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议事厅。
二十多名监测天象的官员,目瞪口呆地望着苏良在前方木板的纸张上画出的日食、月食变化规律,全都懵了。
这些官员对日月并非一无所知。
他们根据浑仪可计算出日食、月食发生的准确时间。
他们早就知晓月本无光,是日照月,月光乃生,故成明月。
他们还认可“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这类张衡的主张。
但是他们不知天地竟然一直在旋转。
不知太阳远远比天地更大。
不知有一种神奇的引力操控着万事万物。
更不知大家居住的天地与天上的许多星辰大小相差并不大。
……
起初。
官员们都觉得苏良是在编故事,且越编越离奇。
但随着苏良将日食、月食、星辰变化,陨石坠落等离奇天象的缘由讲透彻后。
他们有些相信了。
将天象变化讲得能自圆自说,非常困难,苏良一下子为他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并且,苏良强调日食、月食实乃自然天象,与朝堂政事无关。
司天监监丞魏清风看向苏良,问道:“敢问苏中丞,此番理论来自何处?可有古籍记载?”
“三年前,我外巡之时,曾在扬州遇到一位云游老道,他已一百二十三岁高龄,这些正是他所言,我觉得甚有道理,便记了下来。”
“除了告知你们外,我还告知了百家学院的沈括,他的研究更深,你们若有闲暇,可与他探讨一番。”
苏良之所以编出这样一个理由,
一方面是为自己的说法寻一个出处。
另一方面是司天监这群官员较为相信修仙问道的老道士之语。
苏良自认对天象的了解也很浅显,当下为这群人答疑解惑可能是够了,但再朝深处探究,他可能就要露怯了。
魏清风迟疑了一下,道:“苏中丞,我们知你之意,然这也是你的一家之言,我们不可能以此未能证明之说法,便向官家汇报,日食乃自然天象,非上天示警。”
苏良微微一笑。
当下,想让科学取代神学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并且,稳固江山社稷、稳定民心,有时也需要利用天象。
苏良反问道:“那你们推算出日食出现后不宜兴刀兵,天象哪里告诉你们了?”
“我们乃是循惯例而行。”魏清风回答道。
“惯惯例就对吗?其实你们应该很清楚,自古以来,天象影响朝政的说法一直都很难成立,不过是一种天人感应的说法罢了。”
“我不反对改元,不反对官家应修德禳灾,但你们所提的‘不宜兴刀兵’根本毫无来由,我建议删去。”
“人应敬天,但不能畏天。征西乃是全宋变法的一部分,本官不想因一次日食,贻误良机!”
苏良直接将话语说透了。
魏清风等人顿时变得纠结起来。
天人感应不过是一种神学。
他们完全是照着天象历法书做事,心中对这类预兆其实早有怀疑,但又无法寻出答案,便只能选择相信先人。
这时。
一名三十多岁、长相周正的官员走出来。
他朝着魏清风道:“魏监丞,下官以为,苏中丞所言可以考虑,我们并未监测出日食乃是凶兆,不宜兴刀兵的说法,确实不成立。”
苏良不由得看向这名官员。
能说出“日食非凶兆”的司天监官员,他还未曾见过。
“子容,伱是觉得苏中丞刚才所言,比咱们书中所学更为正确?”
这位官员点头道:“目前是如此,我们无法理解、不能说出缘由的天象问题,经过苏中丞的这番理论,都行得通了!我建议,我们再重新上奏一篇解读天象的奏疏,将‘不宜兴刀兵’的说法删去。”
“子容所言,我信!”魏清风道。
其他官员也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苏良顿时大喜。
没想到竟然有司天监的官员替自己说话,更没想到此人一开口,别的官员竟然都表示相信。
“这位是……?”苏良问道。
那名官员连忙拱手道:“苏中丞,咱们是科举同年,我叫苏颂,字子容,当下任司天管勾。”
一旁的魏清风补充道:“苏中丞,子容可是个全才,本在馆阁为官,因喜爱天象历法,才来到司天监,其观天之才能远在下官之上。”
苏良笑着点了点头,道:“接下来,就麻烦诸位重新上奏一篇奏疏了!”
司天监众官员齐齐拱手。
……
翌日。
司天监引经据典,删去了“不宜兴刀兵”的说法,不过依旧恳请改年号,请官家修德禳灾。
之后,赵祯与两府的相公商量一番后。
决定自即日起,他易华服,减常膳,避正殿。
自四月初一起,改年号为至和,所谓至和,即召太和之气,是为吉兆。
狄青与苏良的行程,一切照旧。
二人将在三月初九前往西北,至于会不会与西夏发生大战,那就看抵达西北后的实际情况了。
苏子慕的娃娃亲宴席,苏良是赶不上了。
不过有唐泽和唐宛眉在,欧阳修也会参与,依旧能够正常进行。
此外,苏良还准备带一些可织布的棉种去西北。
西北沙土较多,光照更足,最宜种棉,只是缺少棉织工艺。
若将那片地方开荒好了,依靠种植织布,能解决许多百姓的生计问题。
……
三月初八,狄青与苏良临行的前一日。
上午,阳光灿烂。
三司使王尧臣坐在桌前,长呼一口气。
大宋若今年真与西夏全面开战,驻扎在西北的禁军士兵便足矣。
至于粮草兵器和火器,王尧臣也已经布置妥当。
依照当下国库的财力。
只要不是大宋与辽和西夏同时开战,储备便完全够用,即使打消耗战,也耗得起。
就在这时。
一名官吏快步走过来,道:“计相,百姓将咱们的大门围住了,他们称要为西北士兵捐钱!”
“准又是那批好战分子,告诉他们,朝廷不缺钱,将他们都统统遣散!”王尧臣道。
因庆历年间的宋夏战争,还有西夏的多次抢掠之举,大宋百姓向来不喜西夏。
其中有一批比较有钱的商人。
做生意时曾受过西夏人的欺负,恨西夏人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多次前往三司,称若朝廷有攻打西夏的计划,他们愿捐钱捐物。
王尧臣都将他们劝回去了。
“这次……这次不一样,百姓太多了,有的都爬到墙头上来了,甚至还有的拉着粮食和布匹都……都堵在门口了,我们实在劝不走他们!”
王尧臣有些哭笑不得,道:“走,去看看!”
……
枢密院,正门外。
百姓越积越多。
有人扛着数匹布,有人拉着一车粮,有人挥动着手中的钱引,还有老头老太太抱着一筐鸡蛋……
王尧臣刚走到门外,便有人喊道:“计相,收下我们的财物吧,范公虽然走了,但西夏人依然没有资格欺负我们,我们有钱,有粮,我们能揍死他们!”
“计相,我们不要和谈,我们不要西夏赔礼道歉,我们要揍他们。范公刚逝,他们便敢抢掠我们的城镇,不使劲揍他们,他们还会挑衅我们!”
“西夏人就是一群白眼狼,西北若太平,必须揍得他们站不起来!”
……
当年。
三川口之战、好水川之战、定川寨之战,大宋三战全输。
很多百姓都产生了阴影。
之后,虽然废除了岁币,靠着苏良的强硬挽回了一些脸面,但毕竟在大的战役上,大宋还未赢。
故而,百姓们都无比渴望,此次狄青与苏良前往西北治丧,能痛揍西夏一顿。
百姓的感情,永远都是淳朴而热烈的。
他们记恩也记仇。
会为范仲淹的去世而失声痛哭,也会因西夏的抢掠而对其恨之入骨。
“静一静!大家都静一静!听我说,听我说!”王尧臣高声道。
稍倾,周围安静了下来。
王尧臣往前走了两步,面色认真地说道:“看到大家为西北之事,捐钱捐物,老夫感到甚是幸福!”
“这说明大家有钱了,大家的日子也都好起来了,此乃朝廷之幸,天下之幸,大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老夫想要告诉大家的是,朝廷不穷,你们所交的赋税已然满足了军事所需,若真发生大的战事,三司是有能力保证我们的军队能够正常运转的,绝不会让一名士兵挨饿受冻!”
“诸位,将你们的东西都带回去吧,朝廷若有需要,一定会向你们开口的!”
这时。
一名中年百姓道:“计相,这……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就算作我们是纪念范公和对西北禁军士兵们的一点心意,成不成?”
“你若不收下,我们寝食难安,我们也想为朝廷出一份力,我们也想让西北的军民知晓,他们拥有坚强的后盾,即使范公仙逝,也没人能欺负他们!”
“是啊,就收下吧!”
“收下吧,不收下,我们都难以入眠!”
“计相,这点钱不会影响我们正常生活的,就收下吧,我们也想与有荣焉!”一名大商人摇着手中厚厚一叠钱因说道,眼神尤为真挚。
……
王尧臣想了想,然后双手下压,待周围没有声音后,他高声道:“好,今日大家所赠,三司就收下了,稍后会将所有财物变为粮草,运往边境,并告知我们西北的儿郎们,此乃百姓所赠!但过了今日,任何人都不可破例,三司也不会再收!”
顿时。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王尧臣朝着后面的官吏们摆了摆手,示意登记名录。
今日三司若不收下这些财物,这些人估计又会隔墙扔物了。
如果西夏那波抢掠熙河镇的“羌贼”看到这一幕,绝对会后悔抢掠。
以前的大宋,在他们眼里是一只肥羊,但而今的大宋,则是一只成年的猛虎,势不可挡。
……
三月初九,四更天,苏宅,卧室内。
唐宛眉一边为苏良换衣服,一边道:“去了西北,一定要注意身体,喝水要注意,少喝酒,衣服多拿几件,别想着自己还年轻……”
很快,衣服都穿好了,唐宛眉还在交待。
苏良突然将双臂挂在唐宛眉的脖颈处,然后直勾勾地看向唐宛眉。
唐宛眉眼眶带泪,垫起脚尖,突然朝着苏良吻了过去。
二人疯吻着,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松开彼此。
苏良擦了擦唐宛眉眼角的泪水,道:“高兴点儿,你若哭,外面的两个孩子也跟着你哭了,我年底就回来了。”
“嗯嗯。”唐宛眉点了点头。
随即,苏良和唐宛眉走出了卧室。
唐泽、苏子慕和苏沁一都在客厅内。
苏沁一的小脸都哭花了,见到苏良后又哭了起来,而苏子慕则是攥着拳头一脸坚定。
苏良擦干苏沁一的眼泪,朝着她额头吻了一下,又揉了揉苏子慕的脑袋,然后道:“爹爹年底就回来了,到时给你们带礼物。”
“慕儿,爹爹走后,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照顾好外祖父、娘亲和妹妹,明白吗?”
苏子慕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即,苏良看向唐泽,道:“爹,保重身体。”
“你要好好的,我们等你回来。”唐泽道。
随后,苏良大步走出家门,坐上了前往宣德门的马车。
……
天微微亮。
宣德门前,赵祯的龙辇摆在最前方,百官紧随其后,都在为狄青与苏良送行。
二人前往西北。
明面上是为范仲淹治丧,其实是施行熙河拓边之策,甚至有可能会直接灭掉西夏。
这一刻,告别的话语,大家都说过了。
很快,出行仪式结束,就在狄青和苏良准备出发时,赵祯却道:“慢着,朕还有一句话要交待!”
当即,赵祯将狄青和苏良叫到了一旁,然后还摆了摆手,让周边五米内无旁人。
这显然是官家有要事交待。
顿时,三個脑袋凑在了一起。
赵祯压低了声音说道:“狄卿、苏卿,若熙河拓边完成后,需与西夏展开全面战争,你们早些汇禀朕,朕的军甲都快生锈了,也该穿一穿了!”
顿时,狄青和苏良都笑了。
赵祯时时刻刻都盼着能御驾亲征,但当下条件不允许,除非必须需要他出面鼓舞士气时,官员们才会同意,不然他很难离开汴京城。
他这是点二人呢,希望狄青和苏良在汇禀军情时,能主动提出希望他御驾亲征之事。
“臣遵命!”二人同时拱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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