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劫却又不怎么甘心,“可是难道说我在陛下心目中,就只能做点这样的事情吗?”
冯去疾盯着冯劫,望了他好久。
冯劫自讨没趣,躬身作揖告退,临走时顺走了几块柿饼。手指头上落得一手白灰。
冯去疾在大堂上坐着,忍不住骂骂咧咧,“从小就没个正形。看我死了你怎么办?”
冯劫刚一脸喜庆地出了门,就看到门前大院里,冯敬和其他几个族弟们正在闲聊。
“这待遇不好,谁还去啊?”
“要我我不去,我要留在咸阳。宁可在咸阳当个市监,我也不要去那些穷乡僻壤之地。”族弟捂着脸哭喊。
“一想到到时候要在部队里,吃不干净的饭,一个月都吃不了两次肉,没过几天就要变得又瘦又干,皮包骨,那得多丢人啊。”
“是啊,得多丢人啊。我们都已经二十七岁了,才刚得到了百夫长的职位。父亲当年都已经快要拜都尉了。陛下竟然这就不打仗了,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啊。”
“大男人,不出门去建功立业。整天待在家里研究种地、记账,这得多丢人啊。”
冯劫听着,额头上多出几条横纹,脸色也越来越黑。
冯敬走在最前面,他拍着家里廊道上的大红柱子说,“我长了这么大,我父亲只教导了我,如何上马打仗。这也是我一生最喜欢干的事情。可是两次战役,我都没有上战场的机会。”
“虽然现在混了个将军之职,但是毕竟不是战场上厮杀来的。总觉得我这理应波澜壮阔的一生少了点什么。”
其他兄弟立刻羡慕的说,“可是你有机会陪伴皇帝陛下去上林苑打猎啊。我们才是真的要去算账了。”
“谁家世子算账啊。”
“是啊。先生给我看相说,我是能够做大夫的人。”
“先生给我看相,还说我能做到都尉呢。”
“真的假的?是你的话,我怎么不信呢。冯家的男人,从不吹牛。你别丢了我们家族的脸面。”
冯敬双手叉腰,气势不凡,“听说咸阳城里,十个卜者,九个功夫不够。只有皇宫里的缭,那才是真本事。”
“我们府上这个,从前太上皇知道但是都看不上的人。我也觉得他断的不准。他说我晚年才发迹,大器晚成之人。你看我现在。”
扶苏飞快地继位,冯氏一族基本上都在跟着冯去疾摇摇摆摆,结果冯敬这小子直接晋升为京官,负责京城治安的事情。
族弟冯立却说,“可是问题是,先生给伯父断事,都很准啊。”
冯敬大笑,“那他怎么断的我不准呢。我看我是早年风光,晚年平淡。这才是我理想的人生。难不成我死后才扬名天下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
“算命的说我能活七十,这我相信。”
兄弟几人哈哈大笑。
冯劫听了大半的消息,假装从容迈步走了出来。
几人一看到将军冯劫走出来,那是一个个蜂拥前去。
他们比冯去疾、冯劫都要对军功爵制的事情敏感。
主要未得利益者,都是年纪二三十这一代。刚刚明白事情道理,知道事情利弊。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得到,所以才表现得异常激动。
要不是上面有人做主,他们早就闹翻天了。
“大兄,听说今日早朝,不知道陛下都说了什么?”
“大兄,快跟我们讲讲。”
冯劫岂能不知道这帮兄弟的心思,“军功爵制是必须要废的,但是以后若是打仗,还是能够根据军功封爵。”
兄弟几个都懵了,互相望着彼此。这皇帝也太没魄力了,说了要做的事情又做成这样。这不是白说吗。
“不过,以后是没机会了。以后大秦的发展方向,重点在工业制造,科技研发。”
“工业制造?科技研发?这是什么东西?”大秦的新生代建设者们,因为和皇帝距离遥远,所以还对这些新鲜的名词非常陌生。
冯劫也和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们几个,这几天没事的话,跟着我出去做事吧。陛下交给了我很重要的任务。”
一听到有重要任务被交托给某人,大家一定都会认为这个人是被皇帝认可的,得到了皇帝的某种赞许一般。
毕竟在这个时代,谁能够得到皇帝的重用,那对家族来说简直是无上的荣耀。
冯敬觉得奇怪,“得是做什么事啊?”
“如今我大秦停战封诸侯,废旧军制,天下都太平无事了。陛下要在制度文教上做功夫,总不能,陛下让身为将军的大哥前去负责做这些事吧?”
冯劫先是一顿,“对。没错。”
冯立:“该不会是去给解散士兵吧?”
“对,没错。”
“这不是去干得罪人的事情吗?”
“对,也没错。不仅如此,还要去算账呢。”
一听到算账三个字,冯氏一族的男人们都露出了怪异的表情。
据说当初冯去疾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打仗不行,所以才去做了文吏。
冯家那可是将门世家啊。
一开始家族里的人也都不看好他,结果他遇到了秦始皇,深受其青睐,混的比冯毋择都要好。
不过也许始皇帝是看中了冯去疾太好面子,以及有些不太聪明的地方。
这谁说得准呢。
兄弟几个都默不作声了。
只是园子外边忽然飞来一群鸟,它们越过墙头,叽叽喳喳喧闹好久。
兄弟几个变得更加沉默了,男人们找了个亭子,坐在席子上,喝酒静坐。
“我听说陛下想要普传文教,这行的通吗?其实庶民不是陛下想的那样。见风使舵、趋利避害、慕强欺弱,那都是极其平常的事情啊。”
“庶民只是拿不到东西的时候,嚷嚷着不公平。有些人看着表面上很无辜,其实心如蛇蝎啊。等到他们坐了我们这个位置,到时候压榨剥削比谁都严重。”
“我还是觉得秦二世太理想了。”
冯立率先打破了沉默。
其他兄弟也纷纷跟着点头。“这人的富贵,本来就是天定的。只不过是有些人看不惯我们比他们过得很好罢了,要我说,还不是嫉妒我们。”
“是的,是这样的。”
不料,冯去疾和冯劫却在这个时候忽然间异口同声地说,“他不是理想,他只是走的太快太远了。我们无法追及。”
冯劫和冯敬互视一眼。
这么一出,冯家其他几个弟兄们也都开始不说话了。
冯敬解释说,“陛下虽然理想,可是说到底比我们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这是不可争议的事实吧。”
提起这个,冯立那是两眼放光,“那是当然。我们八岁的时候,连三千个字都没认全,当时陛下还是公子吧好像,就已经开始精简文字了。”
“要不是太子的话,现在天下人恐怕都不一定能够这么快通晓我秦国文字。”
提起这个,大家伙又对扶苏赞不绝口。
“太子厉害确实是厉害,就是有些不着边际。理想太大了。”
“废话,我觉得要是陛下没这点理想,他也就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陛下了。”
冯劫听着几个年轻的弟弟们如此这般议论秦二世,再想到刚才父亲告诉自己的话。
冯劫望着悠悠的蓝天,高空之上只有几朵微白的云。
冯家的儿郎们齐聚一堂,议论着国家大事,仿佛帝国的责任都压在他们家的肩膀身上似的。
——
“陛下废了军功爵制,本质上是不许国家主动再挑起战争,而不是说,以后再也不打仗了。陛下都说了,国虽大,好战必亡。”
太学里,一群儒士关于废黜军功爵制的事情有些微词,毕竟皇帝说了和没说一样。
经过淳于越这么一解释,大家伙这才不继续闹事了。
只是另一边,张苍他们这边着手起来可就难了。
咸阳城的大街上,初夏的时候更是人潮涌动,胜于任何时段。
壮年男子身着深色棉衣,肩挑货物,汗流浃背地行走在石板路上。
妇女们裹着青色的长裙,手提菜篮,匆匆赶往市场。
小贩们沿街叫卖,声音此起彼伏,他们在木质摊位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商品,从鲜艳的丝绸到新鲜的蔬果。
不时有几辆马车驶过,车轮碾过石板发出沉重的响声。
偶尔能见到身穿官袍的官员,或是身披铠甲的士兵,他们的气场与周围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
天边飘来一阵烤肉的香味,还有当垆之中的酒香,也有道路上不小心落下的马粪,与街道上的喧嚣交融在一起。
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曹参和张苍两人穿着便衣于街道之上闲走。
张苍和曹参,他们两才是这次废旧制,设立新制度的主要实践者。
蒙毅是负责立法设定制度的人,冯劫则负责在改革过程中处理关系。
说到底,扶苏还是信任张苍。相信张苍能够把事情办好。
曹参说,“陛下又要募兵,训练中央军,开口就是五十万。一边又要停战让民众都回去休养生息。”
“这个数字未免大了。我都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在试探我们。”
张苍皱眉,“陛下哪哪都好,就是喜欢玩心眼子。我跟你说,老这么玩下去,早晚要出事。男子汉大丈夫,不去养浩然正气,整天在宫里待着琢磨怎么对付人。”
“长此以往,哪还能有什么君王之气象?”
张苍大声地嚷嚷着,街道左右的路人都望着他。
张苍倒是浑然不惧,可是曹参受不了大家伙用这样的目光盯着他。
于是乎,曹参拉着张苍的衣袖小声地喊说,“你说就说,干嘛弄这么大声啊。”
“怎么了?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实话怎么不能说了。”张苍一下就挣开曹参的手,大声地咆哮着。
这会儿,不用张苍自我介绍了,大家伙都知道了,他就是张御史。
曹参跟在边上,那是汗流浃背。
咸阳城里,多的是皇亲国戚,世家子弟、富豪之后。而张苍却如此不管不顾,也怪不得旁人总是觉得他好欺负。
因为张苍没有什么坏心眼呗。
张苍一路走,一路喊着,“我看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军队里招募到的,恐怕都是些懒汉。要我说,这军队的待遇就不能给的太高了。否则进来的还是那些家伙。”
“这个世界总是那么癫。”
“打仗的时候,懒汉都逃到了后方;太平的时候,懒汉又想办法进入军队。”
张苍就这么在咸阳城大街上嚷嚷着。
这次也没出什么意外,街道两侧男女老少都望向了张苍。
大家也都感到挺可惜的,好好的一个身材魁梧八尺好男儿,威仪堂堂,可惜却长了一张嘴。
不过,咸阳城里从来不缺怪人。
就看张苍的气质,穿着,言谈,即便不认识张苍的人一时间对不上他到底是哪号人物,也能料定他就是个朝廷要员,对其遥遥肃然起敬。
曹参在一旁瑟瑟发抖。
“其实我觉得,遇到事情,真的犯不着这样。固然嫉恶如仇又如何,过刚易折啊,有时候太过直接,反而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害到自己。”
曹参指着路边的歪脖子垂柳说,“你看这同样是树,柳树因为懂得能屈能伸,所以能够长年;可是这樟树就不同。被人拿去做建材,永远都长不大。”
张苍笑道,“唉,人生在世,能有益于世,就多做些事情。我们人,那可是与天地并列的,是为三才之一。”
“人活着,理当赞天地之化育。帮助天地生化,培育万物,这才是人应该做的事情。现在的人看看都堕落成什么样了,功名富贵取不完,取到了就变得贪心,取不到就变得不甘心。”
“我看陛下若是不能及时刹住这股风气,以后的天下恐怕会更乱。”
曹参听着,只是捋须淡淡一笑,“可我们两个人的力量,也终究是有限的。要我说,别抱那么大的抱负,做一点是一点。剩下的交给别人去干吧。”
“其实有些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一个人真的睡着了,那是很容易叫醒的;但是一个人若是装睡,那你可就怎么叫都叫不醒了。”
张苍望着曹参,“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陛下。”
“有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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