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琛是被一乞儿在乱葬岗捡到,吃百家饭长大的。
在大临建朝前这样的孩子数不胜数,建朝后,虽说数量减少,但绝不是没有。
于是,像厉琛这种长大便会去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他和容憬现在要去的山寨便是这样的地方。
说是山寨,可却是藏在山体之内,只有从山顶上的百米高空俯瞰才能找到入口。
容憬和厉琛夜半才至,索性等翌日天明,在附近镇中买了不少孩童喜欢的吃食才去山寨。
高空中,容憬坐在黑鹰背上,俯瞰下方连绵不断的群山,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某个小山山顶是镂空的。
厉琛朝镂空山顶俯冲下去,从镂空口进入,里面的山石竟被完全凿空,取而代之的是个不小的山寨。
寨子里有孩子抬头见他们靠近,指着上空激动道:“快看啊,老大跟容哥哥过来了。”
厉琛落在地上,变回人型,嫌弃道:“别乱叫,说几次了,别叫什么老大。”
围过来的小孩撒娇道:“不嘛,哥哥们都能这么叫,为什么我们不行?”
山寨的入口特殊,差不多只有能飞的动物型异能者才能进来,而小孩口中的哥哥们便是这类异能者。
厉琛很难跟小孩解释他们小时候战火纷飞,想要活命必须得在死人堆里抢吃,他老大的名头也是那些年拿命杀出来的。
现在这些太平年间被遗弃的小孩怕是连乱坟岗、死人洞都没见过。
厉琛不欲同孩子说那些血腥往事,摸出个糖饼塞到他嘴里,“懒得跟解释,吃你的东西去。”
小孩“嘿嘿”笑起来,吃了几口糖饼,又灵机一动地跑到容憬面前告状:“容哥哥,老大他欺负我,你帮我报仇嘛。”
话音落下,他的脑袋被容憬轻轻敲了下。
“容哥哥,为什么啊?”小孩捂着脑袋不解道,“你打我做什么?”
容憬笑着回道:“帮你老大欺负你。”
正跟人说事的厉琛听到这话声音一顿。
“老大?”同他说话的年轻人疑惑道,“老大,你怎么了?”
“没怎么。”厉琛道,“继续刚才的话题,新帝将登基,通知其他人这段时间都别有什么动作”
他吩咐完事情,找了个老树靠着,静静看着跟孩童们说闹的容憬。
山中寨除了正方上的山顶入口,四面八方也凿了透光的空洞,白日里不会显得灰暗,反是阳光明媚亮得厉害。
尤其当太阳攀升、或落下,会有几道特别明亮的阳光斜照进来,站在下面全身都会变得璀璨耀眼。
正巧有一道这样的光照在容憬身上,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环绕周身的清冷疏离也消失不见。
一时间,厉琛分不清到底是阳光照耀了容憬,还是这人本就暖若阳光。
厉琛看得有些入迷,直至阳光完全从容憬身上消失,可他依旧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看什么呢?”容憬走过来,伸手在厉琛眼前晃晃。
“没看什么。”厉琛别过眼去,“发呆想事情罢了。”
容憬没追问太多,道:“走吧,去吃饭了。”
两人在山中寨待了五天,期间有几个异能者过来,有个还捡了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回来。
那小孩很凶,谁都不给碰,容憬给端饭险些反被他把碗扣身上。
厉琛可不惯着那小孩,将人扒光了五花大绑丢水池里洗干净,又连威胁带恐吓地教育一番。
最后,小孩泪眼汪汪地乖乖吃饭,顺便还小心翼翼地给容憬道了个歉。
两人在第五日傍晚离开,一十几岁的少年追出来,“老大,我以后也能跟你一样么?”
“什么?”厉琛不明所以道,“跟我一样做什么?”
少年回道:“我想跟老大一样四处闯荡,劫富济贫,想去哪就去哪。”
他的眼眸很亮,满是对未来和刺激的渴望。
“还是别了吧。”厉琛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当年那是迫不得已,你们现在用不着这样了,再说了”
他顿了顿,用余光快速扫过身侧的容憬,“你未必能跟我一样遇到个面冷心软的贵公子。”
少年不明所以地望着厉琛,“老大,我怎么有些听不懂啊。”
“听不懂就对了。”厉琛笑着回道,“这证明你不适合走我这条道。”
可少年不懂,当事人的贵公子还能不懂么。
去城镇的路上,容憬主动问起这事,“厉琛,你还记得我当年抓你的事啊?”
“是啊。”厉琛回想当年的一幕幕,感慨道:“怎么可能会忘记。”
容憬也跟着回忆起来,又忍不住在厉琛头上敲了两下,故作恼怒道:“你还好意思提,当年我就没见过有人说话比你还难听,还气人的。”
“那现在呢?”厉琛问,“现在我说话还难听、气人么?”
容憬回道:“比那年好了无数倍,不过有时候还是挺气人的。”
厉琛“切”一声,威胁道:“从游,你要求别太高,不然当心我现在给你丢下去。”
“你敢。”容憬伸手抓紧厉琛的鹰羽,“大不了一起摔下去。”
感受到他的动作,厉琛笑起来,“不敢,你抓紧了。”
两人说说闹闹落到镇中,进到客栈房间,容憬没点灯,淡淡道:“还记得都有哪些人吗?”
厉琛倚在窗边,侧目望着外面夜深人静的街道,“放心吧,我记性好着呢。”
他挑了挑眉,眉眼间带了锋芒,似乎还有些兴奋,“从游,现在开始么?”
容憬没说话,点上油灯,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眸中寒得可怕。
他道:“快去快回,小心别被发现了。”
厉琛回道:“从游,你惯会瞎操心。”
他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可当容憬抬眼看去,那里早已没了人影。
大敞的窗间,盈盈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窗沿的鹰羽漆黑坚挺,仿佛披了层锋利的寒霜。
“也不怕被风吹跑了。”容憬用白藤将鹰羽勾过来,顺便将窗户也关上,又将鹰羽捏在指尖缓慢转起来。
厉琛,动物型黑鹰异能者,特殊能力【置换】,地点、内里、构造可将包括自身在内的两物进行交换。
那年在东山,他便是将所盗之财藏在山体中,不将山挖开,根本无法想到里面会藏了银两。
飞鸟再快不过日行千里,还要长空留痕。
可【置换】无影无踪,瞬息千里。
十多年来,他只接远程的案子便是要用省下的赶路时间来找人和布局。
现在,太子将在九月登基,他也是时候该收网了。
这片鹰羽是厉琛留下来方便【置换】回来的,若是被吹走了,指不定要被换到哪个山沟里。
容憬笑了笑,将鹰羽轻轻放到桌角,“早些回来。”
厉琛在天明前夕回来,他站在桌前正好同一夜未睡的容憬对视,“怎么没去休息。”
容憬望向厉琛,声音带有倦意,“我要确保计划不会出意外。”
“难道不是怕我出意外?”厉琛俯身凑到容憬面前,“从游,口是心非啊。”
“不是。”容憬垂下眼帘,否认道:“你别老是自作多情。”
“行。”厉琛玩味地重复道,“当我自作多情,绝不是从游你口是心非。”
他又往容憬耳边凑了凑,轻声道:“从游,计划万无一失,快些去休息吧。”
“别凑这么近。”容憬推开厉琛,快速起身离开。
他像在逃跑,步伐有些许失了仪态。
正常说来,容憬在启神殿和西北大漠间往返须一月以上,加上处理异能者,起码两月时间。
他五月中旬出发,掐好时间在七月中返回启神殿。
以前,拓跋宇行动不受限,厉琛时不时会找他算点东西。
现在,他终身禁足启神殿,厉琛若是敢来怕,估计还没碰上面便会被人发现。
容憬不知薄奚锦聿他们对厉琛是何种态度,又或者是否知晓这人的存在。
因此,他只得在同拓跋宇闲谈时帮厉琛问了几个问题。
两人聊到深夜,容憬回去路上见女官寝居还在修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绕道过去看看。
他站在远处观望一阵,自言自语道:“怎么好像跟我出发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拆了重建自然会不一样。”薄奚锦聿走到他旁边,“这一路辛苦么?”
“还好,不算辛苦。”容憬道,“话说为何这寝居要拆了重建?”
薄奚锦聿回道:“重建是陛下的意思。”
他想了下,又补充道:“建筑跟人一样,功高盖主、心高气傲便是怎么都留不得。”
容憬知道他在暗指什么,压下心底的诧异,面色平静地试探道:“薄奚,你都知道些什么?”
薄奚锦聿笑了笑,继续打着哑谜,“有些恩怨只能自己了断,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容憬又是一愣,侧目朝他看去,“薄奚,你”
薄奚锦聿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转身离开,“一路舟车劳顿,记得早些休息。”
容憬垂下眼帘,半掩的眸色有些复杂。
他们居然都知道,而且还放任自己
太子临清将在九月初行登基大典,可八月末却出了件大案。
运往江南的官盐被盗。
派去的锦衣卫不查不知道,一查却被吓了一跳。
江南地方的盐簿居然对不上。
官商勾结是常事,可敢贪官盐拿去私卖的倒绝对没有。
官盐私卖这事还持续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是从太子代为执政时开始的。
眼下太子将要继位,这事几乎是对他明晃晃的挑衅。
当日朝堂之上,临清盛怒,命人彻查此事,看看是何人有此等熊心豹胆。
此案查了整整三个月,朝中百官也人心惶惶地紧张了三个月。
太子继位大赦天下三年,跟私盐案扯上关系的官员脑袋都不用掉,只需在大牢里被囚禁到死。
说实话这惩罚还不如关个几天,再直接砍脑袋。
有几个官员被查出来后便选择当场撞墙自杀。
查到最后,朝中换了不少官员,有些老臣也在其列。
元凶还没查出来,有人已经阴谋论地想,这私盐案不会是陛下自导自演的吧,目的就是将朝堂大洗牌。
关于这点其实是有佐证的,启神殿不入朝堂,也鲜少负责皇城中的案子。
可私盐案自查办以来,端木凌全程监督,有异心或者想包庇的人还没动手便会被他处理掉。
这启神殿说好听了是在奉天行命,可朝中谁人看不出那是直属陛下的私兵。
然而这个阴谋论在元凶被查出来的那夜便不攻自破。
一心为民,鞠躬尽瘁的两朝宰相,容颂。
容颂的嫡子在启神殿任职,嫡女为后宫贵妃,和太上皇临烨育有一子。
这种情况要拿谁来做元凶收尾都不可能是容颂。
这场私盐案的众多贪官里,有的真动了官盐或贪污的,有的是早年追随容憬被容憬报复的。
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让人不可能怀疑此案的真正目的是要陷害容颂。
容颂没料到私盐案的元凶居然是他自己,被端木凌抓入皇宫时都是懵的。
他清楚自己没动官盐,那么这私盐案只可能是陛下为杀鸡儆猴自导自演的。
可惜人证物证俱在,还是从他书房的暗格里搜出来的。
容颂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如何被放进去,又是何人放进去的。
快七旬的老人跪在地上,字字泣血,喊着冤枉,求陛下明鉴。
“陛下”容颂“砰砰”磕着头,“老臣是被冤枉的,定是有歹人栽赃老臣,还请陛下明鉴名察啊,臣”
话没说完,站于他身侧的端木凌轻笑一声,“宰相大人的意思是臣办案有误,包庇他人栽赃嫁祸么?“
“臣”容颂磕得满脸是血,头晕眼花,心底更是寒得可怕。
几年前,那次莫名其妙牵扯到他的殿试作弊案。
是端木凌。
一切都是这人在背后捣鬼。
“陛下,是他”容颂指着端木凌颤抖道,“陛下明鉴啊,这人才是幕后元凶,是他在栽赃”
“容颂!”临清愤怒地打断他,“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污蔑的谁么?!”
污蔑的是谁?
是大临开朝军功仅次于薄奚锦聿的将军。
是甘愿不受封赏,入启神殿效忠皇族的朝臣。
是为皇室训练禁卫军和培养影卫的端木氏族长。
论及忠心,端木凌比薄奚锦聿更甚。
怀疑端木凌是元凶和直接说陛下是幕后主使有何区别。
寒意和恐惧从心尖扩散至全身,容颂僵在那里,血污糊住他苍老的眼眸。
端木凌年轻俊朗的面容落在他眼底变得狰狞可怖。
恶鬼。
这绝对是恶鬼。
这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容颂,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么?”坐在上方龙椅上的临清道。
他有什么可说的,要他死的人可是陛下啊。
他哑声笑了笑,绝望地道:“陛下,老臣无话可说。”
“那便好,省得在牢内又喊冤屈。”临清摆手下旨,“橙霄,送他去地牢,至于容府上下”
话说一半,殿外一道略显急迫的声音传来。
“还请陛下三思。”容憬快步赶至殿内,衣衫微乱地跪到容颂身侧,“请陛下看在家父也曾赤胆忠心,为君为民的份上放过”
“放他一马?”临清不悦地打量着下方的容憬,“月白,你要朕陛下如何放过他,放他告老归家,颐养天年,或者再搞出另一个谋财大案?!”
“臣不是这个意思。”容憬抿了抿唇,再开口的语气尽显酸涩苦楚,“臣知家父之过不可免,只望陛下念在他曾经的忠心放过”
他顿了顿,像是做了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哑声道:“放过容家上下几百口人。”
现今的容府吞并了当年的裴府,容颂又是两朝元老,府内上下加起来确有几百口人。
其中家仆丫鬟占了多数,可剩下的少数呢。
容憬为启神殿神司,数来已为皇帝效忠近二十载,除去无数地方作恶的异能者。
容钥为后宫贵妃,还和临烨育有一儿一女。
余下还有不少年轻子弟,或被容家教导过的书生在朝堂和地方任职。
要因为容颂将这些人也一并株连确实不太可能。
临清愤怒是真,但还不至于完全失了理智,他当即犹豫起来。
这时,听闻此事的淑妃容钥也赶来求见临清。
进到殿内,她如容憬那般跪在容颂旁边,求临清看在家父往日忠心的份上放过容家其他人。
容钥母亲是前朝皇帝为巩固朝堂赐婚给容颂的公主。
因为这点,她的处境和容憬其实有几分类似,都是容颂手中的棋子。
只不过女儿终究要嫁出去,她的处境这才比容憬好上些许。
自入宫以来,容颂没少要她拿贵妃的身份办事,或在侍寝时同临烨吹枕边风。
她对容颂的感情很复杂,说恨不至于,说爱也谈不上。
于是,爱恨两难之下,她必然不会试图保下结局已定的容颂。
临清两难起来,垂眼看向端木凌,“橙霄,你意下如何?”
端木凌拱手回道:“回禀陛下,臣为端木氏族长,族中亦有几百口人,自是见不得株连全族之事。因此,臣的意见大抵非是陛下想听的。”
临清垂眼看向下方的几人,尤其是容憬,有国师站在他身后,左右是动不得。
可只留容憬也不现实,那等于把启神殿和国师架成了免死金牌。
“罢了。”临清摆了摆手,“容颂关入大牢终生不得放出,容府上下可不受其牵连,但迁宅邸、削俸禄、减下人、三代之内不得再入朝为官。”
除去容颂,容憬是容家现今位置最高的,可他只是看着年轻,待容家过去三代,他怕是也已踏入坟墓。
临清嘴上说放过容府上下,可这皇命却是让容家百年内都不得翻身。
容憬和容钥没再求更多,皆是磕头叩首,感念陛下仁慈。
端木凌则领命将容颂拽起,即刻押入大牢。
容颂额间的伤口还在缓慢渗血,一滴污血顺着眉梢流至他怨毒不甘的眼睛上。
他死死盯着容憬的背影,似要从身后将人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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