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墙角树枝梅花,在冰天雪地里独自绽放。

    这样鲜艳的红,在这寒冬里十分刺目。

    比起那些在温室里开放的红花,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独独梅花敢于在寒冬腊月里,在野外,在众目睽睽之下绽放,可见其傲骨!

    可见其孤勇!

    冯去疾在园子里石径小路上徘徊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打湿地面。

    “丞相,您打算怎么做呢?”

    周青臣披着一件狐皮大衣,血红发亮的皮毛,和那墙角的梅花颜色都是寂静满园里最醒目的颜色。

    冯去疾遥望远处山关,山顶上沐浴着厚厚的雪,雪顶上,有一处恢弘的宫殿。只是在咸阳城里,那恢弘宫殿也不过是雪顶边上的几个小点点罢了。

    “唉——真是教人为难啊。”

    周青臣一听,眼珠儿骨碌一转,旋即狠狠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疼的险些吱哇叫唤起来,只见他眼泪涌出来。

    随后用宽大的袖子抹着眼泪,“谁说不是呢,陛下多好的人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孔子是圣人啊,老子是智者啊。陛下追随这二位啊。”

    冯去疾一听这个,就来气了。

    “孔子?”

    冯去疾,可不仅仅是个爱面子的贵族。他可是法家的信奉者。

    冯去疾捋捋须,他意识到了自己和扶苏矛盾的点在哪里。

    太子信奉黄老之学,喜欢儒家之教说,他只是把法家当做一个工具罢了。

    换句话说,自己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型。

    “先丞相斯,功劳够高了吧,可是现在不也是在乡野之地养老吗?唉。陛下只看到了民,没有看到臣啊。”周青臣又蹦出来这么一句。

    冯去疾冷眼瞄了他一眼。

    就周青臣这点花花肠子,冯去疾还能看不出来。

    不过,能让周青臣进来,冯去疾就已经打算给扶苏找不愉快了。

    没办法啊,这秦二世的上位,史书上虽然写的冠冕堂皇——秦始皇行禅让之举。

    可是他们这些臣子,两只眼睛那看得是清清楚楚。

    如果对秦二世逼父退位这种事情,作为臣子不给予一定的惩戒,后代们如何齐家呢。

    冯去疾固然私心重,但是也读了不少圣贤的书。

    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拎得清的。

    有趣的是,冯去疾反对扶苏喜欢儒家,却又要用儒家的纲常伦理来约束扶苏。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陛下心高气傲,偶尔受点委屈,也是好事。至于这骂名……”

    冯去疾望着周青臣。

    周青臣愣了一会儿,“好说,好说,都是张苍惹的祸。”

    冯去疾大眼瞪着周青臣那对小眼睛,“又是张苍?”

    “主要把这事推给别人,臣子们也不一定都答应啊。”

    冯去疾摆手,“就按你们的安排吧。”

    等到周青臣走了,冯去疾一个人在梅花园子里转悠。

    他心情颇不宁静。

    “明明是以左为尊,右次之。陛下非要不按规矩来,我差哪了?我差哪了?”

    冯去疾揪着梅花花瓣。

    园子外面,冯劫的身影忽而闪过。

    秦始皇留给臣子们的心理阴影,很大程度上对扶苏初继位有很大帮助。

    这要是换个朝代,但凡继位的皇帝心意稍微好些,想要给民做主,当老天的儿子,那不出三个月就要殁了,问就是病的。

    秦始皇建立了这么一套皇帝制度,皇帝的权威是空前的,皇帝本人至高无上。

    扶苏刚刚继位,臣子们确实有所忌惮。

    但是现在,双方都把彼此的脾气摸了一通,对以后的事情也都有了个大概的掌握。

    咸阳城,春天的时候,皇帝和太子政治夺势之争,冬天的时候,二世和臣子夺势之争。

    权力这东西,就是毒药,只要沾过一下,就想永远地握住。

    冯劫在院子里瞎转悠,“父亲就一定是对的吗?如果天下大同能够实现,为什么要去阻断陛下呢?”

    这时,一个纨绔青年走了出来,他手里晃着一串冻好的柿子,吃得满嘴都是。

    听到冯劫在院子里感慨,冯敬下意识躲在廊柱后面。

    “我是不是听到了不该听的。”

    这冯家的子弟,基本都住在冯府里,只有冯毋择‘假装隐士’,住在郊外。

    “你躲在后面做什么?”

    冯敬走出来,“我以为我听到了不该听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一点血性都没有,人家季布没上过战场,靠着嘴皮子都成都尉了。你还在这吃柿子。”冯劫望着冯敬,实在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冯敬无辜地睁着眼睛,要不是他们过去关系还不错,这肯定要暗地里记恨冯劫了。

    “不会是,陛下要出什么事儿了吧?”

    冯劫呆呆地望着冯敬,看来这小子,倒也没那么傻。

    冯劫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眼神躲闪起来。

    “胡说。马上就要过年祭了,能有什么大事?”

    冯劫想要走人。

    冯敬的柿子给化了,掉在了地上。

    冯敬都不用思考到底还吃不吃了,“等会儿。陛下怎么了?”

    冯劫慌张,真是想要拔腿就跑,“没事啊。有什么事?”

    “绝对有事。还是大事。天下大同,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听错了。”

    冯劫拍拍冯敬的肩,“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跑出去乱说,我回头就告诉你父亲。”

    冯敬杵在原地,对冯劫的警告回应了一声,“哦~”

    冯劫慌慌张张的走了,冯敬一个人站在廊道望着他的背影。

    “真有意思。这家人居然有事还瞒着我,瞒着我,叫你们瞒着我。”

    本来在家休假的冯敬,一时间又有了差事。

    他利用了一下自己的美色,前去贿赂了几个婢女,很快就套到了消息。

    ——

    傍晚的时候,大雪这才停下。

    章台宫前刚刚被打扫出一块空地来。

    冯敬慌慌张张跑入宫殿,“快,通报一声,我要面见陛下。我有急事要告诉陛下。”

    吕释之愣了一下。“是不是还要我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啊?”

    “你怎么知道?”冯敬贴着吕释之的耳,“此事你知我知。”

    “天知地知。”吕释之顺着接过话,上指指天,下指指地。

    冯敬愣了一下,“不会今天有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吧?”

    “被你猜中了。”

    “但是你还是得给我通报一声,告诉陛下,一定要见我。因为我这件事非常重要,绝对比任何人的任何事都要重要。”

    吕释之一脸为难,“好巧不巧,今天来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不过,看你昔日是陛下执戟郎的份上,我还是给你通报一声。”

    吕释之十分不情愿地走入大殿。

    冯敬站在门外,他苦熬数年终于不做执戟郎了,结果转头刚换差事,就要请求扶苏的侍卫长给他通禀一声。

    此情此景,是冯敬从未设想过的。

    那一刻,他站在宫门口想了很多事。

    人这玩意儿,站在这座山里,就想着去另一座山头看看;到了另一座山头,却发现其实原先那座山也挺好的。

    不一会儿,吕释之又走了出来。

    “陛下让你进去。”

    “谢了。”

    吕释之愣了一下,随后咧着嘴角笑道,“不客气。不过你最好长话短说,陛下心情不好。”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吕释之应。

    冯敬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陛下有时候疯疯癫癫的,要是自己在陛下气头上说了这件事,他是不是会把我给……

    “你快进去啊。陛下都让你进去了。”

    冯敬的脚先于身体迈入了大殿,只是侧着身扭过头来,“我……我有些……”

    “快进去。你这是殿前失仪。”

    扶苏在座上看奏章,听到门口两人叽叽咕咕、叽叽咕咕聊得可起劲。

    良久,冯敬立在了扶苏面前,他肩头披着几片鹅毛雪花。

    扶苏甚至都没有抬头。

    “陛下,微臣有要事密奏。”

    “奏吧。”扶苏面色乌青。

    冯敬吞吞吐吐好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实情,“丞相已经和上卿姚贾、大夫周青臣传统了朝中大半臣子,说要在年祭之前的大朝会上,让陛下册封公子曜为太子。”

    冯敬说完这话,吓得自己打了个颤。

    结果上面的人纹丝不动,他甚至都没有动一下眼皮。

    “陛下,您……是不是气糊涂了。”

    扶苏放下奏章,“你是第七个来告诉朕这件事的人了。”

    “啊?第七个!?竟然还有别人?”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告诉朕这件事,岂不是显得朕很无能。”

    冯敬摸了摸后脑勺,“好像是这么回事。陛下您深得人心,若是有人知道了风声,一定会报给陛下的。”

    冯敬本来还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仔细一想,皆在情理之中啊。

    所谓威信,其实根本不是皇帝在臣民士兵面前一站,大家伙欢呼万岁、山呼万年的场面。

    其实,威信是当一个领导者陷入危难之时,他的下属们选择坚定地追随他,当有人陷害他,知情者会立刻上报这件事。

    如果一个君王在位时期没有爆发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其实就是因为有很多人受到了他的恩泽,心中感激他。不管他们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回过头来感激君上。

    至于在皇帝面前山呼万岁这种事,其实你就是抱个婴儿在王座上,臣子们也会喊得很大声。但是婴儿有什么威信吗。

    道所讲述的“形”与“神”,其精神就在这里。

    “那陛下,您打算怎么做呢?”

    “立呗。”扶苏语气很平淡。

    “可是这样,不就显得您很被动。而且这件事,明显是针对您的。”冯敬以为扶苏没有把事情想通。

    “你这个当侄子的,这不是在背叛你伯父吗?”

    冯敬眼珠滚了几圈,“先君臣,后父子,再叔侄。”

    “好。你下去吧。”

    冯敬出了宫殿,天幕上闪着几颗星星。

    他如释重负,长长松了口气。

    “还好没事。”

    廊柱边上,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正在望着他。

    吕释之走了出来,“虽然我不知道今天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觉得有你们这么多人给陛下告密,应该问题也不大。”

    冯敬耸耸肩,“也不看看,这殿里坐着的人是谁。”

    冯敬赶回家,一进自己的院门,就感觉院子里比平时安静许多。

    推开自己的房门,看到自己的大伯和堂兄弟们都在里头。

    冯敬先是脚尖抓紧,双手攥拳,随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见过伯父,诸位哥哥。”

    “你这个叛徒。我白养你了。”冯敬前脚出门告密,后脚冯去疾就接到了消息。

    冯劫拉着冯去疾,“父亲大人,算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了,这事还得怪我。”

    冯去疾黑着脸,他额头上渗出了一些汗。

    “废了,全废了。你们这代年轻人,注定是没前途了!”

    冯敬能从冯家院子里走出去把这件事告诉皇帝,冯氏就已经输了。

    不是家族里出了这么一个叛徒这么简单。

    而是扶苏在家族的后辈心目中,是一个值得他们放弃自己私利去成全他的人。

    这就是威信。

    但是冯去疾还是对这一代的年轻人不看好。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好人就有坏人。

    根据过去一千年的历史经验,好人往往死得快,奉献最多而且得不到好处,坏人不仅死得慢,而且恶贯满盈,无人管束。

    为此想要做一个活得久的好人,你就得学会坏人的手段。

    所谓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中国人没有菩萨和金刚的概念,但是这道理,早早就在中国人的骨血里融会贯通了。

    像冯敬、冯劫这样的人,跟着扶苏走这条路,以后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冯去疾暗暗想着。

    就这样,冯去疾和扶苏第一回交战,还没开火,他的枪口就被自家人给堵上了。

    不过,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

    第二天一早,王绾又来见扶苏。

    大家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

    当然,不妨大胆的设想一下,其实是同一个人把消息卖给了各路人马。

    “若是要成就大治,难道非要用这四个人不可吗?”

    “皇帝陛下,有时候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啊。”

    “事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招致了一些人的不满。即便如此,陛下还要这么做下去吗?”曾经意气风发的王绾,都在人性面前败下阵来,选择了和现实妥协。

    扶苏的做法,既让王绾感动,又让王绾担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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