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大长公主尸骨正寒。
伏龙印到底没有被启用……毛人圣人果然没有再追究司马氏父子,很显然,司马长缨年老成精,再加上被逼入绝境,发挥出色,一招祸水东引,成功脱险。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马氏父子比司马氏父子似乎更符合梦境。
马锐的家族本身也是不逊于司马氏的关陇大族,他爹做过十几年的幽州总管,监视河北与北荒,在彼处人脉旺盛,马锐本人现在是太原留守,儿子娶了公主,前途无量,而且还有大长公主遗留的数不清财富……而且这个是明晃晃的马,而不是司马。
当然,张行怀疑,这里面还有一个毛人圣人的巨大心理盲区,被司马长缨给完美拿捏住了——那就是这位圣人,骨子里自负自傲,日常作威作福,是不相信自己会短期内落到那个下场的,这个陆上至尊更愿意相信这是将来的事情。
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司马相公年纪太大了,而马锐和他的儿子更有无限可能。
所以,这位圣人更愿意相信是马氏父子符合他的梦境。
但还是那句话,相信了又怎么样?
大长公主尸骨正寒。
毛人圣人明显犹豫了,他一个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司马父子相互搀扶着离去,司马长缨一直到此时都还忍不住老泪横流,对面的白有思一闪身也消失在行殿里,张行则带着伏龙卫随牛督公走了出来。
“今天的事情不许说给任何人听。”牛督公按照原路将伏龙卫送出来,严肃叮嘱。
“明白。”张行恳切以对。“我根本就没有被督公你叫走,伏龙卫回去继续值夜,我也继续去扶棺,今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牛督公点点头,欲言又止,却只能叹了口气,然后拢手转回。
片刻后,张行果然重新回到大长公主旳棺椁这里,继续制冰,马锐好奇看了几眼,终究没有任何言语,张副常检也自然不敢在这个行殿里说任何废话。
事情似乎就要这么结束。
不过,接下来,西巡队伍还是发生了微妙而急促的变化。
第二日一早,张行刚刚换班出来,圣人便下旨,说不必建立大型浮桥,乃是直接解开观风行殿,散开辎车从几路小桥分开过汧水。
不用搞大工程,众人自然感恩,以至于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辎车过河并没有完全合拢,大长公主的棺椁和几辆拼在一起的车子单独组成了一个移动小殿。
注意到了,绝大多数人恐怕也都能理解,而不可能想到那夜曾经发生过那番惊险事情。
接下来,张行依旧值班当制冷机,装作无事模样……没办法,那晚上的事情也让张行有点心虚和后怕,那一幕太让人毛骨悚然了,他不确定会不会再发生事情,而且也不确定自己还敢不敢再泛起那个后来想来其实有些应激过度的念头。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坚决不愿意再忍受这种政治环境——西巡结束,他就要跑路!不等什么任督二脉了,直接跑路,把家里的金子全掏出来贿赂虞常基,去换個地方官。
唯独越是如此,他越要镇定,某一瞬间,他甚至莫名想起了死在自己手里的那对总旗夫妇。
过了汧水,圣人并没有顺着渭水而下,却忽然下令队伍转向北面,说要去雍县岐阳宫。但是队伍抵达雍县,圣人又不乐意去了……转而下令向东登岐山……但是,队伍刚刚再出动,复又有旨意传来,说是要去岐山北面的仁寿宫。
三日之内,三次更改原定路线,加上队伍里还有一具身份尊贵的尸首,上下愈加惶恐,如张行这种经历过那一夜的,自然是雪上加霜,不安到了姥姥家。
果然,抵达仁寿宫的当晚,张行在执勤中亲眼看到上柱国领太原留守马锐被召唤了过去,回来以后失魂落魄,面色发白,一言不发。
而第二日一早,队伍停在了仁寿宫,张行刚刚补觉起来,便有消息传出,说是马锐父子进一步得到了封赏,官职已经没法封了,于是又加了三千户……这个时候,可能是整个西巡队伍都想在仁寿宫歇一歇,于是传出新的流言,只说圣人是准备就在这里等待前朝皇帝的陵寝开封,然后直接送大长公主入葬。
这个只能说是流言,而不能说是谣言,因为前朝几个皇帝的陵寝都是岐山东面、渭水北面周边,离仁寿宫并不远。
但是张行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心知很可能再有变故,却是下定决心要去找人问问主意。不过此时,他根本不太敢进行宫核心位置找白有思商量,更没法跟秦宝探讨这种问题,便干脆去找了李定。
天气闷热阴沉,张行找到李定后,将他拽到外围偏僻处,直接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明,只是省略了自己的冲动心思而已。
“有这样的事情?”李定愕然一时,却又恍然起来。“不过这就说得通了。”
“怎么讲?圣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张行诚恳请教,这种事情很可能牵扯到一时的贵族风俗,也就是说此时贵人们的特定政治游戏规则,他是真不懂。
“圣人明显是想让马锐自尽。”李定叹气道,同时不顾是在行宫外围,努力压低声音。“不要让他为难,也不要让他担上不顾大长公主尸骨未敛便负了自己最后血亲的名声……说不得还想让马锐以忧思过度的名义去死,一并下葬……事情肯定是这样的……但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张行难得有了些恍惚之态,果然,毛人圣人没有让他失望。
不过,张三郎很快就发现,李定虽然对答妥当,却也明显失态……这种情况很少见,就好像对方的黑眼圈很少如眼下这般清淡一般。
“没想到什么?”一念至此,心中微动的张行当场追问。
“没想到圣人会凉薄到这个份上……”束手而立的李定长呼了一口气出来。“更没想到,司马相公也……”
“你为什么会觉得圣人不会凉薄到这份上?”张行反过来追问。“四个亲兄弟全杀了……姐姐又凭什么例外?只要碍着他作威作福的,人也好事也罢,他会顾忌什么?何况还是个死了的姐姐?”
李定近乎慌张的坐到了草地上。
张行随之坐下,言之凿凿:
“至于司马相公那里,我反倒能理解他,他若是不祸水东引,死的就是他全家,换成你我在他那个局面,能做什么?恐怕只能引颈就戮……这倒不是说我们有良心不害别人,而是没有司马相公那个急智,以及对圣人心态的了解。”
李定一言不发,面色愈发苍白。
“不可以反抗,没有退路是最可怕的。”张行环顾四面,压低声音以对。“经此一事,我愈发觉得,圣人在,大魏就不可能有前途……”
“不要……不要教唆。”李定似乎意识到什么,连连坐在那里摆手。
“我教唆?”张行冷笑一时。“你怎么不去告官?还教唆……我教唆什么?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大不了寻个外任。”李定叹气道。
“随便吧。”张行不以为然道。“反正圣人在一天,你怕是壮志难酬。”
“先别说这个。”李定一面扶额,一边继续摆手。“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得志,反正你快死了……赶紧找个法子不再去守灵。”
“怎么说?”张行吓了一大跳,然后迅速回想起自己是来求助,不是来教唆拱火的。
“你……”李定欲言又止。“我口干的厉害,先给我弄杯水来。”
张行无语至极,赶紧将腰后水袋递上。
李定灌了两口,这才认真看着张行来言:“你幸亏来找我,不然怕是真要坏事……不是说你一定会死,毕竟白三娘也在,还拿着伏龙印……我的天!到时候指不定死的是谁!”
“赶紧说!”张行催促不及。“你是说圣人会灭口?事后?”
“这是一种可能。”李定摇头道。“但概率极小……只有马锐真的自杀,才会处置你和那十名伏龙卫……但马锐既然没有自杀,便是贪生,也不大可能再自杀。”
张行背心直冒凉汗,敢情昨天马锐直接自杀了,自己也就没命了?
但他到底是经历了不少生死事,很快便强行压住这点不安,认真来与对方分析:“但是圣人既起了此心,按照他宁可天翻地覆也要自己痛快了的脾气,怎么可能最后不杀?”
“是啊。”李定也是摇头。“如果马锐当时自杀了,他的孩子说不得能改名改姓活下来,大长公主最后的一点情面也就起了作用……可他不愿意死,最终只会全族无幸理!”
张行点点头,没有对马锐的行为做任何点评……这个人他刚刚见,什么都不知道。
可能是幼稚天真,觉得拖下去,等到岳母下葬就有转机;
也可能是个心怀叵测的狠人,晓得自己家族命运,又不想死,准备拖一拖,想法子逃回太原造反:
但最可能的就是人之常情,纯粹贪生,不想死,然后侥幸与狠劲并存于脑海做挣扎。
“你是说,马锐迟早死,我迟早要被灭口?”张行认真来问。
“不至于。”李定苦笑以对,语气也变得幽幽起来。“真到了要大肆处置马氏的时候,圣人哪里还要灭口?大长公主才死几天?你被灭口,只有马锐突然醒悟,准备一死了之,但这样的可能太小。我是说司马相公……”
“什么?”张行似乎没听懂。
“我是说司马相公。”李定坐在地上叹气道。“你刚刚不还反过来教育我吗,此时如何傻了?司马相公彼时可能是迫于无奈,走得这条路。但既然走上了,为保家族,就只能变本加厉……我问你,圣人固然是要除马锐父子而后快,但司马相公一家呢?难道不是更迫不及待吗?”
张行楞在当场,缓缓蹲坐了下去。
“而且,他们不想维护名声吗?”李定继续言道。“司马相公难道不晓得,圣人杀心已起,只差有人再推他一把吗?我要是司马相公,不管如何,直接就在这两日,去棺椁那里转一圈,然后立即跟圣人报告,说马锐跟你们这些守灵的军官窃窃私语,意图谋反……或者更狠一点,说马锐拉着他,想让司马氏跟马氏一起反!”
张行仰天长叹,却见头顶乌云翻滚,继而苦笑:“这时候我本该骂司马二龙爷爷一句无耻的,但居然生不起气来……你说,要是换一个圣人在位,这司马相公是不是也能做个忠臣良将?”
“不会。”李定深呼吸了数次后,认真答道。“不要说换个好的,就连你觉得行政苛刻的先帝在时,都轮不到司马父子来做忠臣良将……苏公、牛公、张公都在那儿呢!”
张行摇头不止,便站起身来:“不管如何,我先去找常检,明白的跟她说,然后再一起找牛督公光明正大告假,先躲一躲……牛督公是个有格局的,未必猜到司马相公的手段,但十之八九会同意。”
李定一时欲言又止。
“什么?”张行回头诧异。
“没什么……”李定摇头。“我本想说,圣人莫不是东齐和南陈末代昏主转世来报复,一想才醒悟,圣人生出来的时候,这两位都还没死呢。”
张行笑了笑,直接拢手走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便和面无表情的白有思出现在了牛督公面前。
督公牛河不在仁寿宫内部,而是在行宫外的观风行殿这里编绳子,活生生的绳子,藤蔓在他手下就好像活了一样轻松萌发、生长,然后勾连起车辆,等到绳子编完了,这才拍拍手来看来人:“张副常检要告假?为什么?”
“修为不足,我不过是西巡路上才过了正脉,连续数日输送真气委实力不从心。”张行言语无懈可击。
牛督公点点头,拍拍手:“既如此,那就歇两天……伏龙卫也好,看护棺椁的寒冰真气高手也罢……不差你一个,我再寻一个便是。”
此人果然妥当。
张行点点头,转身便欲走,但走了两步复又回头:
“牛公!”
“什么?”已经低头继续编绳子的牛督公诧异一时。
“有些话不说总是心里难忍……”张行在白有思的注视下,咬牙以对。“大长公主那里,其实没必要留那么多宫人和公公。”
牛督公怔了一怔,复又扭头看向白有思,似笑非笑:“都说这是你的智囊?”
“是智囊,也是至交,更是知己。”白有思昂然以对。“督公以为如何?”
“挺好的。”这位北衙第一高手点点头,然后朝张行来看。“我脑子不聪明,只问一句,为什么不让执勤军官少两个……反而让宫人和太监少一些呢?”
“首先,自然是因为大家都只是一条命罢了。”张行额头微微沁出汗水,有一说一。“若是少执勤军官,我能想到的合理处置,最多只能少两个,宫人和公公能少十几个;其次,牛公是北衙督公,说宫人和公公,督公答应的可能性大一些……就这么简单。”
牛督公点点头,又打量了一下张行:“我知道了……这几日好好歇一歇吧……”
张行如释重负,当即行礼。
而牛河复又去看白有思:“白常检眼光挺好……只是人有出身高低、时运起伏,有些人何妨多看顾一些……当然,白常检已经很有魄力了,倒显得老夫的话多余。”
说着,继续低头来编绳子。
白有思沉默了一下,随张行一起转身离开。
默契走到远离牛督公的行宫另一侧边缘位置,二人一起停住,相顾而立,张行一时间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是一叹:“没想到这世道还有这般有良心的人,而且是在宫中,当日在天街上,他与我只有惊吓……”
“世道越不好,越不能沆瀣一气,越不能恃强凌弱,越不能滥杀无辜。”白有思面色严肃。
“但更应该珍惜好人。”张行压低声音来劝。“更应该讲谋略……常检,我知道你跟我一样大受震动,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懂得留有用之身,这样将来才有可能翻天覆地……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指望那个人能改性情不成?而他不改性情,你怎么能将世道拉扯回来?顺也好,逆也罢,是不是要做大事才行?”
白有思欲言又止。
“那我直说了。”张行严肃以对。“我不许你在这种可笑权贵内讧中轻易陷入危险……你带着伏龙印,一旦说出过头的话来,圣人不可能不谨慎,但谨慎之后就是你全家性命和我们这些部属的清洗!就当是为了我也好,咱们没必要在泥潭中打转!等西巡结束,你便也找个外任好不好?”
白有思怔怔看了看对方,抱着长剑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艰难开口:“好,我答应你,这次巡视回去,你先去找外任,我等坐满了一年,也去找外任。”
天空落下了雨滴,张行一时心中松快许多。
几乎在同一时间,仁寿宫外围,司马长缨父子却在外围营地中枯坐相顾失态,心情沉重。
“要是阿正在就好了。”司马化达低头扶额,抹去了上面滴落的一滴雨水。
“记住今天的事情。”司马长缨忽然从马扎上抬头开口,其人面无表情,花白的胡子却在颤抖。
“什么?”司马化达一时不解。
“我说,别什么事情都指望老二!”司马长缨语气凌厉了起来。“你这辈子都是个废物!先来拖我的后腿,将来还要拖老二的后腿!阿正是要证位成龙的!你要自己支棱起来!”
堂堂一卫大将军,此时竟诺诺不敢言。
“记住那天的事情,也要记住今天的事情……懂了吗?”司马长缨语气收敛了起来,但又变得艰难,与此同时,头顶雨滴开始渐渐密集。
“是!儿子记住了!”司马化达重重颔首,然后单膝顺势跪下,试图扶起对方。“爹,下雨了,咱们进去说。”
“下雨正好。”司马长缨幽幽望天。“天意难测,天意叵测,天意就是个王八蛋……好好的人,非得要看你摔跤淋雨,狼狈不堪,才能满意……人什么时候都该有个选啊?凭什么只给一条坏路走?凭什么就要让天下人都来看司马氏的丑态?”
说到这里,上过数次战场,以多才多艺、机巧知变闻名的司马长缨居然当场在雨中落泪。
司马化达终于彻底惶恐,赶紧双膝下跪。
而司马长缨终于扶着自己儿子站起身来,却又顺势叮嘱:“你在这里不要动!只记住今天的事情就好了……我去拜祭一下大长公主就回来……得快一些,不然等苏巍、张世昭他们来了,就更丢人了!”
大雨中,专门找到大路旁帐篷中避雨的李定,怔怔看着满身泥水的司马相公从自家帐篷前的大路上经过,几乎面无表情,只是目送对方往行宫而去。
八月中旬,某日下午,仁寿宫,南衙相公之一的司马长缨忽然出首,以执政之身密告太原留守马锐在大长公主灵堂中执手阻拦自己,言语异谲,疑似疯癫不轨……圣人勃然大怒,即刻将马锐下狱,交付虞常基审问!
虞常基当晚便审问妥当,回旨说马锐并非疯癫,而是意图拉拢宰执、禁军,劫持圣人,谋反之意昭然若揭。
圣人回旨,即刻处死,以全其家。
太原留守、上柱国马锐莫名死于御前,西巡队伍全线震动。
此时,大长公主尸骨正寒。
ps:感谢小郭老爷的又二萌……我刚刚才看到……真是晕头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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