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正阳一愣:
“顾姑娘想要总指挥的权力?为什么?”
顾青山平静以对,回答道:
“薛国师莫要误会,青山并非是想借此机会逞能,只是在诸多考虑之下,才下定了决心,提出这个建议。”
听了顾青山这话,薛正阳反倒是更为好奇了:
“那不如说来听听?”
顾青山只道:
“青山随家父从军,已有六年有余。对于边关究竟是何情况,可谓再熟悉不过。
鲤国武将本就稀少,以往也向来由家父镇守剑门关,指挥鲤军阻挡蛮国侵袭,故而边关之中,能够统军之人本就少之又少。
而青山今次又是随援军一同赶来,鉴于朝中已无太多可用之人,陛下只得召回本该安心养老的刘统领,由刘统领带兵驰援剑门关。
可刘统领年事已高,虽然能够凭借着过往的威望,在一路上聚合起来自不同城镇的守军,却已经不适合再度于战场厮杀。
而剑门城中,尚还能够统兵作战的将领,也唯有我的义兄离震玉,与铁甲营指挥使魏大山两人而已。
照常理来说,若要去选择一个统帅全军的人,义兄与魏将军都要比我更加合适。
魏将军虽外刚心细,是个人选,但他向来与我义兄称兄道弟,信服义兄之能,倘若绕过义兄,选他为领兵统帅,定会被百般推辞,到最后推拖到我义兄的身上——
而我义兄虽有统军之能,却时常会被情绪左右。
明日一战,蛮军或许会凭我爹爹在阵前相逼,届时我怕他会被此冲昏了头脑,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措。”
薛正阳眯了眯双眼,颇感意外地看向顾青山:
“所以,你希望由自己来做出合适的决定?”
“是的。”
“顾姑娘,你很清楚,倘若蛮人要以顾统领之性命相逼,明日究竟会发生什么。”
“我明白。”
“所以也许你现在能够冷静下来,看似以平常心去面对这一切。
可若是明天真的到了要紧的关头,你就要亲眼面对那一切时,你一定不会如现在一般冷静的思考问题。”
“……”
顾青山沉默了。
她并没有否认。
因为明天之事尚未发生,她也无法确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出最为正确的决定。
可她只是犹豫了半晌,便道:
“所以最合适的人选,应当是您才对。我一路走来,听到了不少将士们对您的敬重,由您来发号施令,定然不会有差错的。”
“这一点,我也没办法做到。”
薛正阳摇了摇头,
“明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我应该不会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什么!?”
顾青山惊道,
“可若是没有您在前面压阵,那些蛮国的蛊虫势必会大肆猖獗才对。”
“这一点我有所考虑,顾姑娘暂且放心。”
薛正阳虽是这么宽慰着,可这么没谱的事情,顾青山又怎么能真的放下心来:
“真的没问题么……”
“这是江河的想法。
他说我的灵气不能毫无节制的使用,所以身处正面战场强行与对方国师对峙,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反而容易葬送了自己。
我对此比较认可,所以我们两人,也算敲定了一个方案。
这个方法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还请顾姑娘谅解。”
“为什么?”
顾青山眨了眨美眸,眼中尽是困惑。
但薛正阳只是静静看着她,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总不能告诉眼前这个姑娘,某个聪明小子执意冒险,害怕你会因此徒增担忧吧?
为了略过顾青山的追问,薛正阳又将话题重新拉了回去:
“但顾姑娘你所言不虚,倘若你不亲自来找我,兴许我的确会在今夜,将统军的职责交付于离将军。
我信得过你。所以你若对离将军放心不下,执意要自己担负起这番责任,我的确能够给你。
可你一定要考虑清楚,有选择的责任,与没有选择的责任,带来的痛楚是天壤之别。”
他没有明言那所谓的‘责任’究竟是什么。
但顾青山很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她紧紧握起了拳头,在挣扎之间,轻轻点了点头:
“薛国师……在不久之前,我还差一点被蛮国潜进来的巫人掳走,如果当时没有遇到江河,或许我便会和现在的爹爹是一般处境。
我也在想,如果明日出现在阵前的人会是我,而爹爹则要面临这两难的抉择时,他又会如何决断——
我其实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我太了解爹爹了,在爹爹的心中,国、家两字,国一定会排在家的最前面。
也正因为我很了解爹爹,所以我也很清楚,在面临抉择之时,他会希望我选择哪一个。”
她仰起坚定的额头,直视起薛正阳的目光:
“所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薛正阳对视着顾青山哪坚毅的目光,久久不语。
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良久,他却是干笑一声:
“你和江河,倒是一点也不一样。
他这个人虽然总会承担责任,但他却从来不愿意向人承诺什么,生怕自己辜负了别人的信任。
但你又有所不同,只要是下定了决心,便从不吝啬自己的承诺,因为你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也不知道你——”
薛正阳忽然止住了话头。
也不知道你们两个这如此截然不同的性格,是怎么相互看对眼的。
这句话他憋在了心里。
顾青山则道:
“因为面对事情,我不会逃避。”
坏了。
薛正阳心下一凉。
虽然顾青山仍然在意着江河。
但那日被拒绝的怨念,似乎并不是就此烟消云散了。
他连忙转移了话题:
“既然顾姑娘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便应下这件事了。”
顾青山并没有过多纠结江河曾经的所作所为,只道:
“多谢薛国师信任青山。”
薛正阳扭过头去,越过长城之上的矮楼,看向远方那渐渐收敛的火海——
那曾经汹涌滔天,宛若吞没一切的赤焰,而今便似是燃尽了燃料,被那阔野的春风席卷地风雨飘摇。
他摆了摆手,只道:
“明日一早,便是一场恶战,顾姑娘且去整顿歇息吧。待会儿我会向诸位将士把这件事交代下去。”
心中已是有了决断,他答应的也便比较爽快。
顾青山本就随顾海征战六年,在边关之中也是颇得人心,并不逊色于银袍小帅离震玉。
六年的拼杀,早已让一众将士忘却她女儿身的身份,又有国公之女的身份加持,离震玉与魏大山这两位关系莫逆的将领,不会多言什么。
所以在无人可用之际,越过离震玉,任命她做统帅,几乎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待顾青山拜别离去之后,薛正阳并没有立即着手任命之事。
他反而是掐出一个法决,只在阵阵溢彩的金光散去之后,便对着自己抬起的双手说道:
“你那边情况如何了?”
传入他耳中的,是江河的心声:
“南边的火势已经开始退却,蛮国这边已经开始整顿收拾,估计只要火海一灭,他们便会立刻行军。”
“你还安全么?”
“有敛息术在,虽然消耗比较大,但也还算安全。”
“方才顾姑娘来找我了。”
“前辈,您这话题转的挺突兀的。”
“她找我要走了鲤军的指挥权。”
“……您没与她说过,蛮国会把顾将军推至阵前么?”
“不必我去复述,她自己也很明白。但她仍然做出了承诺。”
“您没告诉她我们的计划么。”
“是你不希望她担心你,我才没有告诉她。”
“好吧。”
江河的心声似是忽然沉默了。
薛正阳只轻声道:
“我也可以把指挥权要回来,交到离震玉的手上。”
“倒也不必。”
那头的江河,似是悄悄叹了口气,
“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我们去帮她做什么决定。毕竟她的要求也很合理。”
“是么。”
“不说这个了。前辈,我这些天仔细勘察过了,发现那蛮国国师与我所想的是一般模样——这其中,果真有些猫腻。”
“那我们便依计划行事?”
“前辈不能消耗太多的灵气,这或许是我们当下唯一能够获胜的机会了。”
“好。”
薛正阳点了点头,
“那便依你所言。”
但另一头的江河,却是忽然迟疑了起来。
却听他似是有些扭捏,犹豫了好半晌,才谨慎说到:
“以防万一,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以你现在的修为,再动用一次心火不会出现太大问题,没错吧?”
薛正阳一怔,又是不自觉地抚摸起那斑白的两鬓。
但他回答的还算干脆:
“没错。”
江河也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总归是说道:
“那明天便按计划行事。”
薛正阳也跟着问起来:
“也莫要总是在意我,我倒是想要问问你,孤身一人面对地境的国师,你当真准备好了么?”
“我有一定把握。”
“凭你那不切实际的方法?”
“并非不切实际,我算过了,灵气的含量应当是足够的。”
“你还是不明白,这根本与灵气无关。”
薛正阳叹了口气,
“纵使他们的灵丹能够让你得偿所愿,可之后呢?
倘若代价当真那么容易承受,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修士为了它而散尽家财,四处奔波。又怎会有那么多流离天地的亡命冤魂?
你这根本是在赌命!”
“前辈,莫要说地那么严重。”
江河在另一头忽而轻笑一声,
“我有把握。”
“……”
听着对方漫不经心的回答,薛正阳很想就此骂上一句污言秽语。
但碍于修养,他最终只将心中的怨气收敛回去。
转而道:
“你最好是有把握。
莫要等到身死道消,化成孤魂野鬼了,游离到国公府门口之时,瞧见顾姑娘以泪洗面,最终却与她那义兄成了结发夫妻,让你气急之下做了鬼也抑郁终生才是。”
“前辈,往日里怎么没有见你如此毒舌过——等等,为何是与那离震玉结为夫妻?”
薛正阳并未作答,只在心中暗自腹诽。
随后,他只道:
“你且好自为之,珍重。”
“喂,等等,你那话是什么意思?前辈!?老薛——”
薛正阳不顾另一头越发焦急的心声,只兀自掐断了传讯。
不知为何,瞧见江河这般少有的焦急,他竟是感到一阵惬意。
果然,纵使再怎么老谋深算,再怎么人情世故,也终究会有害怕的时候。
也不知是真的老了,还是与那江河待得时间久了。
总觉得自己也渐渐带上了些许烟火味儿。
薛正阳眯起了双眼,不住地思索着。
但他那平和的神色,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凝重。
他忽然背过了双手,远远遥望着天边的黄昏。
那穹空的残阳,便似与遍野的赤焰融作了一体,在那远方的天地交接之处连成了一线。
但残阳便似日薄西山,便要向着无垠的阔野下渐行渐远。
那赤焰也似焦灼余烬,趁着春风向着关口渐渐退去。
只待再烧一夜,那阻挡蛮军的心火便会彻底燃烧殆尽。
薛正阳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沉重的心脏,在胸膛不住的捶打悦动。
“心火……”
他那凝重的眸光,却也像是在沉思之间,渐渐释然,
“无妨。这或许,本便是我要走的路……无妨、无妨。”
……
于剑门关镇守驻扎的七万鲤军,自那游荡在鲤营中,寓意集结的号角声里逐渐清醒过来。
清晨一至,他们便要准备迎敌,故而早在前一天晚上便早早休眠而去。
而今天色尚显昏沉,不知是什么时辰,可听着耳边愈发嘹亮的轰鸣,没有人胆敢放松懈怠。
因为跨越六年之久的战争,或许便会在今朝彻底结束。
或将扬起凯旋,获奖化作枯骨。
一切,总待会有个结果。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整顿戎装,集结在了一起,听从着将军的号令,唱起震耳欲聋的战歌,提起十足的精神。
待歌声渐歇,便将各异的目光,投向了那长城之上的统领。
一个身着甲胄的姑娘,正毅然凝视着他们。
当瞧起那张明媚而坚定的娇颜时,没有人会发出不屑的质疑。
因为那城墙之上的姑娘,已经用她六年的血性,折服了所有人。
而今本该是统帅动员的时候。
但那城墙上的姑娘却什么也没有多说。
她只手持一幅血红的战旗,振臂一挥,展开了宽阔的旗帜。
上面刻画着的,唯有一条金色的锦鲤。
旗帜迎风飘扬,让那鲤国的图腾就此腾挪扭转,栩栩如生。
却听城墙之上,传来一声洪亮的娇喝:
“屠胡戮夷,驱除鞑虏;千载大鲤,万世无忧!”
一抹黎明的天光,适时照在了姑娘明媚的面庞上,衬得她的神色更显坚毅。
恰逢远方的蛮夷震颤着整齐的步伐,在大地上掀起声声巨响,破晓的号角声自关外“呜呼”传来,好似一头年轻的豺狼,对着那千载的鲤鱼示威叫嚣。
但姑娘的那声娇喝,依然传入到每一个鲤国将士的耳中。
它震颤着将士的军心,使他们无畏那豺狼的嘶吼。
唯有声声由衷的高喝,叠浪在每一个将士心中:
“屠胡戮夷,驱除鞑虏;
千载大鲤,万世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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