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咸阳城的天幕上,群星闪耀。

    咸阳城中,从城中心延伸出去四条笔直的道路,分别通往东西南北。

    四条直道又分别延伸出无数条街道。

    街道细密如大网,形形色色的人在街道上三三两两往家的方向走。

    打更人驾着马车,敲着梆子报时。

    城门就要关闭了,虎贲卫拥簇着一辆豪华的铜盖马车在孤寂无人,已经被清理过的直道上缓缓前进。

    这位大秦帝国的第二任皇帝,他比起第一位皇帝来说,别的地方尚且不评价。这出行一向是非常低调的,并非要豪华马车才能彰显自己的地位。

    像今日这般乘坐豪华马车出行,便一定要事先清理道路。

    所以自始皇帝时代结束,庶民们几乎看不到大秦的皇帝使用豪华马车出行的大场面,更加看不到自万人空巷,人人都出来看始皇帝的宏大场面。

    皇帝像是高高的星辰,与百姓之间有了天地这样的高差,只许百姓仰望;又或者说,皇帝像是苍穹,他选择站在高山之上的万里,笼罩芸芸众生加以照拂。

    而民,客观实际来说,还是和君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如果君和民没有区别,那这个世界才要乱套。

    全新的理想能否实现,还得是看能不能脚掌全部站在坚实的土地上。

    过于荒谬的君民平等论,乃至民贵君轻的论调,说到底只是个抽象比喻,只是告诫君王要以民众的生机为贵。

    皇帝的马车在笔直平坦的道路上飞驰着,往咸阳宫的方向赶。

    咸阳城四面的大门,在同一时刻,伴随着日晷上的影子彻底消失全部关闭。

    二世继位开始,就在遏制反对铺张浪费的行为。背地里的铺张浪费要靠时间,但是表面上铺张浪费一张诏令就能制止的了。这就是权力。

    所以这个点,天色一黑,咸阳宫乃至咸阳宫,已经看不到什么彻夜通明的宫殿乃至阁楼了。

    章台宫再也不整夜整夜燃烧鲛人灯,后宫诸殿里也不再传来歌台暖响。

    整个大秦就像是处在一个自我收束的时期,大秦的子民跟着新皇帝,纷纷开始重新思考人生、自我、人际关系、自然等问题。

    那个对物质过分追求的时代,伴随着大秦帝国对南越战争的惨烈战况,对河套地区的收复,渐渐地消退了。

    中国人是这样的,一贯喜欢折中。当你想让他们不要再盲目追求欲望,势必要让他们先去不停地打仗,以失去性命为代价,这样的话,他们就懂得和平的珍贵,渴望安定的生活。

    这座过去沉淀了血雨腥风政治遗云的都城,如今正在迈向光明的未来,迈向一道过去从未不敢奢望的台阶。

    玉真宫里,今晚上照旧是灯火通明。

    这将会是玉真宫最后一晚灯火通明。

    嬴政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凉席上,眼泪像是两条小河,无声地流了半夜。

    床榻外边跪坐侍奉的宫女,也莫名跟着哭红了眼睛。

    二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那势必就要做到,很快玉真宫的一切饮食衣服供应都要从简,更不要说什么月钱。

    宫女们为自己的命运哭,嬴政也为自己的命运哭。

    这个世界上,多少眼泪啊。

    可是扪心自问,自己这一生里所流下的眼泪之中,为他人而流的有几滴;而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那么多人,又有几个人为自己流泪呢。

    嬴政肥胖的身躯蜷缩着,像是快要入冬的狗熊,麻溜地找个树洞将自己折叠收纳,好藏在一隅之地,不被猎食者发现。

    嬴政回想着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一生,想念着这一生之中对他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没有一个是完美的,没有一个是完全合他心意的。

    可是恰恰是这样两个女人,占据了他生命的全部,让他的心和她们的心紧紧地焊在一起。

    这一晚,祖龙哭得可伤心啊。

    天快亮时,忽然间乌云密布,遮住明月,来了场暴雨。

    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吵醒,咸阳民众不得不早起去检查自己家里的粮仓、豚厕、家禽,免得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所损害。

    嬴政倒是睡得昏死过去一般。

    嬴政那糟糕的睡眠,似乎是他情绪不稳定乃至性格暴虐的源头。但是在这一晚过后,他的睡眠奇迹般地恢复了。

    外面下着大雨,嬴政沉浸在酣眠之中。

    梦里嬴政回到了邯郸城,他的父亲母亲一前一后站在自己的面前望着他。

    “都说了多少次,该放下就要放下。”赵太后摸着嬴政的脸。

    嬴政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皱着眉,拳头捏得紧紧地,望着赵国的军队,眼睛里流露出愤恨。

    但是忽然之间,嬴政想到了什么,他还是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算了。就这样吧。”

    赵太后望着嬴政,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随后消失了。

    接着又是嬴政的父亲来到他跟前,父亲抱起嬴政,“我就知道你行,从政儿你生下来我就知道你以后注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丈夫。”

    “你做到了。”

    嬴政听着,半梦半醒之间,还是笑了。

    梦境陡然一转,忽然嬴政到了一片菜地里。菜地里满是浓雾,什么都看不清。

    嬴政穿着袍服走啊走,不知要往哪里去。

    一个卖菜的老妇女忽然拉住他,“你有东西掉了?”

    嬴政问,“我没有。”

    “不,你掉了。”

    “我刚才看到了,你的身上掉下来一块长长的瘤子一样的东西,真恶心,快拿着这脏东西丢了吧。”

    嬴政很是惊愕,他呆呆望着老奶奶指着地上的秽物,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头轻了许多,心也清明了。

    从酣眠中醒来后,外面的雨早就停了。

    金色的太阳从东山那边跳出来,迅速地烤干了地面,只有围墙树荫之下保持湿润。

    嬴政从梦中醒来,推窗再看这山上的风景。

    那一刻,他才感觉到身为一个人,可以活的多么自由、多么轻松自在。

    他早就该卸下自己的责任了,是他自己给自己强行施加了太多责任,这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嬴政终于放过了自己。

    这位年近百半的老人,总算得到了他应得的归宿——颐养天年。

    扶苏的本意倒不是让嬴政放下,他只想希望嬴政看清现实,别再沉浸在永远醒不来的梦里。

    在这个时空之中,他是人,不是神。不管他过去什么来历,嬴政现在是人。

    而个人永远都是有局限的,人生总是有遗憾的。要得到某些东西,就一定会失去很多东西。

    嬴政释然了。

    只是很快,扶苏的诏令也送到了他面前。

    “奉天承运,陛下诏曰:自今日起,玉真宫一切酒肉美食衣服器物供应,皆按规格减半。”

    打周勃来玉真宫第一天起就有此料,这玉真宫里根本没一个干活的,女的细皮嫩肉只等着胭脂粉黛打扮自己好等太上皇宠幸,男的整天琢磨说什么话能让太上皇开怀大笑早日封高位。

    除了侍卫,还有就是徐福、卢绾这些士人,一个个整天装神弄鬼的。

    太上皇倒是不想修仙了,可是他们几个却还在那装,天天在宫殿里焚香启炉跳大神,不是炼丹就是采药。

    这骊山上的草木,都被他们秃噜一遍了。

    早就听说秦始皇这人名声不咋样,身边都是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怎么可能名声好的了呢。

    有今天这出不意外。

    嬴政面对诏书倒是很从容很淡定。

    他对此置若罔闻,“接着奏乐,接着舞。”

    季心惶恐,上前阻止,“太上皇,陛下已经下达诏令,一切供应减半啊。”

    嬴政并不觉得季心扫兴,只是说,“那就按照减半的规格来。继续唱,继续跳。”

    季心,还是太年轻。

    他单纯地以为秦始皇这三个字只是因为他是皇帝而那么响亮。

    实际上是因为秦始皇这个人是嬴政,才让秦始皇这个名号震古烁今。

    其实秦始皇这样的人,老天把他生成商贾,他能做成第一流的商人。

    老天把他生成战士,他能做第一流的元帅。

    老天把他生成女人,他能做巾帼。

    别说扶苏下达诏书把嬴政一切开销全部停了,就是天塌下来,他照样还是会坚强地面对,甚至还能用自己的方式撑一撑,又或者干脆把天捅个窟窿。

    季心还是被秦始皇的心态震慑了一番,这也太稳健了。

    很快,舞女乐师陆陆续续赶来。

    徐福听说昨夜皇帝陛下亲自驾临,斥责太上皇在玉真宫里胡作非为,奢侈浪费,他就预感自己的好日子怕是要倒头了。

    且不说始皇帝倒台以后,他没有了高官爵位,不能享受豪车美女豪宅,反而因此失去了自由。

    之前还能作为太上皇的宠臣,在这玉真宫里捞点油水,比如说那祭祀之台塔,从拨款到完工,都是由着徐福一人监督,期间要经历他无数次倒换,最终把钱大半都吞到自己的肚子里。

    结果吞了的钱,他现在也没地方去花。

    这徐福是既害怕秦始皇,又恨秦始皇。

    他怎么就老老实实退位了呢,害的他现在没有了一切。

    卢绾等人也感到自己的前途堪忧,看始皇帝现在无心修仙,他们只能另辟蹊径,想法子继续哄骗始皇帝让他做到永葆容颜。

    还别说,这个法子对嬴政来说还真的很有吸引力。

    在儿子告诫之后,嬴政彻底断绝了想要回去章台宫主持政务的念头,他又开始把心思放在了干一些与众不同的大事情上。

    一言以蔽之。扶苏杜绝了嬴政重回政治赛道的可能,随后嬴政本能驱使,他又要在自己的领域打拼,他要干出来一件让世人都愿意对他顶礼膜拜的大事——修仙。

    “真人此次一定要修成正果,让人间那帮凡夫俗子都瞧瞧。”

    六月,秦始皇又开始自称‘真人’,在骊山上炼丹药,修神仙。

    却说这次修仙,确实有些门道。

    嬴政开始吃素了,不再大鱼大肉。

    倒勉强算是一种进步吧。

    但是他那狂放不羁的个性,摆脱一切束缚之后无所顾忌的言行,很快引得群臣不满。

    张苍数次进谏,要阻止秦始皇修仙。

    可是这话引起了朝中老权贵们对张苍的不满。

    别说秦始皇想长生不老,哪个人不想长生不老,永葆青春。如果有着不会变老的身体和永恒的寿命,那么人可以做成自己想做的一切事了。

    嬴政不过是顽劣本性难改,不顾他人说辞,敢公开修仙。

    但是那世家大族高门宅地之中,多的是想要修道成仙的人。

    修仙这个事,别论有没有。在人的历史里,文明的源头总是有着神的存在。人想努力去够那个更高维度的存在,仔细想想其实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为此有很多先辈们在这方面做出了众多努力。

    享受着世界上最好资源的人群,手中拥有一大批这类人的资讯,这些玄门术士,也一贯为他们服务,帮助他们升官发财,家宅和乐安宁,更有甚者,就是去延年益寿了。

    张苍的话就像是寒冬凌冽的风,鱼骨的刺,扎的这些年纪大的老头们一个个恨不得想把张苍车裂。

    毕竟,张苍还年轻啊。

    他怎么能够体会到当衰老这件事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绝望,当死神的镰刀在自己床榻前做下记号那种绝望的恐惧。。。

    如果张苍明白的话,以他那冲动勇猛的个性,他会比今天秦国朝堂上这帮老头们做的还要过分,还要过火,还要张扬。

    因为,他是张苍!

    秦始皇如此爱闹腾,倒是给了吕雉最天然的火力掩护,吕雉趁着宫里人热议秦始皇、张苍、朝中老臣对修仙一事的纷争吵闹,她快速暗暗盘查了半个后宫的线人,摸清楚了十几号宫中信息情报头目。

    一边是刚怀孕,一边是做这样勾心斗角的事情,说实话吕雉感到非常累。

    但是每次当她看到来看望自己的皇帝脸上挂满疲惫,她意识到自己这些付出还不算什么。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比人和狗还大。

    有些女人见到扶苏这样的男人,她们想的不过是和扶苏保持一种面对面的关系,就是扶苏给她什么东西,比如爱情、权力、金钱、地位、满足。

    但是吕雉不一样,在她心目中,扶苏和她则是一种追随的关系。扶苏永远朝着他的目的走,而吕雉选择跟在扶苏的身后,朝着扶苏的目标往前走。

    吕雉不会想着让扶苏和他有一种面对面的关系,她不喜欢那样。

    什么互补,多么狭隘。局限在男女的关系里,而且还是跟一个已经同时和多个女人保持情爱关系的男人。

    她可不会做那种愚蠢的幻想,认为皇帝应该爱她之类的。

    为什么女子,不能像男人那样,追随于自己欣赏的权利家;为什么女子不能像个武夫一样,追随于自己崇拜的将军跟着他冲锋陷阵?

    没有为什么,只有敢不敢,想不想。

    吕雉她选择了这么做。

    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她的内心比任何男人都要叛逆。

    清澈的眼睛里藏着对权力的渴望。

    做一人之慈母,还是做天下万万人之慈母,这是吕雉考虑的事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吕雉这边一切正常进行,可是扶苏就倒霉了。

    嬴政是放飞自己了,张苍是不辜负自己了,大臣们也为了自己的利益据理力争了,可是扶苏就左右为难了。

    为了一个修仙,嬴政已经丢了皇帝的位置。。

    现在张苍这个搅屎棍又掺和进去,弄得事情越来越大,搅得咸阳满城风雨,好像到了必须要彻底禁止这件事的地步了。

    如何安置秦始皇,如何处置修仙封神这个周秦时期人人都喜欢议论的话题,这可关系到国家意识政治形态的构建,更影响日后大秦子民休养生息的发展方向啊。

    如果说,所谓的人类伊甸园,所谓文明发展的究极形态就是人人都修成神,修成圣,修成佛,人人都超越了自我、本我。

    这样的答案,民众能够接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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