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
药圃里种着各色草药,药圃中阡陌交通,最中心有一处青瓦院落。
雨天,青瓦檐廊滴着连天的雨水,雨水将草药冲刷得青翠欲滴,药童披着青蓑衣,顾不得蓑衣上满是雨水,提着一个盒子匆匆走入屋内。
“婆婆,药来了。”他跨进门中,将盒子搁在桌上,打开盒盖,里面是热腾腾的药碗。
老婆婆杵着拐杖走过来,接过药碗,给他拂了拂脸上的雨水:“好,放这儿就好,你快去厨房另一个药炉那儿,舀一碗药去自己喝了,疫病难防,医者也要注意。”
“好嘞。”清风擦擦头发,“待会儿我给您也端一碗来。”
老婆婆失笑:“我就不必了,我一会儿自己去喝,他这儿离不得人。”
清风有些踌躇,他可不像婆婆那样好心,医者是该仁心,可是,清风作侍药童子这些年,见惯了世间百态。
医者仁心,世间又有几个人会对医者有仁心呢?
街东头的同仁院,不就刚被一个治好的病人打砸了吗?
理由竟是病人去另一家医馆问,那家医馆说同样的病,在他这儿只用花一百灵铢就能治好,同仁院是在坑你呢。
那病人顿时火冒三丈,用被同仁大医治好的手,恶狠狠打砸了同仁院的招牌,说是毒医骗钱。
看病时,对着大夫说医者仁心。病好后,看着大夫就满身都是铜臭味。
清风怎能不惧呢?
这个得了疫病的年轻人,戴着黑色斗笠,行踪成谜,修为似乎不俗,如果他和婆婆救好他,会不会反而招致祸端?
他们一老一少,便是被人杀了也没有反抗余地。
清风咬咬牙:“婆婆,我来照顾他,您先去喝药吧。”
老婆婆拍拍他的手掌:“清风,别这么紧张。”
她的双眼慈祥却能看透世事:“你想现在把他扔了?还是转移去另外的地方?清风,稳重些。”
“他现在的病,你把他扔出去,除了我们没人能治他,不论他死在哪儿,还是被谁救回去,哪怕他成了一堆尸体,都能将他身上的病传染出去。除非你现在就烧了他,可是清风,你看着我,告诉我,你能烧死一个还活着的人吗?”
清风的头慢慢低下去:“我……不行。”
他做不到烧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知道你做不到。”老婆婆道,“所以,我们把他治好是最好的,我也知道你担心什么,等他快好时,我们把他转移出去就行。”
“好!”清风重重点头。
老婆婆摸摸他的头:“好孩子,快去喝药吧,喝完药去把咱们用灵液培养的青蒿采来。”
常言道,三月青蒿能治病,五月六月当柴烧。
青蒿在凡人地界居多,修真界反而很少,可青蒿对疫病有很好的疗效。
只是,修士比凡人身体强健得多,所以,能击倒修士的病也不是普通青蒿能治的。
老婆婆历经十年,终于成功用灵液配制出更强的青蒿,有这青蒿作为主药,她治好这人的成算就更大了。
清风去摘草药,老婆婆留下来,悉心照顾半神天亓。
半神天亓虽然睁不开眼,但是还有意识,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断发热,而后又被老婆婆拧了帕子,细细擦干。
腋下、手臂、腰腹……全部被不厌其烦地擦拭干净。
他被扶了起来,半神天亓的病情已经很严重,喂任何药他都咽不下去,喉咙紧闭,半神天亓想要努力吞咽,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一根竹管插入他的嘴里,药水从竹管中没入,这样的法子,他能喝到的药果然多了许多。
老婆婆呢喃自语:“喝不了药……可以熬煮成药水,用帕子沾湿擦身,或者用药浴,从皮肤里渗透些药进去。对,这样刚好,他身上的那些疖子也正好需要药浴来治。”
半神天亓静静躺在病床上,脸色泛着病人独有的黄气。
他很久没有这么无助了,此时,他会因别人的一线恶念而死亡,也会因一线善念而活命。
他现在脆弱得就像以前那些被他捏死的蝼蚁、杂灵根弟子一样。
可他不想死,他好不容易才复活……他不想、不想死。
老婆婆在他旁边翻看医术,书卷沙沙作响。
她身上有药草味,半神天亓因惧怕,手脚抽搐几下,老婆婆起身给他掖了掖被子,粗粝的指腹擦过半神天亓的手臂,拍拍他的手臂:“别怕,我们会治好你。”
半神天亓忽然想到了自己很久没想起的母亲。
半神天亓的母亲只是一个凡人,半神天亓活得太久了,在母亲死后的百年,他经常想起她的微笑,想起她给自己唱好听的童谣。
等母亲死后的千年,半神天亓只能依稀记得曾经有母亲全心全意爱过自己。
等母亲死后的万年,半神天亓已经很少想起她。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他躺在病床上,眼角有湿润的泪光,他终于忘怀一切、安心睡去。
一晃几日过去,半神天亓醒了过来,虽然不能算痊愈,好歹能够勉强下地行走。
老婆婆和清风都很惊讶,清风围着半神天亓转:“不应该呀,你应该还有几天才会好,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强?”
半神天亓心知肚明,这是因为他得到了那些杂灵根弟子献祭的魂骨、灵慧、寿元,所以,他的身体素质远比一般修士强。
半神天亓假作咳嗽几声:“我只是在床上躺累了。”
清风哼道:“既然好了,你就快走吧,我们这儿的规矩是不留外人。”
他想趁着半神天亓没完全好,赶走他,免得他给他们带来灾殃。
半神天亓脸色一僵:“不,我还没好完……”
此时他如果被赶走,在外难免用到灵力,被希衡、玉昭霁发现的可能性就会更大,这下,半神天亓是真咳嗽了,差点把肺都给咳出来。
他下意识朝老婆婆望去,眼里流露出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雏鸟之情。
不知不觉中,此时脆弱的半神天亓,将这个和蔼的老婆婆当成了可以依恋的母亲一般的存在。
老婆婆果然道:“清风,他只是吊着一口气,还没好太多,再留他住几天吧。”
清风扁嘴,不情不愿道:“是,婆婆。”
半神天亓冲清风温润一笑:“叨扰了。”
清风气得跺了跺脚,但还是没说什么。
当初他就是被老婆婆捡回来的孤儿,老婆婆就像现在救这个人一样,把他从江水里背回来,给了他新的生命,他能说什么?
接下来,半神天亓就在这方小院住下。
小院里只有侍药童子清风,和一个灵力低微、但是医术出神入化的老婆婆,日常挑水、侍弄药圃、整理药草都是老婆婆和清风做。
半神天亓见婆婆老迈,精力不济,也在养病之余,去帮她侍弄药圃。
正好他这个病也需要适度锻炼,只是不要做太重的活儿就好。
半神天亓之前和穷神神躯接触得太久,仍然在被穷神影响中,他跑去帮忙浇水,不小心使得水桶打翻、压到药草上,活活压死了好几株药草。
清风气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上前一把推开他:“你知不知道这药不能一次被浇太多水,你现在洒了一桶水,这一片药都会死的!”
半神天亓被推开,此时他倒没有觉得清风冒犯自己,有些歉意:“抱歉,我……”
清风不等他说完,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算了。”老婆婆适时打圆场,“不知者不罪,少动怒,伤肝气。”
清风气得不依:“……您就袒护他吧!”
半神天亓尴尬地待在一旁,以手掩唇,清风眼珠一转,想起来了。
他得打听打听这人的来历是什么,免得这人引来祸患。
清风一边把水桶提起来,一边道:“对了,你到底从哪儿来?我看你举止文雅,不是一般百姓、散修出身,怎么沦落到这儿来的,生这么大的病,都没人来找你。”
半神天亓心说,怎么没人来找我?
现在全修真界大半都在找他,正道天骄、魔道巨擘都在翻天覆地找他。
十万大山守山人肯定也忙着找他,想拿回穷神的神躯。
半神天亓微笑,笑意中微微透出黯然:“我是散修。”
清风一脸的“我不信,你不像”,半神天亓只得笑意苦涩道:“我……曾经确实不是散修,只是命途多舛,长大后和少时的境遇完全不一样。”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家道中落了。
清风“哦”了一声,没打算放弃询问。
搞得跟谁没家道中落过一样,清风从大少爷变孤儿,也就一天的区别而已。
他幸运,被老婆婆捡了回来,可他如果再在外漂泊一段日子,受尽冷眼,他的心态会不会发生变化?
多少坏人都是从家道中落、遭逢剧变开始变坏的。
清风干巴巴安慰了半神天亓一句:“那你可真不幸,没事,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对了,我感觉你做事好像也有些倒霉,你今天已经摔了我三个碗,你一直就这么倒霉吗?”
半神天亓:……
他第一次觉得聊天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可现在半神天亓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微笑就能应对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在这方小院里,他没了半神天亓的光环,只是一个被救下的寄宿者。
半神天亓说:“我也不是一直这么倒霉……”
清风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你身上不会有霉运符之类的东西吧?”
半神天亓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当然是从把穷神神躯偷出十万大山开始。
其实,当时他打算将穷神神躯扔出去,应对追来的守山人,可当时十万大山暴怒、天象可怖,半神天亓只有一瞬的反应时间。
他以为他扔出去的是穷神神躯,但是,穷神一直是个被嫌弃的神明。
家家户户都想着送穷神,因此,穷神的神格特点之一就是很难被甩掉。
在这种情况下,半神天亓不慎把自己看中的邪瘟神扔了出去,留下了穷神。
邪瘟神的瘟疫虽然可怕,但正因为太可怕,所以邪瘟神的神躯不会像穷神一样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神力。
如果留下的是邪瘟神,半神天亓也不会这么惨。
……
他想起不好的回忆,伸手扶额:“我身上没有霉运符,只是生病手脚乏力,不慎摔了碗。”
“是吗?”清风还要仔细盘问,半神天亓却已经撑不住了。
他的病的确没好,一思考便头晕目眩,见他一副病歪歪快倒的样子,清风丝毫没被迷惑。
老婆婆却有些不落忍:“你这病没好前,累不得,快回去休息吧,还有你,清风,问问题也需要注意有礼貌。”
半神天亓有些疲倦地抬眸,明明是普通的动作,他做来和清风就是不一样,就是显得比清风多了股气质。
他朝老婆婆和清风一颔首,病歪歪地离开。
清风:……
这做派,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啊!
半神天亓回到房内,躺在床上休息。
不一会儿,他便察觉自己藏在随身界内的穷神神躯、五病旗有了异动。
五病旗上黯淡的颜色开始变得鲜亮起来。
半神天亓之前在穷神神躯上笼罩了法术,尽量阻止穷神神力外泄,可是,哪怕是死去的穷神,也是完整的神明。
最弱的魔道神明穷神,也不是半神天亓能够比拟的。
半神天亓的法术封印越来越淡,眼见着穷神神躯和五病旗就要冲破法术封印,朝外扩散神力。
半神天亓皱紧眉头,如果穷神神躯和五病旗的神力同时散发出去,这个城镇和相邻的城镇,一定会死得一个不剩。
他现在可以再用法术来短暂封印穷神神躯和五病旗,可是这样的话,他的恢复速度更会减慢。
他杀了这么多人,一旦被追到……
他会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半神天亓眸光幽幽,半靠在床上,冷然闭上眼。
窗外,清风一边嘟囔着抱怨:“婆婆,我只是想问清他的来历,你看他,打烂了我三个碗!”
说着抱怨的话,清风手里端着簸箕,里边是给半神天亓熬药的药材,他在那挑挑拣拣,把不好的药材全部扔出去。
婆婆摸摸清风的头:“知道清风委屈了,等他好了,就让他走好不好?”
“好!”清风道。
婆婆又说:“那要好好煎药,否则,他要是刚走出我们的院门,他就晕倒了,可怎么办?”
清风便飞快跑去煎药,院子里只剩银发布衣的老婆婆,每根皱纹都含着笑意。
她杵着拐杖,看起来这么矮小,却又这么伟大。
半神天亓问自己,我真的要恩将仇报,将穷和灾病带给这对善良的祖孙吗?
我真的要杀一个,像母亲一样的人吗?
他的手垂下,不,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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