是才貌双全之人。我看他相貌就知道,此人不会有此邪念。”
“第二,这陈家兄弟两个相依为命。哥哥拼尽全力,希望把弟弟培养成有学识的人,让他奔赴他乡好好读书。我方才见到那陈平,也确实谈吐不凡,胸怀大志。”
“像他们兄弟这样一心一意要干大事,追求功名富贵之人,怎么可能会耽于眼前的小利,沉溺于那毫末美色之中呢。那齐姜,就是再年轻十岁,也绝不会成为陈平下手的目标。”
“陈伯如此费力,希望陈平能够出人头地,有一番大作为。陈平难道会自毁人设吗?若他真的是那等猥琐小人,只怕干得丑事不止这一件吧。势必在此地声名狼藉,到时候连入仕的机会都没有。”
“三则,方才陈平之妻说,陈平岳祖张负曾经在告诫孙女张美吉:毋以贫故,事人不谨。事兄伯如事父,事嫂如母。”
“这张负,如此看重陈平。可是出嫁前特别强调的事情确实让张美吉谨记出嫁后侍奉长兄长嫂极其重要。”
“这恰恰说明陈平对长兄陈伯的敬爱在当时牗乡上下是人所共知的。陈平既然敬爱兄长,怎么可能又去做出盗嫂这种事呢。”
蒙毅用理论逻辑推测着。
这个时候,张苍说道,“我记得,诸子百家之中,这名家最是与众不同。因为古代依照名位的不同,有不同的礼仪要遵循,因此礼官会特别擅长于辨别名位之事,成为名家的来源。”
“随着成文礼法公布之后,天下出现了讼者一类人,他们根据法律条文进行辩护,由于这些学者专门从事名词概念的探讨,因此称他们为“辩者”。”
“随着辩者根据辩护要素进行统察发掘问题,由于这些学者需要对获取的诸多条件进行概率统计及最优化决选的辩察,因此世人又称他们为“察士”。”
“再随着察士根据最优论点进行公讼,由于这些学者需要在实际应用中运用理性逻辑的不造成歧义的非文字游戏的语言写出逻辑明确的法律条文及条约,讼者必须加以大量的历物辩题、现实/模拟案例锻炼,因此又称他们为刑名家。”
“我觉得,这个案例,就可以交给刑名家去处理。”
张苍的看法,立刻引起了蒙毅的注意。
“要我说,这个刑名家,可以直接引入秦国学室啊。这刑名家在这一方面已经大有研究了,如果他们的学说和思辨方法能够被我们秦国学室的弟子学到。日后我秦法家势必更强一等。”
蒙毅的提议,像是在潭水中砸下一块巨石,立刻激起了千层浪。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曹参和张苍的赞同。
曹参:“是啊。我们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这些诸子百家的名士,他们可以去教学室弟子啊。”
蒙毅“不仅如此吧,他们也可以教导皇室子孙。甚至可以担任世家贵族子弟的老师。”
几人张口闭口,都是经国之大事。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学识渊博,这谈论的建议实用性,乃至可行性都更高。
季布、夏侯婴、刘季、冯敬、灌夫等人不得不再度靠边站。
固然蒙毅喜欢发号施令,独占鳌头,但是这种性格一般很容易被人利用。
刘季根本没在意蒙毅。
刘季心里纳闷,以后太子身边的三公九卿。肯定有这三个人,再加上萧何,还有冯敬这个走后门的表舅哥。
除了他们,还有先帝——啊呸,还有始皇帝的老臣。自己没有渊博的学识,天下已经大定,自己也没有立功的机会。他什么日后让太子封他个大官光宗耀祖呢。
不一会儿,判词写好了。
齐姜也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她左右手两边各拉着一个小孩。
“几位将军,齐姜特意携手一儿一女前来报恩,愿舍弃牗乡一切,去往将军家为将军们当牛做马。”
几人闻言,纷纷摆手,“这……不用谢啊。我们这是职责所在啊。”
这时候,蒙毅从堂上走了下来,他告诉齐姜。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如何敢受这样的大恩。今日帮你的。另有其人。你若是想要报答他,就对着祭坛做拜,日后诚心做人,不要再生是非,挑拨离间,教唆事端就可以了。”
齐姜不住地点头,随后拉着一双儿女做拜。
等到齐姜拿着判书走了,剩下的就是陈伯和陈平兄弟二人。
这个时候,灌夫忽然走了出来。
他望着俊美的陈平,“你就是陈平啊。”
“正是。”
“听说你把你们年祭祭祀灶神的祭品都分得很公平。”
“确有此事。”
“你小子,撞大运了!”灌夫狠狠地拍了拍陈平的身板,长得还挺结实,“现在我们随军有个差事给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好。但是这意味着,你以后要离开老家。”
陈平一听,顿时两眼放光。
陈平想都不想就道,“我愿意去。”
张美吉在一旁候着,看到陈平这样的反应,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齐姜在陈家的感受。
陈平在盗嫂谣言上,确实是个受害者。
但是撇开这件事不谈,他绝非君子。这是毋庸置疑的。
就这样,陈平被扶苏以一个奇怪的理由拉入了恒阳宫虎贲卫卫队。
陈平回家收拾包袱,就要跟着他们远行。陈伯欢喜异常,手舞足蹈对着秦军不住地叩谢。当即表示,自己要回家给他们宰羊杀猪。
秦军连连拒绝。
等到兄弟两人离开后,扶苏也被人安排坐回了铜车里。行事很谨慎小心,过程很隐秘。
但是,兄弟们却一个个都很困惑。
虽然扶苏从未暴露他来到阳武就是要找陈平这件事。但是临时拉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入伙,兄弟们自然困惑。
“你们说,太子为什么要让陈平加入我们?我看这小子像个衣冠禽兽。”灌夫这几天也开始慌了,太子身边来的人越来越多了,逼得他都把韩非子的文章全部背诵下来了。
若是再这么一直吸引来人,他灌夫到底还能不能做个单纯的卫率了!
刘季大声笑道,“还能有什么原因。看他年纪轻轻又长得帅呗。要我是太子,也肯定找个美男子做我的侍卫。这出门,多有排面啊。”
蒙毅则定定地望着刘季,“太子才不会那么肤浅。”
刘季心里嘀咕,这个叫蒙毅的,他怎么不懂人情世故啊。他这种人会有朋友吗?
当天夜里,扶苏他们返回了阳武县。与吕泽小部队汇合。
打击了一番地方豪吏归来的吕泽和阳武县县尉满载而归。
吕泽给扶苏献上了他缴获的珍贵上古文书、金银铜器之类。
看着那些魏国老贵族私藏留下的古书,其中竟然有另一版本的《连山易》、《归藏易》,扶苏自然更加对吕泽这个人青睐有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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