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借着薄雾掩护,徐世英本部不足两千人就全部离开了坚守半月的营盘、越过了浮桥与结冰的河面,并以队为单位分散在河堤下与河堤面趴伏,而徐世英本人则身着铁甲、披着白色短氅立在河堤上,望着似乎全然没有被惊动的东都军大营出神。
不过,仅仅是片刻后,这位披着短氅的黜龙军大将便举起手中长剑:“举火。”
声音不大,却在被云雾遮蔽了月色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亮,而军令既发,便立即自周边亲卫处递次传开,早已经准备好的火把被渐次点燃,很快照亮了整个河堤,然后穿透薄雾,映到了东都军的大营中。
到此时,东都军大营内也明显有了些动静。
这一次,徐世英没有片刻迟疑,其人挥起长剑,面色如常,只向着前方夜空平平一指:“杀!”
喊声遽发,带动真气,隐隐若雷鸣,与此同时,浓厚的绿色长生真气也顺势逸出,沿着长剑翻滚延伸,瞬间便在夜间亮起一股绿光,并有笼罩周围士卒的趋势。
周围士卒明显顿了一顿,但是很快,不用参军与军官们传令,这些跟随徐大郎很可能不止四五年,甚至是家生子出身的士卒便纷纷自地面上爬起,大声喊杀鼓噪,所谓披甲持械,向着正前方的大营发起突袭。
且说,既是突围,自然要选择合适的路线,所以,浮桥与冰面的位置其实并不是正对着东都军大营,而是在东北面偏下游位置理论上来讲,如果东都军大营的人没有发现,徐世英部更应该是顺着河堤继续往下游摸过去,最好一直到大营边缘再发动突击突出去才对。
但是,无论是出于基本的战术需求—一徐世英接到的命令本来就要以偏师突围打草惊蛇,吸引整个战场注意力;还是出于一个基本的战术判断—白横秋身为大宗师,不可能真的一直发觉不了突围部队徐世英都要立即、猛烈的发动正面进攻!
喊杀声伴随着火光骤起,正当面的东都军大将郑善叶翻身坐起,神色大变。
而意识到发生什么以后,这名家传国公的宿将复又有些头晕目眩,不知所措这個不知所措,倒不是说他颟预到一点应付突发军情的经验都无,也不是说他被一场半预料之中的突围给打的彻底摆烂,而是说,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准备按照经验方略去应对的时候,却猛地想起,自己的指挥体系根本不存在!
没错,别忘了,郑善叶原本带着自己的部队在东线鄃城,而前日的会议结果赫然是让屈突达孤身去代替自己,郑善叶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反抗白横秋,所以便孤身折回,折回后却又发现大营的指挥权已经落在白横秋本人手中,自己只是一个添头,而且也没必要争夺临时的军权,便没有什么作为。
故此,郑善叶此时是没有军队指挥权的,而且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军队指挥体系来对接大营内屈突达的部属还有曹林、段威从东都拉出来的部队。
“白公大意了,今夜要坏事!”
火光下,郑善叶回过神后,立即对身侧家族出身的心腹亲卫说出了这句话。“不管如何,请主上先披挂起来。”亲卫自然要履行职责。
“走!”郑善叶到底是多少年官场沉浮与军事经验,却是在起身刚刚套上甲衣的一瞬间醒悟过来,然后拖拉着尚未穿完的甲胄往外走去。
“主上!此时存身为上!”亲卫一时不解,还以为对方要逞英雄,赶紧拦腰抱住。“我们根本没法指挥部队,强行作战,只能靠主上主动现身太危险了!”
“我不是去作战!”郑善叶焦急解释。“现在这个情况,如何能作战?我修为又不好,黜龙帮随意一个大头领都能处置了我们!”
“那也不好逃吧?”亲卫似乎恍然。“英国公处置不了黜龙帮,还能处置不了主上?”
“我也知道。”郑善叶赶紧给出答案。“咱们赶紧走,去中军找英国公!找到英国公,一则保全自家性命,二则也是说清楚营中军队不是我所属,借机避祸,这样便是今夜大败,英国公也不好将我当做替罪羊!”
亲卫彻底恍然,赶紧招呼人拎着甲胄追随对方离开营帐,乃是一边匆匆协助对方披挂,一边往中军方向撤去。
很难说郑善叶的判断是否明智,因为他并不知晓渡河而来的黜龙军突围队伍只有一个营,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事实就是,在郑善叶第一时间选择逃离之后,本来就军心涣散的东都军在交战区域自然呈现出了一触即溃的场面数不清的部队来不及穿衣披挂,直接选择惊慌逃窜,少数以校尉阶层为主的将领尝试控制局面、组织反击,却往往无法立足,要么是被溃败冲散,要么是被拼命突击的黜龙军给冲垮举火开战后不到一刻钟,徐世英便亲手斩杀了至少两名校尉、司马之类的中层军官。
以至于极少数尝试抵抗的东都军一时间内只能以队为单位,在队将的指挥下努力控制住各自的营区而已。
“放火!”
已经突击到当面营寨中心位置徐世英察觉到局势变化后,立即下达了新的军令。
随着此人一句军令,火光次第而起,靠着燃烧帐篷、栅栏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这下子,除了进一步瓦解了当面东都军的抵抗外,河东河西,联军大营上上下下,自然也是一起惊动,方圆数十里的营盘各自骚然。
东都军大营中军处,勉强披挂完成的郑善叶已经匆匆抵达,而且来到了中央将台处,距离立在将台正中央的白横秋不过区区数十步距离。然而,其人立在台阶上,心中却惶恐不已,竟半步不再向前无他,郑善叶清晰的看到,这位可能是天下权势最大、实力最强的大宗师白横秋,根本就是衣甲鲜明其人穿着完整的暗色甲胄,配以高冠薄氅,挎着一柄长剑,正负手立在将台上,冷冷看着起火之后轻易崩溃的东都军右侧营盘。
这一幕,让本就意识到什么的郑善叶彻底醒悟,“白公”绝没有“大意”,恰恰相反,“白公”早就发觉了黜龙帮渡河事宜,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是字面意义上的袖手旁观,这位联军主帅和东都军此时的实际主将就这么站视黜龙军将自己营盘的一翼给打崩。
再加上之前的军事调度和人事安排,郑善叶有理由怀疑对方是故意如此作为。
“郑将军,且放宽心。”白横秋看了一阵子,终于回头睥睨来笑。“孙将军只在大营东面二十里外,此时已经动身来援了,只待黜龙帮主力将要渡河,我便出手,划开他的浮桥和冰面,让他全军崩坏在岸边,进退不得便是韩引弓,我也传去讯号了,他有八千生力军。”
“白公明见万里,料事如神。”韩引弓的事情,郑善叶一无所知,孙顺德的伏兵倒是瞬间醒悟,至于什么冰面,更是一头雾水,但这不耽误他立即应声附和。“此战咱们必竟全功!”
而只是顿了一顿后,其人复又忍不住来问:“敢问白公,韩引弓在何处?”“在河对岸,大营西面几十里外埋伏。”
“黜龙军主力未渡?”
“怎么敢让他们渡?”白横秋再度望向了对岸大营,幽幽以对。“若是真的全军从这里涌上来,即便没有伏龙印,张行、雄伯南、十三金刚、伍惊风、徐世英,这些人也足以抵抗我了,而下面的军队对抗则是我们全落下风
届时,只怕他们会从容全军突围而出。”
“敢问白公,黜龙帮先锋有几个营,是谁带领?”“徐世英领一个营而已。”
“徐世英一个营就这般厉害?”
“否则张行如何让此人来打头阵,做试探?”“原来如此。”
两人一番对话后,各自沉默,分别望着右侧营区的火光与对面黜龙帮大营深沉的夜色发呆来。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甚至是更早的时候,两人也不是仅有的将目光投向这两个地方的人:
河对岸,西北面的幽州军大营,罗术早早披甲完毕,此时正蹲坐在一处立木望台上,死死盯着前方,面色阴沉全程不变,心中却早已经翻腾不止坦诚说,事到临头,黜龙军忽然提前发动,让他有些紧张,继而生出了一丝懊悔之意;
正西面最狭窄的营盘是王臣廓的位置,其人虽然起身仓促,刚刚披挂,但此时同样面色阴冷,然后一面留心看着河对岸的火光与近处黑黝黝的黜龙军营盘,一面却只拿绸缎仔细擦拭着自己的长刀;
西南面是原本太原—武安联军的地盘,但武安军已经尽数发向西面粮道,而太原军也做了两次分兵,此时只剩下两万众不足,但依然是整体反应最及时的,他们的大营整个都灯火通明起来,呼喊声、传令声不绝于耳,堪称严阵以待;
不过,这其中,武安军虽走,武安太守李定却没走,其妻张十娘也在,夫妻二人此时端坐在大营的后方,居然是置酒对饮的局面,如果不是二人时不时的一起看向北面,几乎称得上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除此之外,还有东北面的河间军大营,薛常雄及其部反应不紧不慢,几乎称得上是按部就班,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开始建立起了防护阵线,薛常雄本人则好整以暇,端坐不动,静观势变;
最后,是正北方的冯无佚处,此地最为混乱和嘈杂,这是因为冯无佚营寨的部队来源最混乱,立场最复杂,战力最虚弱,面对着猝然爆发的战事,他们最为紧张乃至于到了恐慌的地步,而冯无佚本人也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与这些相比,外围的韩引弓、孙顺德,乃至于屈突达、魏玄定等兵马与人物的反应,就可以稍微推到后面去了。
实际上,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因为黜龙帮第二波突击忽然就出现了。
且说,早在对岸火起的时候,战场北侧,便有数以千计的黜龙军借着夜色和对岸的火光与喊杀作掩护,离开了自家大营,然后迅速抵达北面联军几个大营身前,便开始手动挪开鹿角、推倒栅栏没办法,之前十数日的围困中,联军虽然各怀心思,不能进取,但不耽误他们大举设置堑壕、栅栏,以作深入围困。
而现在,想要从周边联军突围,就必须要进行这一项工作,这就好像之前要从对岸突围时必须要搭建浮桥一样。
只不过,搭建浮桥可以隐秘进行,这种工作势必要惊动对方的前沿部队,并进行夜间的短兵相接了但这种战斗的烈度似乎不大,反应最强烈的是东北面薛常雄的河间军大营,也只是喊声大了点、火把多了点而已,而且很快就随着黜龙军的主动退却消失了。
混乱的黑夜中,这类消息对于联军高层而言,最多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已,既无法迅速沟通串联情报,也无法将注意力从河对岸东都军营盘的崩溃中转移过来。
但对于黜龙军而言,事情却并非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战场正北方,也就是冯无佚大营前的泥泞空地中,有挂着鲸骨牌的军官自前方折回做了汇报:
“周头领,前面挪开了!应该是有一条路了!”
已经毫不避讳点燃的一根火把下,周行范披挂整齐,神色狰狞,闻言只是冷冷来问:“能走马吗?咱们都是骑兵。”
其人身后,人马密集,兼有金铁之声,俨然是早有成建制大部队等候已久。
“不好走!”来汇报的军官立即作答。“只是移开了栅栏、鹿角,堑壕不可能完全平整,属下建议,按照原定计划,五人一组,一人管五马在后跟随,其余四人在前步战突击越过壕沟,进入营区就可以上马突击了!“
周行范点点头,便亲自步行向前。
而当他们抵达冯无佚营区前壕堑区,全军开始渐次举火的时候,一个连意外都未必算得上的意外出现了具体来说,便是一匹战马的尾巴燎到了火把,然后脱缰逃窜。
周行范等人目视所下,这匹带着火的马居然直接越过了被拔出鹿角、栅栏的堑壕区,直接冲入了冯无佚的营区。
非只如此,由于战马上颇有些突围时准备的物资,被马尾引燃,居然沿途泼洒火种,迅速引起了混乱。
“十匹马,不要卸东西,点燃马尾,直接撵过去!”已经完全骚动起来的战场之上,小周头领心动灵至,忽然下达了一个意外的军令。
周围军官、士卒便是一时没想明白,看到这一幕,也都有些战场本能引发的醒悟,却是毫不犹豫,迅速执行了下去,而不过须臾,十匹马便被点燃马尾,往前方窜了过去。这十匹马,有八匹如之前那匹一般,直接越过了堑壕区,进入了冯无佚的营区,只有一匹马偏离了方向,另一匹马中途跌倒,在堑壕区内失控无法脱离。
“再点十匹马!”周行范气喘吁吁,即刻下令。下属军士立即依言而行。
如此这般,反复十次之后,足足一百匹马被点燃马尾放了出去,冯无佚营区的最前端已经被火马惊扰的完全失控,而这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到此,周行范也不再犹豫和试探了,他正式更改了突围策略:“所有人跟我一般,握着马尾驱赶战马过去,没有马的步行跟随掩护!”
说着,便亲自寻到一匹战马,握住马尾,催动战马,往前方冲去。而这一冲,直接将整个战场都冲懵了。
因为进展太快了,几乎是在短短一刻钟内,周行范及其部骑兵,便深入到了冯无佚大营内里,然后翻身上马,以甲骑姿态,放肆突袭杀戮。
对此情形,周边诸军惊疑不定,就连河对岸的白横秋都忽然心下一紧,包括黜龙军自己也都有些措手不及。
“北面效果太好了!”
尚显平静的大营西北面,负责侦查战况的伍惊风眼见正北面战线迅速推进,忍不住自空中落下进言。“首席,咱们走北面吧!跟上周头领的骑兵,速速突过去,让对方来不及反应!突过去就行了!”
黑夜中,张行沉默片刻,明显动摇,但稍一思索,还是缓慢而又坚定的摇头:“等一等!冯无佚那里,白横秋不可能没有安排。”
伍惊风点点头,但又坐立不安,却只是一拱手,便再度匆匆腾跃而起,乃是往进展神速的冯无佚营中助阵去了。
张行目送对方过去,心中微动,却又看向了雄伯南:“天王,你也去!替小周闹一闹!等到这边进发了,你再回来!”
雄伯南会意,毫不迟疑腾跃起身,但其人既起,又与伍惊风不同
,一开始只是一个紫色光点,腾到北面冯无佚大营中,却又宛若一面大旗飘起,然后便往下方铺陈过去。
河东河西、四面八方、两军上下,整个战场都清晰地看到这一幕,便是自火起后飞速赶来的孙顺德都看到了一片紫光,继而耸然。
“白公,他们想从冯公营中走?”郑善叶惊慌一时。“徐世英是偏师诱饵?!怪不得徐世英都快打穿出去了,后方都没有再跟上的兵马!”
“有可能!”白横秋负手以对,眼睛忍不住微微眯了起来。“但未必是存心如此若是冯无佚那里他们能从速通过去,徐世英就是诱饵与偏师,若是冯无佚那里不能轻易通过去,自然还是要回来从这里走的!”
“那”郑善叶忍不住来问。“他们能不能从速通过去?”
“要看两个人。”白横秋倒也没有遮掩什么。“一个是罗术,一个是薛常雄冯无佚我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不错。”郑善叶恍然。“黜龙帮再怎么能打,可堑壕、鹿角、栅栏摆在那里,总不可能这般轻易冲过去冯公到底是起了异心,今夜要坏事的。”
白横秋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负手立于微微南风中,看着对岸刚刚新起的战场。
就在那片战场中,也就是联军正北面的大营内,冯无佚愣楞的看着火光顺着微微南风卷来,看着紫色大旗铺天盖地,看着黜龙军长枪铁马奋力突击,看着理论上属于自己下属的士卒惊慌逃窜,死伤无算其人迟疑片刻,便看向了身侧几位都尉,咬牙来言:
“赵都尉、高都尉,还有其余几位,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与张首席并无私下约定、勾结。”齐泽、高士省等人皆面面相觑,且沉默不语。
而冯无佚也继续说了下去:“几位,我素来只是个空头的主将,靠着虚名和家世居于你们之上,这些兵马也都是你们自行招募、使用的,早在我署任之前就已经有了。而如今,局势激烈,已经到了我们不得不做选择的局面,你们想要如何,我绝不阻拦,而我别无所能,也只能为你们继续担一担名头。换句话说,你今日阻拦了黜龙帮的,若黜龙帮将来得势追问,我会告诉黜龙帮的人,是我冯无佚使用下属拦了黜龙帮;今日给黜龙帮让开一条路的,若英国公追问,我也会告诉英国公,是我念及旧情,所以至此你们尽管施为去吧!”
众人齐齐释然。
随即,高士省一声不吭,第一个转身离开,也知道要如何作为。紧接着,又有几人跟上。
剩下人以赵郡都尉齐泽为主,此人犹豫片刻,也下定了决心:“既如此,冯公,请允许属下保护冯公往后方撒离这便是我这个赵郡都尉今日的决断了。”
说着,只是一招手,便下令自己的心腹将冯无佚架起来,直接往更北面而去。
别处不说,齐泽这里一走,整个冯无佚大营内的部队都受影响,却是或主动或被动向后而去,继而整个营区不敢说有崩解之态势,却是无法再抑制黜龙军甲骑营的突击了。
这个时候,就在冯无佚大营东侧的薛常雄大营内,兵力雄厚的河间军出动了,他们主动往略显狭窄的冯无佚大营压了过来,其中一柄巨大的金刀更是在空中高高悬起,往这边切了过来。
但是,那面紫色的大旗也立即从营地中抬起,当空迎面卷了上来,两者相交,真气交杂,宛若雷鸣电闪,轰动整个战场。
黜龙军大营西北侧,这片战场的东南方向,黜龙军剩余全军高层望着这一幕,也不由各自震动。
“薛常雄到底是站到白横秋那边了。”素来机智睿断的马围气急败坏。
“与其说他站到白横秋那边,倒不如说他没有道理轻易站到我们这边这种局势下,只要不站到我们这里,以河间军的兵强马壮,必然要与我们作战。”崔肃臣嘴上道理清晰,却不耽误他面色铁青。
张行努力从那处战场上收回目光,看向身前西北面的幽州大营:“去寻张将军,请他告诉罗术,速速抓住机会,调走当面部队!我们这就要走!”
贾闰士得令,亲自跃马向前,去寻张公慎说话原来,罗术早早将张公慎安排到最前面,借此机会,当面的栅栏、鹿角也早早借着其他各处战场掩护,然而幽州军不比东都军之军心早早动摇,也不比冯无佚军的弱势杂乱,所谓部众整齐、兵力雄厚,若不能趁乱将一些罗术都无法妥善控制的部众给调度起来,黜龙军未必敢走这一条路。
军情如火,张公慎接到话,立即赶赴中军,就在那个狭窄立木望台上见到了罗术与白显规,却是迅速爬上,当面将张行言语带到。
孰料,蹲坐在这里的罗术闻言忽然展颜来笑:“公慎,不瞒你说,我刚刚跟老白商量了一下,改了主意。”
张公慎心下一个咯噔,却没有展露出来,只是继续立在望台上俯身来听。
罗术看了这位自己的老兄弟一眼,认真以对:“之前答应他们,是因为担心黜龙帮万一就此垮了,天下大局定下,咱们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可你看现在,东都军不堪一击,冯无佚明显跟张行早有联络,他们真要逃,只从冯无佚那里逃走便是,大不了从西侧挨着我们这边逃,我们绝不趁人之危,来做阻击、追击你看如何?反正,他们之前也没说要全军从我们这里走,更没有告诉我们提前突围的事情是他们失信在先。”
张公慎心已经沉到底了。
不光是罗术临阵变卦,更重要的是,按照他对罗术这个老大哥、老上司的理解,就连现在这话都未必能作准真要是黜龙帮选择从冯无佚营中逃去,只要东面薛常雄稍微展现出一点阻击能力,或者白横秋发觉黜龙帮主力从此处走飞身,那他罗术罗总管必然毫不犹豫再度变卦,起兵与薛常雄左右夹击陷入冯无佚大营的黜龙帮主力。
甚至更极端一点,都不需要等到这些迹象出现,只要黜龙军主力露了怯,从了他,这位罗总管就有可能二度变卦,像饿狼一样扑上去。
一念至此,张公慎不由叹了口气。
白显规见状略显诧异:“公慎,不相干的人罢了,何至于此?”罗术也眯眼来看。
张公慎再度摇头:“总管、白大哥,我虽稍微同情黜龙帮,也跟黜龙帮的一些人交好,但却不至于为黜龙帮叹气,我之所以叹气,是因为总管的这话,那张三张首席居然早就预料到了,刚刚让人传话时就做了交代只不过他说的难听,我一开始不想平白惹总管生气,这才没说。”白显规一时愣住。
罗术当即色变:“张三怎么说?”
“他说他说总管你这个人野心勃勃,却又畏强凌弱、唯利是视,以至于轻狡反复、素无德律,始终一狡贼而已,故今夜临阵见变,必有侥幸之心,徒生恶念。”张公慎低着头,一字一句,清晰无误,似乎是怕记错了字一般。“所以,他让我转告总管,今夜,总管你按照约定调离部队也好,不调也好,他都要亲自带领黜龙军主力英杰,从幽州军大营中突围出去!到时候,天命归谁他不管,只咱们俩家夜间刀枪交加,奋力一搏,谁生谁死,就不用问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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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罗术目瞪口呆,继而嘴角几乎是忍不住跳动起来,半晌方才止住,继而站起身来,却又显得摇摇晃晃,似乎是蹲的太久了一般。
立木望台上狭窄,白显规、张公慎都近在咫尺,本能去扶,却不料罗总管已经扶住了一旁的立木,然后望着眼前混乱而庞大的夜间战场放声大笑,笑声震动中军,下方军士都来看。
白、张二人心惊肉跳,便要来劝。
孰料罗术忽然止住大笑,只是摇头,轻声来对:“知我者张三是也,今夜倒是被他拿捏住了告诉魏文达与赵八柱,黜龙军今夜突围,河对岸是偏师、诱饵,冯无佚那里才必然是黜龙军真正突围方向,且传军令,让魏文达领兵一万,从后军绕出来,到冯无佚大营身后截杀;让赵八柱领军六千,从西面王臣廓营中过去,绕到侧后去攻击黜龙军大营;我自领兵数千去冯无佚营中与薛大将军作夹击营中就交给你们二人了。”
白张二将不敢怠慢,俯身称是,结果罗术早已经不耐烦,直接运行真气,从望楼上跳了下去。
张公慎近来一阵奔波,修为已经到了凝丹节点,却不敢展露出来,只跟白显规一起爬下去而他在后面,一转身,便借着火光发觉,一个立木上居然有个明显凹陷进去的手印,俨然是之前有人愤恨至极,借着修为留下了这么一个印记。
但不管如何了,他张公慎今夜不辱使命。
很快,西北面的幽州军大营整个轰然启动,与隔着狭窄冯无佚大营的东北面河间军大营遥相呼应,似乎要将冯无佚部营寨内奋战的黜龙军给活活夹死。
见此情况,隔着大河的白横秋微微皱眉,以至于徐世英成功突破了东都军右侧大寨都没有什么反应,而另一边,战场的西南方向尽头,正在一个小坡上宴饮的李定举杯一饮而尽,继而当场叹了口气:
“竟是罗术反了水!张三这厮今夜已经多了三分胜算!”
张十娘替自家丈夫斟了一杯酒,含笑来言:“夫君不是说了嘛,如今我们无兵无卒,只我们夫妇二人,便是与张三对上,也只是自取其辱,这一局已经跟我们无关了!”
李定端起酒来,苦笑一声:“话虽如此,我却与张行有个事关重大的赌约在这一局上,结果连上桌的机会都无,将来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张十娘思索片刻,认真来劝:“现在的事情是时运所致,多思无益;将来天下人的看法,却是看夫君将来的作为与成就我自当年杨幕中见夫君,便一直相信夫君将来必成大器,而夫君将来成大器,谁又会因为这大器成就前的一些打磨而耻笑谁呢?”
李定笑了笑,看着自家爱妻来言:“欲成大器,必要打磨,但人都是肉体凡胎,却也经不住打磨,尤其是有些打磨过后,将来能成的器便未必是之前想成的样子了。”
“都是我之大器。”张十娘来不及仔细思索,便毫不犹豫来对。
李定再度笑了笑,端起酒杯来,再度一饮而尽,待放下酒杯,不去理会下游战场之激烈晦暗,反而心中微动,想起两个人来,然后再笑:“若是这般说,我也的确怨不得人当日自诩大器者,何止是我一人?禁受时局造化,以至于渐渐不堪者,又何止是我?当此大战,我还能持酒观战,却不晓得白三娘与秦二郎如今在哪里打磨?将来又成什么器?”
三更将过,龙囚关关外,大河南岸一处渡口的待渡木棚下,借着双月的月色,秦宝裹着一件毛皮氅,靠在一个木椅上,犹然瑟瑟发抖他不是冻的,而是伤口周期性发作,疼痛难忍,牙关难平坦诚说,这不是坏事,因为相较于两日前还不能发力,外加真气经脉阻断,以至于发病时完全无法行动的局面来说,如今秦二的伤势堪称恢复的一日千里。
便是眼下疼痛,也只是疼痛,不耽误他发动真气保护自己,或者强行运动了。
坦诚说,此时的秦宝,心里已经有了要疼痛一辈子的觉悟,但却已经放下心来了。
就在伤势大大好转的秦宝身前,赫然立着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其人之前只是看着头顶双月发呆,并没有去看发病的身后之人,却正是从东都飞速逃离的前大魏尚书左丞、荥阳留守大使、号称大魏智囊的张世昭。
不过,待秦宝一阵发作稍缓,张世昭还是第一时间回头出言:“如此说来,秦二郎倒与老夫无二,都是乱世颠沛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结果却造化弄人,觉得此番再不追上,便没了机会所以才辛苦至此?”
“是!”秦宝疼痛稍却,顶着满头大汗来答。“张公,咱们不要耽搁了,我现在身体好转,可以登船了,我来施展修为,割断铁索,咱们速速渡河!说不得还能赶上张三哥突围的局面,尽力做些事情。”
张世昭点点头,他此时也只能点头:“好。”
见到张世昭同意,秦宝努力站起,运行真气,只一锏便砸断了渡口木棚前拴着的一条小船,却不忘从怀中取了一锭银子,扔在木棚椅子上,这才上船。
张世昭在侧,目睹整个过程,却并无言语,只是低头上了船。
而就在秦宝和张世昭一起登上这艘锁在渡口的小船时,这条大河的尽头,送走苏靖方不过一个下午和半个夜晚的白有思也已经收拾妥当,却是在河口处先行登上了一条大海船。
跟秦宝能夜渡不同,白有思为了此番出现,在之前数月内搜罗了整个渤海、无棣、登州的海船、河船,汇集了一个大小船只数百艘的舰队,而且要带着足足五个营一万名战兵,数量尽可能多的物资、军械补给,包括七八名头领在内,一起出行。
所以,即便是已经准备妥当,她也要等到天亮才能出发。
只不过,不晓得是忧心张行有所感,还是修为极高的她心血来潮所致,根本睡不着的白三娘提前登上了作为旗舰的一艘大海船。
夜色中,听着河口的潮水声与流水声,感受着东面海天之间隐隐如潮的庞大自然辉光,堂堂天下第二年轻的宗师,居然有些失神。
又过了一阵子,秦宝和张世昭登上了大河北岸的大堤。
此时,是四更时分,相对于大河河口处还非常黑的西面战场上,披着白色短氅的张行一马当先,骑着黄骠马,在张公慎的接应下,率部涌入了已经非常空虚的西北面幽州军大营。
又过了一刻钟,前方当面发生势不可少的接战,张首席毫不犹豫,换了一把寻常铁枪的他挥舞铁枪,释放出了自己代表性的庞大寒冰真气,周围随从的黜龙帮精锐、各营骨干,纷纷随之加入,汇集一体。
得此助力,真气弥漫扩散,几乎席卷幽州军大营,继而平地生起一团雾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遮蔽了月光许久的云气此时反而渐渐疏离,白横秋隔河去看,不用真气感触,只是肉眼目光精锐,便看到了一幕。
更不用说,那团巨大的雾气中此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喊声!不是喊杀声,只是夹杂着笑声的大喊声!
大概是因为黜龙帮喊惯了口号,不过片刻,两岸内外,整个战场便都听得清楚。正是:
“白公妙计安天下,赔了东都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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