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唤青做事很卖力。

    竹唤青比起田名来说,欠缺了许多,比如她的生活经验太少、阅历也很少,对于官场、对于政治都缺乏敏锐的把控,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侠客般的感觉。

    但她的优点也很鲜明,竹唤青做事快、风风火火,常常天马行空多出奇计,如果说田名是稳健的谋士,竹唤青就是狡黠的策士。

    竹唤青到军中去转悠了一圈儿,和一些人士兵拉了家常,几句话的功夫,关于那位大眼小兵的身份,就已经全落在竹唤青的脑海里了。

    竹唤青回希衡帐中去,她胸有成竹地禀报:“法师,那位小兵的确有问题。”

    希衡问:“哦?”

    竹唤青说:“我不过去军中走那么一圈儿,居然大多士兵都知道那个小兵有一个当太监的干爹。照理说,他生怕别人因为他干爹的身份嫌弃他的干爹,自该好好隐瞒此事才对,怎么会刻意宣扬呢?属下特意问过,是他自己说的干爹是太监,还是他们不小心看到的?军中人皆说这小兵心无城府,大大咧咧,自己将自己的背景捅了个底儿掉。”

    竹唤青说到这里时,唇角漫起一丝冷冷的笑意。

    “他能从京城一路来到萧郡,又投入军中,怎么可能是真大大咧咧?”

    真正大大咧咧心无城府的人,怕是早就死在半路了。

    能够在乱世走了这么长一段距离的人,别的不说,谨慎是一定的。

    何况,白云法师的起义军本就和金麓王朝针尖对麦芒,他干爹曾是宫中的太监,他哪怕是个正常人,也该瞒好此消息才是,他刻意大着嘴巴宣扬,简直就像是刻意在说他自己重情重义,也是刻意在告诉希衡,他的干爹知道宫内的一些消息。

    这个人的种种行径,就像是在告诉希衡:快来重用我啊。

    田名有种被玩弄的愤怒,他愤然道:“真是岂有此理,法师,不若咱们现在就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让他吐出他背后到底是谁?”

    田名不敢想,如若这次他真的中招,一路提携那个大眼小兵,会给他们造成多大的损失。

    烛火映照下,希衡眼中若有幽微的光芒。

    她起身,动作潇然:“先派人盯着他即可,看还没有和他接头的人。无论是各个军中,还是各个城中,都不缺细作,尤其是我们近来扩张速度很快,更有利于这些细作改变形貌,混入我们内部,正好,我们现在可以根据他,顺藤摸瓜,再找到一些人。”

    田名和竹唤青深以为然。

    田名道:“法师高见。”

    有这样一位明主,是他们的幸运。

    希衡道:“比起那位小兵,我更在意眼前的碧水城,碧水城我是非拿不可,怎么将吉妃已死的消息,传到诸葛清耳中,我们又有何证据呢?”

    ……

    夜风呼啸,夜空中无星无月,下了整整一夜的雨。

    今夜,帐中的烛光一直亮了半夜。

    翌日,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日阳光晴好。

    碧水城中,则大多军民都是一脸菜色,他们正值缺乏粮食的季节,被围困在城中,碧水城一直是矿藏丰富的城市,富裕,军备力量强大,但是少产粮,粮食就是碧水城最大的弱点。

    诸葛清坐在城主府上首,两旁分别坐着一些武将和谋臣,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气势格外厚重,令人刮目相看。

    这位老将军就是郭源。

    两名小将押解着一位主簿模样的人进来,那位主簿被押着跪在下方,这群将军谋臣似乎认识他,纷纷侧目。

    诸葛清抿直了嘴角:“蓝主簿,为何会是你?”

    他重重发问:“本皇子想过叛贼是任何人,独独没有想过你,你是最开始跟着本皇子来碧水城的人,本皇子待你不薄啊。”

    蓝主簿面有羞惭:“殿下,臣自知有罪,你杀了臣吧。”

    诸葛清走下来,站在蓝主簿的面前:“杀你之前,本皇子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我?”

    蓝主簿仰起脸来:“殿下,您要死战到底,臣愿意捐躯为殿下奉献,可是臣的母亲……臣身为人子,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活活饿死呢?殿下,城中已经饿死许多老人了,他们都是谁的父亲母亲,谁的祖父,本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啊殿下。”

    诸葛清脸颊抽动几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他深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呼吸:“天伦之乐?本皇子问你,若碧水城失守,国将不国,何谈家为?届时,这些人将站在哪个王朝的土地上享天伦之乐?”

    蓝主簿的眼中像盛着什么,但他不敢说出来。

    他想说,无论在哪个王朝,都不会不接纳下层的百姓,因为上层的王公贵族还要靠着这些人养呢。

    何况,哪个王朝来,会做得比金麓王朝差呢?

    这话,蓝主簿不敢说,哪怕他曾经是诸葛清的心腹,但是,诸葛清这样的皇子,所思所想、所在的立场和他仍然是不同的。

    蓝主簿最后只是叹息一声:“螳臂当车,除了制造无谓的牺牲,又有何用?”

    ……

    诸葛清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杀意,从腰间拔出长剑,一剑挥下,蓝主簿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溅了一屋。

    一屋的将军和谋士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面对此景,也稳了稳心神才不至于失态。

    诸葛清手背上都洒满了血,他将剑咣当一声扔在地上:“诸位看清楚了,这就是叛徒的下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君分忧,我等生受金麓王朝的俸禄,自该为之死战。”

    他的声音压低下去:“何况,各位将军的家眷都在京城……诸位,唯有死战。”

    将军们知道只有这个选择,全都抱拳行礼,表达忠心:“我等誓死追随殿下,血战到底!”

    各位将军宣誓完,便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诸葛清刚杀了蓝主簿,心绪不太平稳,倒是打算回房休息一二。

    他一路失魂落魄走到房内,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蓝主簿,是跟了他七八年的老人,他跟着他一路从被贬出京城的落魄皇子打拼至今天,他们的情谊可谓是早就超越了主仆,更是知己、好友,是莫逆之交。

    可是,蓝主簿怎么能在所有人面前说出那般动摇军心的话?

    蓝主簿有母亲,诸葛清也有母亲啊。

    他们两个人,只是都为了各自的母亲,背叛了彼此。

    诸葛清很痛苦,可是,哪怕再来一次,诸葛清仍然会这么选择,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母妃是对他最好的人,想必,蓝主簿也是这么想的,才连劝都不劝。

    诸葛清回到房中,独自坐在床上,他心中憋闷得很,连靴子都不脱,直接躺了下去。

    诸葛清痛苦地闭眼,他不是困倦,而是想逃避整个碧水城的死气。

    诸葛清不是不知道碧水城已经怨声载道,不是不知道死了很多人,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为了他的母妃,他可以牺牲所有人。

    从小,爱护他的是他的母妃,给他性命的是他的母妃,而不是其余人。

    诸葛清觉得自己没有错,其余人再多,可是,当初他受轻视冷落时,这些人会伸出手吗?人群,只会从众地展示恶,会奚落他,践踏他,这世上,只有自己的亲人值得保护。

    其余人……

    诸葛清才不在意呢。

    诸葛清闭着双眼,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进屋时,明明门窗紧闭,为什么现在却感觉周围像是有阴风阵阵,刮在他的耳边、发间?

    诸葛清咬着牙,假装睡着了翻一个身,实则是想悄悄去够自己放在枕头底下的匕首。

    直到一个冰凉的女声响起,希衡道:“既然发现了,何必装睡?”

    诸葛清见躲不过去,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名画师装扮的女人,清冷绝色,宛如九天之月,如果这是在其余时候,哪怕是见惯宫内美人的诸葛清,一定都会下意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而这名女人,很明显比诸葛清所见的所有女人都更为美丽出众,气质绝俗,她像月亮又像出鞘的冷剑,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可惜,现在诸葛清很清晰地知道,这名女人是敌人。

    诸葛清也不是吃素的,他既然被发现了,就干脆起身,坐在床上。

    “白云法师?”

    希衡颔首:“皇子殿下好眼力。”

    诸葛清道:“不是我好眼力,而是天下人盛传法师乃神人临凡,既有神人之貌,又有神人之心,天下人非常爱戴法师,哪怕法师手上血债累累,天下人也说法师是为他们报仇血痕的神仙。”

    诸葛清说到这里,眼中带了些探究,他扫视希衡几眼,眼中的不信渐渐变为敌意。

    诸葛清防备道:“我原本不信世上真有神人之貌,见了法师,倒算是明白了,只不过,我也想知道,法师手上血债累累,今日特意来此,是来杀我的吗?”

    诸葛清没有问希衡是怎么进来的。

    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位法师能够驱策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比如那只大妖鬼,民间反而说那妖鬼是什么神将下凡,真是可笑至极。

    她能进城,诸葛清不算意外。

    希衡否认:“自然不是。”

    诸葛清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我也猜法师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因为,城中所有将军的家眷都在京城,哪怕我死,将军们也会血战到底,至于法师有没有能耐驱策大妖鬼在城内击溃我们,我想,碧水城的气运不至于如此差,对吗?”

    每个城池,每个国家都有运。

    金麓王朝虽然已经到了注定的王朝末年,但是,如今的希衡仍然无法驱策大妖鬼去直接灭国。

    她还是得真刀真枪、一个城池接一个城池地打下去。

    希衡道:“你猜得不错,只是,你猜别人很准,猜你自己又当如何?”

    诸葛清其实知道城破了自己就会死,他在这里负隅顽抗其实没有太大作用,他也并不怕死。

    诸葛清道:“我猜我自己会死,今年内就会死,但现在肯定不会死,法师说我说得对吗?”

    希衡道:“我倒是猜你会生不如死。”

    诸葛清摇头:“法师,我这一辈子,再艰难的日子都渡过了,已经没有让我生不如死的事情了,法师别看我是皇子之尊,其实我过得不算好,但幸好,有我的……”

    母妃。

    母妃。

    这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用他和一城人的性命,去换母妃活下来,他觉得很划算。

    希衡则接话:“因为你的母妃吉妃娘娘是吗?”

    诸葛清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听到母妃的封号,眼中有温柔划过:“是,你也听说过我母妃?”

    希衡点头:“自然听说过,黄城中的第一美人,十六岁便被送入宫墙之中得了圣宠,之后生下了一位皇子……可惜,之后色衰爱弛,受天武皇帝厌弃,更是因天武皇帝晚年的猜忌,早早死在了深宫。”

    希衡说这话时,一直盯着诸葛清。

    诸葛清听前半段时神情还正常,听到后面吉妃死在深宫的消息,则是深深蹙眉。

    他此时也顾不上是否是阶下囚了,怒道:“法师慎言!我同法师有再多龃龉,我母妃只是一介深宫妇人,她不曾得罪法师,法师为何如此诅咒她?”

    希衡见他色厉内荏,明显不愿意深想的模样,反倒是笑了。

    希衡道:“你说话很有意思,你难道以为我会特意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潜入城中来诅咒你的母妃?如你所说,我和你母妃素未谋面,为何要诅咒她?”

    诸葛清眼神闪烁:“你的意思是?”

    希衡盯着他的眼睛:“我是来告诉你真相,否则,你拉着一城的百姓去为你的杀母仇人陪葬,多不值当?你的母妃在九泉之下,会否又会怪你,效忠错了人?”

    诸葛清咬牙,他怎么可能相信希衡说的话。

    “我母妃是有品阶的妃子,她有子傍身、性格也不争强好胜,也没有强大的家世让父皇忌惮,她虽然无宠,但一定会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她怎可能死?”

    希衡道:“你不相信?天武皇帝虽为你的父皇,但他有多么残忍好杀你忘记了?你可还记得之前京城中来旨叱责你,说你母妃品行不端,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你母妃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天武皇帝如此震怒,之后,她还和你通过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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