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水火起。
下午时分,鄚县县城西北侧距离徐水只有数里的一处市镇内,张行领着一众披甲之士站在一个土围子上叉腰而立,望着彼处的烟火看了一阵子,都觉得有些无趣。
这一仗,过于摧枯拉朽了。
晓得黜龙帮这次北伐是兵精粮足蓄势已久,晓得河间大营是江河日下,晓得对上幽州军是从将到兵全方位的碾压,晓得整个河北,乃至于北地都是黜龙帮事先内定的盘中餐,晓得司马正与白横秋才是对手,但只是一手全军偏转大突袭就这般顺利还是让人有些觉得无趣。
这种无趣,在前线告知“幽州大总管罗”军旗下的人可能是冒充的以后就更加明显了。
于是乎,看了一会,张首席带头,大家从土围子上走了下来,便都去休息或者忙碌去了,就连张行本人也开始吃今天的第二顿饼……这一次是热饼加热汤,甚至有桌椅来用……桌椅是路口一家酒楼里现成的,饼也是在人家店里热的,用了人家的劈柴,只是摆了几个铜钱作为象征罢了。
没错,仗还没打完,有些人就开始享受了。
不过,吃饭的地方好歹还算延续了黜龙帮的优秀传统,乃是专门按照廊下食的规矩把一张桌子摆在了店门口路口处,然后放了四条条凳,张首席便只坐在对街的凳上来吃用。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乃是李定,这位龙头整理完新到的情报,又检查了一下这个市镇的布防,针对性发布了好几个军令,这才过来。
过来以后,这位此战实际策划者也坐到方桌旁的一条长凳上,却没有用饭,似乎是想说什么事情,却又觉得时机不对……张行忙着吃饭,而且都快吃完了,自然也懒得理会这厮的纠结。
正纠结间,路口一侧道路上便嘈杂起来,几人修为还是足的,远远便看到是张公慎引着十几骑夹着一人来了,看样子像是俘虏,偏偏没有捆缚。
而有意思的是,之前只是闲逛的牛河,此时也主动来到此处,然后顺势站到张行身后的门店内……那样子似乎是做曹彻保镖做习惯了,此时见到有俘虏过来,以防万一主动来为张首席做保护一般。
当然,张首席做惯了上下一致的,见到这一幕直接招手,请了牛河坐到了自己方桌的另一侧,恰好与李定来了个哼哈二将。
果然,那名俘虏来到此处,见到牛河明显一惊,然后才来看正中间吃饼的张行,却不下拜,也不行礼,只是直接站着束手来问:“可是张首席?我是河间大营的郎将窦濡,此番立有殊勋,请首席给个说法!”
张行难得一愣,不免放下最后一口饼子来笑问:“你就是窦濡?是你断了浮桥?”
“是。”
“为何要如此?你跟我们黜龙帮不是有杀父之仇吗?”张行好奇来问。
“何止是杀父之仇?”窦濡毫不客气道。“自黜龙帮起事以来,我窦氏子弟丧命于黜龙帮之手者,不下七八人,且非是族中骨干,就是族内近枝,我们窦氏根本就是与黜龙帮势不两立……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要行此事!”
“你是觉得河间大营不足以让你复仇,恰好我们黜龙帮又是讲信用的,要借此殊勋脱身,再来相对?”张行忽然醒悟。
路口周边许多人闻得此言,都觉得荒唐……便是李定,也不由挑眉。
“不错。”窦濡昂然以对。“河间大营必败无疑,莫说多几千人过河,便是全军摆开车马对垒,也是必败无疑,而到时候,我若不想死,就只能降到你们中去,可若降的话,我素来傲气,不擅遮掩,想要脱身也难……所幸你张首席虽崛起低微,却向来以恩信着称,否则何以五六年内便从单骑浮马到现在鹰扬河朔,以至于握有天下三分之势呢?”
话到这里,窦濡终于第一次拱手行礼:“张首席,战前你曾让谢总管来言,河间大营愿降者,留去自由,而我今日之举,无论怎么算,对黜龙帮而言都是有功无过,敢问张首席可否放我与我本人亲卫二十三骑,自此处西归晋地……以便将来报仇雪恨,手刃仇敌?”
“应该可以。”张行从容点头。“但不能现在西归,你要么先过去邺城,然后从邺城出发,自行决定去向,要么留在我这里等一个月也行……总之,我不能让你现在去西面,省的引出什么干扰战局的事来。”
窦濡精神大振:“我就知道张首席可信!我愿从邺城转走!”
张行吃入最后一口饼,随即一摆手,窦濡也便要离开。
不过,就在这时,李定忽然插嘴喊住了对方:“窦八郎!”
窦濡重新立住,坦然朝李定拱手:“李四郎还有事?还是李龙头有事?”
“都一样……我只是好奇,窦八郎刚刚说天下三分之势,那敢问你心里三分的三家是哪三家?”李定正色来问。
“自然是西都白氏,东都司马氏和邺城的张氏了。”窦濡冷笑道。“当然,我晓得,张首席取天下到手之前肯定不会认张氏的说法,只会说是黜龙氏罢了。”
张行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饼,开始往热汤上吹气。
“南方萧氏在你眼中不值一提吗?”李定蹙眉来问。
“南子有什么可提及的?”窦濡不以为然道。“便是有半壁江山在手,便是出了些豪杰,也只是内耗在淮水以南,坐待北方英雄决出胜负后去吞并罢了。”
“原来如此。”李定摆手示意。“且去。”
倒是窦濡,此时起了意气,居然站在那里反问回来:“李四郎,我也好奇,白三娘可以在关西河北之间不分彼此,你如何强要留在黜龙帮?”
李定凛然以对:“自然是因为黜龙帮与天承命,替天行道,能成大略,而关西诸辈皆庸庸碌碌,既不知天命,也不晓人心,不过是循着旧例裹着一群人求一家一姓之利罢了……我李定既怀大志,焉能与那般人为伍?”
“原来如此。”窦濡冷笑道。“我还以为是李四郎是不舍得自己那两郡地盘,结果被张首席给钓住了呢。”
说完,径直在张公慎及其带领的一队甲士看管下离开了此处。
而李定并无半点不妥,反而来问张行:“你觉得此人如何?”
“什么如何?”喝汤的张行有些茫然。
“能耐、才情,总之你对此人的评价如何?”
“挺不错的。”张行想了想,认真点头。“能洞悉双方阵营的底色,能在短时间内抓住机会决断死中求活,能哄骗过河间大营许多人,能来到这里对咱们侃侃而谈……无论怎么看都很不错了。”
李定顿了一顿,看到除了桌子上的三人外路口并无其余头领,便低声来问:“那比之寻常黜龙帮头领如何?”
张行想了一想,认真道:“跟帮里那些建帮前两年便加入现在还没有成为大头领的头领而言,无疑是高出许多的,但跟帮里的大头领们相比,跟现在帮里几个年轻人相比,大约还是没有过于突出的。”
李定认真打量了一下对方,也只能点头:“你晓得我的意思就好。”
张行当然晓得对方的意思,本质上就是李四郎这个贵族精英素来看不上黜龙帮里的那些混子土豪头领,而黜龙帮里也的确是猬集了一大批素质平平的头领,都是因为时势纳入其中,然后沉在里面了。与此同时,张行本人也的确因为出身缘故,素来瞧不起那些贵族子弟。
而这一次,这些东西都被这位窦濡窦八郎给钓了起来,才有此一问。
至于张行的回答,本身就对此事做了解释——确实有头领素质不佳,但是你看看,我是不是全都压住没让这些人到重要岗位上去?你再看看,咱们重用提拔的人跟现在冒出来的年轻人,是不是都是人才?
李四郎自然只能讪讪。
这一讪讪,张行就把汤喝完了。
而汤刚一喝完,碗还没还给人家,就又有人来了……乃是徐世英亲自带着侯君束来到此处。
“徐副指挥如何亲自来了?”见到来人,李定微微蹙眉。“马分管不是在鄚县吗,徐水边的主战场是谁在主持?是雄天王回来了吗?”
“给徐副指挥上份热饼与热汤。”张行倒是毫无责任心。“牛公和李龙头也要来。”
“天王还在搜寻罗术父子下落,是白总管与单龙头一起到了。”徐世英坦然回复,趁势放下头盔,坐到了方桌最后一面的长凳上。“而且徐水那边根本就不算是两军对垒,浮桥一烧起来,原本还能做支撑的步兵大阵就自散了,现在就是趁势追杀和収降。徐水不大也不小,所以淹死的人也少,可逃走的人也不少……我来之前,只有白显规打着罗术的旗号,外加七八人领着多少不一的兵马,或是背河或是占据村寨来做顽抗,单龙头跟白总管也是挨个拔除罢了。”
话到这里,徐大郎按着送上来的汤碗顿了一顿,方才总结道:“我估计,天黑之前就能扫荡完毕徐水以南战场……至于幽州军这一次,就算是称不上主力尽丧,也实际上十丧五六,再去打时,便可从容推进,全胜无疑了。”
李定微微颔首。
而张行也终于开口了,却是看向了有些狼狈的侯君束:“侯头领,这都是你的功劳!”
侯君束立在那里一直低头,此时闻言,抬起头来,居然泪水涟涟:“首席神威,不敢不从,但断了全军生路,我也着实惭愧……而且还自作主张放走了本部数百骑,请首席治罪。”
“无妨的。”张行摇头以对。“我给你的任务是断桥,你只要断了桥,什么都无所谓。反过来说,若是你没断,那还是什么都无所谓……侯头领,你千般艰难,万般心软,都不必多言,咱们的关系,从现在重新来过,你就是黜龙帮的一位头领,该你的都有,不该你的也无……不过现在给你个额外机会,你自己挑,是想领兵还是做地方官,又或者是要在大行台奉公?”
除了背对着侯君束的徐大郎在吃饼喝汤,其余几人,包括刚刚安置好窦濡转回的张公慎,都盯住了此人。
“我听首席吩咐。”侯君束当即做答。“首席说什么是什么。”
其实,这位侯头领很想说继续领兵的,但早在徐水边上他就想了又想,将心比心,张首席断不会让到自己这种人再去领兵,真要是到时候再来个临阵断桥怎么办?
所以,哪怕是一万个不乐意,却也早就准备好了这个答案,此时只是忍痛来言罢了。
否则,如何舍得放高副将领着那几百骑北走?
“那就好办了。”张行点了下头。“听人说你这个人是打小照着军官来养的,又熟悉北地、幽州的地形,还是继续领兵吧……不过现在暂时没有兵给你,你先去休息,今后几日只随我行动。”
侯君束既惊且喜,可转念想起放走的高副将和那几百幽州骑兵,却又后悔不迭,不由再度心痛起来。
而张行也再度招手,喊了张公慎过来吃饼喝汤。
此时,侯君束原本已经想要离开收拾一下,闻得此言,心中一动,刚刚的心痛便被压了下去,然后居然转身扶刀立在了张首席身后门店的边上,宛若侍卫一般。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瞅机会上桌。
只不过,张行早装作没看见这厮。
张公慎过来,方桌四面都已经坐了人……所幸桌子大,徐大郎主动往边上让了一让,两人各自挂了一个角,都将头盔放在脚下,然后带着甲胄和罩衣来吃饼,只是徐大郎后腰上的惊龙剑不曾放下,而张公慎腰中的青冥剑是专门取下放在桌角上的。
饼子吃了两口,张公慎便正色来言:“首席,我知道罗术已经逃走,现在打着罗术旗号的应该是白显规那几人,我想去劝降他们。”
“所以才专门押送一个窦濡过来?”张行笑问道。
“我是亲眼看到薛常雄金刀碎裂,晓得前方战局大势已定,再加上我营因为金刀来袭主动弃了建制散开逃命,短时间内很难整备齐全,才起了这个心思,然后还正式借了白总管的军令来见首席。”张公慎立即解释。
“我晓得。”张行摆手示意对方放松。“我看到你提前从高阳送来的文书了,也没有道理拦着你去劝降,真要是能说降几个幽州将领自然是好事……只是张头领,我有几句话要提前说给你听。”
张公慎闻得此言,如何能放松,反而严肃起来:“首席请讲。”
“张头领,你是个德才兼备之人,这也是我还有帮里上下看重你的缘故所在,但越是如此,越要跟你说清楚。”张行款款来言。“我允许你去劝降,是因为现在军事任务已经完成了,或者说这一次军事行动过于轻松,可以按照政治考量来做事。而从政治考量来言,自然是可以讲些人情的……我老早就听人说过,‘没有人情的政治是不长久的’,今日事大概如此……但是,今日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咱们心里一定要明白,这是政治,而一旦事情归为军事,那所谓人情反而会坏事的。”
话到这里,张行指着对方身前不知道是汤碗还是佩剑来言:“金杯共汝饮,白刃饶相加……对于降人,咱们要有这个准备。”
周围几人一直没有插嘴,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后还是给人一种陡然安静下来的感觉,徐大郎甚至抬眼看了下对面面色发白的侯君束。
“我晓得。”张公慎站起身来保证。“能劝则劝,劝不了则杀,绝不会误公事。”
“吃完再去。”张行好心提醒。
张公慎复又坐了下来,真就吃完饼喝完汤,然后方才戴上头盔,拎起那柄青冥剑告辞而去……张行好像也此时才想起侯君束,唤对方入座吃饼。
侯君束战战兢兢入座不提,另一边,张公慎出了市镇,带上自己的几十骑,便往东北方的战场而去。
行不过一里路,身后市镇还清晰可见的时候,便迎面遇到足足一营兵马,却正是去年年底大会被授了百里剑的苏靖方及其部属。
双方在官道上打了个照面,张公慎自然来问:“苏头领,你为何往西去,可是西面也有被围的幽州军?”
苏靖方赶紧勒马摇手,同时有些丧气:“不是,我营本就在战场最西面,只是师……只是李龙头那里军令,之前要我尽快前突,到徐水堵住西侧,防止幽州军从西边逃出去,结果仗打的太顺了,堵住西面没半个时辰,幽州军就全溃了,我正想往东去呢,结果又来军令,让我继续往西,给首席和龙头做个西北面的侧翼前卫。”
张公慎还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然后又来问对方是否知道现在还被围着的几处幽州军据点,得到消息后,便也匆匆赶路。
结果,刚刚过了这营兵,走了又不过两里路,便又遇到一群人,乃是一大队扶老携幼的本地百姓,正在一队黜龙帮军士的带领下往南归已经被控制的家中……很显然,局势发展的太快,这些人原本躲藏的地方,如今已经成了战区。
张公慎已经主动让到田野中来避让,结果想起昨夜部分幽州军俘虏暴动后的举止,又忍不住靠过来提醒,让这些人务必小心防备,区分敌我。
就这样,张公慎虽是一心要来去救自己幽州方向的兄弟,可一路走来,却着实遇到了不少的事情……逃难的百姓,受伤的士兵,转移的部队,包括军法营的巡逻队在执行军法,幽州军溃兵在趁乱抢劫,当然也免不了遭遇交战。
这还没完,心情愈发复杂的张公慎来到第一处预定地方,却沮丧发现,幽州大将赵八柱再度弃军而走,剩下的兵卒全部投降给了大将徐师仁。
于是只能快马加鞭,往白显规被围的地方赶去,走到半路上才知道,白显规刚刚尝试突围,主持战局的王叔勇下令故意放开北面,现在已经往北逃散了。
张公慎愈发焦急,直接弃了亲卫和战马腾跃起来,往北面去寻,然后果然在徐水边上发觉,正有黜龙军在围攻一支明显还具有抵抗力的幽州军,且幽州军阵中尚有“幽州总管罗”的大旗飘扬。
张公慎落下,来寻负责围攻的主将,见到人后不由有些吃惊和不安。
原来,追的最紧,打的最凶的这一营主将,居然是刚刚升任头领并领兵的窦小娘,而其带领的部属,赫然是之前整军中淘汰头领的旧部整合而成……这等兵将,如何打的这般凶?
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窦小娘升任头领时遭遇相当多的头领落手,本身就着急证明自己,加上她的天分和能耐本就不差,自然至此。
相对应的,张公慎也有些担忧对方会不愿意配合。
“张分管有首席、徐副指挥、几位龙头的军令吗?”果然,没有挂罩袍,可盔甲上满是被离火真气烤干血渍、宛若凭空加了罩袍的窦小娘明显不满。
“得了首席口令,允许我自由劝降。”张公慎严肃以对。
“那就去吧!”窦小娘虽然情绪明显,却居然立即服从。“我让部队暂时稳住。”
张公慎惊喜之余,也不由心中微动……他敏锐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头领可能是黜龙帮内第一个在基层得到充分锻炼,然后成长起来的年轻头领。
这一点,连韩二郎都比不上,跟王雄诞、贾闰士、马平儿也不是一个路子。
“不会耽误太久。”一念至此,再加上来时张首席的叮嘱,张公慎也旋即肃然以对。“若是两刻钟内我不能回来,你们便立即进攻……事情不妥,我提前逃回来,也会与你说。”
窦小娘这才稍缓。
须臾,去了甲胄,只着一身黜龙帮新式红色罩衣,带着一把剑的张公慎借了匹马,便单骑来到徐水边上那面“幽州总管罗”的大旗下。
双方见面,果然等在这里的是白显规。
但张公慎的目光先落在了旗下一具尸体上面,那具尸体穿着一副华丽盔甲,却是同属于昔日燕云十八骑的秦功。明显负伤的白显规努力站起来,也看了眼身旁死去的秦功,难掩哀色。
随即,昔日燕云十八骑中算是最出挑的两人开始面面相对。
张公慎压抑住种种复杂感情,率先开口,却居然没有谈及兄弟感情,反而是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说起:“薛常雄死了,虽说河间之败是必然,但他死这么快,还是因为其部属窦濡身为先锋临阵断桥,逼的他孤身来决死……”
白显规明显愣了一下,先回头去看身后还在冒烟的徐水,然后再来看张公慎,满脸不解:“窦濡?”
“不错。”
“他不是跟黜龙帮有杀父之仇吗?”
“张首席也这般问他的……”张公慎随即将之前窦濡在张行、李定身前的一番言语丝毫不漏的转述了一遍,最后才点出关键。“白大哥,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连窦濡这种贵族小子都晓得,天下形势分明,能争雄的……最起码河北这边能争雄天下的,只有黜龙帮,人家威德已成、大势已成,河间也好、幽州也罢,都只是人家嘴中肉罢了,注定要被吞的。”
白显规认真听完,沉默片刻,并没有反驳,只是顺势来问:“如此说来,你老张早两年便看出来只有黜龙帮才能成事,所以早早过去了?”
这话明显有嘲讽之意。
“正是如此。”张公慎平静来答。“我之前去的时候,当然有些道理和缘故,但却没有弄清楚那些道理是什么……到了今日反而醒悟了……白大哥,我问你,你以为争天下是靠什么?”
“当然是拳头大、真气足。”白显规见对方丝毫没有被自己言语挤兑,甚至愈发诚恳,反过来就有些沮丧。“不然呢?要不是昨夜三个宗师一下子把魏大刀给拿下了,我们何至于连还手的机会都无?若不是三个宗师摆在那里,窦濡便是聪明的厉害,又如何敢违逆那柄金刀呢?”
“白大哥说的有道理。”张公慎依旧诚恳。“而且非只是三位宗师,黜龙帮内成丹、凝丹的数量,也要超过幽州与河间的总合……但是敢问白大哥,为什么这些宗师,这些豪杰,都会膺服于黜龙帮呢?里面没有你认识的吗?你不晓得那些人的能耐和气魄吗?他们为什么不来投奔幽州?”
白显规再度被驳倒,连说话的力气都无了。
“我来告诉白大哥是怎么回事,那是因为黜龙帮不光是看重拳头,还看重制度,看重人心,看重律法帮规,看重田野里的老百姓。”话到这里,一直冷静的张公慎终于有些激动起来。“我以前只是模模糊糊,现在跟着黜龙帮几年,到了今日,却终于晓得这个道理……白大哥!想干大事,你总得有些光明正大的东西!可罗术他真没有这个!他过于看重诡道,不走正道!”
白显规终于愕然,却是低头想了数息,方才勉力来驳:“便是你说的对,若能好生规劝他,静待时日……”
“没有时日了。”张公慎提醒对方。“幽州军今日就亡了……罗术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直接跑了!他太习惯做这种事情了,心里从没有大略,只是计较个人的得失,结果计较着计较着,反而什么都没了。”
白显规回头看了眼秦功的尸体,抿了下嘴,没有吭声。
“白大哥,请你降了吧。”张公慎拱手一礼,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幽州必亡,罗术必亡,之前种种野心全是虚妄,根本不能成事……到了此时,不如为其余兄弟做个计较,须知道,此时还有五六处地方在抵抗,我专门来寻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若能降,他们也就能降。”
白显规再三沉默了下来,然后缓缓却又坚定摇头。
张公慎见状,几乎要开口劝对方如果不降就轻身而走,剩下的这些军士最多十一抽杀,多不能多,少不能少,不差对方一个……但话到嘴边,目光拂过自己的佩剑,到底是忍住了。
白显规也终于看着昔日的兄弟开口:“老张,你有你的路,我无话可说,甚至我现在也信你,你的路更对,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便是注定不能成事,便是罗术本是个不成器的,可咱们十八骑聚在一起,多少年风雨义气,也都是虚妄无物吗?”
张公慎是个聪明人,他心里其实早有预感会有类似的话,而且他早就想到了无数的理由来给自己开脱,但真的临到此时,却还是情难自抑,一时泪流满面,而且无言以对。
二人对视片刻,随着白显规略显不耐的催促,张公慎转身上马离去,刚刚走了数十步,便闻得身后惊呼,然后便是哭喊……他想回头,却终究强忍着没有回头,反而打马缓缓出阵。
而待其出阵,不过片刻,这支幽州军在徐水以南最大的成建制残余力量,正式宣告了降服,其主将,也就是幽州军实际上的三号人物,罗术的副贰,燕云十八骑之首的白显规自戕身亡。
时间一点点过去,战场开始快速收尾。
事实证明,战争不是儿戏,哪怕是无趣至极的战争、是一边倒的战争、是过程极快的战争,也足够残忍。
徐水以南到鄚县周边,长二十里,宽三四十里的核心战场中,到处都是死亡和伤残。
莫忘了,这还没算上那些参与抵抗的幽州军……包括被黜龙军刻意放纵驱赶的那些幽州军……他们还要被以主动抵抗的理由十一抽杀。
这一点,张行已经对李定做出保证了。
但还没完,从徐水到滹沱河,长八十里,宽五十里的广义战场上,以及这个战场范围的更外围,整个河间三郡及其周边的百姓,很多人都被迫按照之前的经验主动离家以作躲避。
哪怕这场征伐最后被证明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还是免不了失序与动乱,以及动乱带来的死亡、劫掠与焚烧。
时间来到傍晚,一身寻常铁裲裆,加上黜龙帮红色罩衣的罗信在一个路口勒马稍驻,然后努力来观察周边……坦诚说,罗信这一天过得极为艰难。
从半夜开始,自河间出发,先检查滹沱河上的浮桥……后来证明被窦濡给断了;
然后去见到了齐红山……后来证明被黜龙帮杀了,而且悬首示众;
再然后去高阳城见到了岳父魏文达……后来证明高阳城被黜龙军轻易攻陷,而魏文达被三位宗师轻易迅速击败,生死不知;
再再然后去鄚县见到了父亲……后面证明鄚县也被攻陷,父亲则扔下大军,从狐狸淀逃走,而鄚县周边幽州军最后的主力步兵到了此时也应该早被黜龙军打到崩溃;
接着,他离开父亲,尝试去劝自己义父薛常雄及时抽身……他去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很难,但没想到这么难,走到距离河间城还有七八里的时候就遇到了自行溃散的河间大营士兵,得知了河间大营整体全部崩溃的消息,再走到河间,又被薛氏兄弟告知,他们亲眼看到金刀在滹沱河对岸破碎了;
这还没完,晓得河间已经没法立足的他想要赶紧离开,却还是遭遇到了突袭——想想就知道了,河间大营那么多将领在知道局势已经无救,只能倒向黜龙帮的同时,偏偏部队又全部溃散了,怎么可能没几个人觉得罗信奇货可居,准备试一试呢?
只能说,罗信委实是个修行与武艺上的好手,之前两次撞上白有思是他倒霉,今日遇到秦宝,也不过是回马枪偷袭失败,后来挨了两锏导致负伤,更多的是因为黜龙帮的踏白骑质量和数量都过于离谱了。
而对上河间军的一名成丹高手,外加一名凝丹辅助,只是刚刚步入成丹的罗信在受伤外加疲敝、沮丧的情况下,还是成功震慑对方逃了出来。
还没完,逃出来以后,罗信本想顺着狐狸淀的旧路逃走,结果远远便看到一面紫色大旗在狐狸淀上盘旋。
没错,黜龙帮的人也不傻,在意识到大旗下很可能是假的罗术后,跟鄚县一河之隔的狐狸淀自然成为了率先赶到的雄伯南第一搜寻目标……只不过,雄伯南也不晓得罗术逃得那么坚定、那么早,那么大一个幽州总管,毫不犹豫就走了!
但也阴差阳错,断了罗信从战场东面逃窜的路线。
无奈何下,罗信只能掉头往南,从河间附近冒险腾跃过河,然后便不敢再暴露修为,只杀了几名巡逻的军法营骑士,抢了一匹马,换上了铁裲裆与红罩衣,吃了人家的饼子,喝了河水,便一路向西,然后向北……乃是要从战场的西侧绕过去。
到了此时,罗信站在的路口,正是鄚县以西三十余里的一处路口。
他现在犹疑的地方在于,是继续往前还是往西拐。
往西拐,自然不用多言,就是继续绕路,绕到徐水和徐水支流满水更上游去,避免腾跃渡河吸引到黜龙帮高手的注意……但这样太浪费时间,很可能要多花一整天的时间。
而继续往前呢,当然是近路,但不好走。
首先是满水,满水是徐水的支流,几乎跟徐水主干平行,但相较于鄚县身后的主干更窄、水流更少,然后是没有满水注入的徐水,相较于下游也窄……甚至两条河的很多地方都是滩涂和芦苇荡,很多河段没有像样河堤与河道。
但无论是满水还是徐水,有多窄,是不是滩涂,一旦腾跃,都会有危险……这里只是战场西侧,谁也不知道最近的黜龙帮高手在哪里?
如果那位白三娘来了,他除了被打断腿被俘虏还有什么其他结果吗?
委实不愿意受第三遭罪了。
甚至,就在徐水和满水中间,还有一个县城,唤作清苑……清苑从行政区划角度来说是河间郡所领,谁知道黜龙帮有没有趁势占领,以作战场的支角呢?
迟疑中,忽然一阵南风自身后吹来,将满身是汗的罗信吹了一个激灵,而其人也本能的有些紧张起来……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很快就疑神疑鬼起来。
然而讽刺的是,他立在路口,便是假装自己得了至尊神仙的提醒,却居然也不知道祸在何处?
是往西走为祸,还是直直向前为祸,又或者是立在这里犹犹豫豫会招祸?
想到这里,疲惫至极,焦虑至极,包括后背胸口疼痛越来越难忍的罗信忽然流泪,因为他陡然想起了昨天夜中义父薛常雄忽然睡醒喊他过去的事情……现在来看,义父大人何尝不是有所感悟,结果却还是一命呜呼呢?
一念至此,既是伤心,又是释然,随即,最终是对最后一位父亲与战局的担忧战胜了一切……罗信最终决定从当面渡满水、过清苑、再过徐水归幽州。
来到满水跟前,不出所料,前方是一道很窄的河道,河道内水也不满,两侧滩涂鼓起,中间隐约有一片浅滩,看起来甚至可以走过去。
其人再度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冒险腾跃,而是脱掉罩衣与铁裲裆,拽着战马尝试泅渡过去。
说是泅渡,其实罗信看到的这片浅滩倒还真能走过去,水线只到腰,但下面更多的是淤泥,偶尔还有泥坑,但好在有高大的战马可以依靠,好几次都扶着马拔出来过去了……这个时候,罗信只能庆幸自己脱了甲胄,否则以他现在的状态,万一着甲陷进去,便是有真气怕也难蹬上来。
走了一半,也就是快到河中央的时候,这位幽州之主唯一的继承人忽然察觉到了一些动静,夕阳之下,满水北岸近处的道路上,明显有一队人自下游往上来,而且越来越近。
罗信身在河中,到底是河岸稍显崎岖高迭,所以看不到来人,便晓得,对方肯定也看不到自己……而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藏在河里不动,等对方离开,再行渡河,到时候已经天黑,完全可以厮混过去;另一个是立即以战马为借力点,即刻拼着残存的些许真气,努力腾跃起来,奋力逃走。
这一次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罗信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太累了,还受了伤,而且一日夜耗费了太多真气,真要跳起来,也撑不了几次,而哪怕是吸引到一个黜龙帮的成丹高手,自己也落不到好的。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此时是否能真的跳起来。
然而,就在那支部队越来越近,似乎是要在这里拐弯向北去清苑的时候,本就在水流中不舒服的战马似乎受到惊吓,忽然嘶鸣了一声。
随即,一阵轻微骚动后,几名黜龙军骑士出现在北岸滩涂上,然后又是一阵骚动后,一名年轻骑士越众而出,立在河堤上,隔着大几十步的距离来喊:
“兄弟是哪一营的?”
罗信僵硬着身体,勉力催动马匹继续向北,同时低头来答:“柳头领军法营的,要渡河去北面清苑,刚刚听到你们动静,还以为是幽州兵马,不敢出声……简直吓死人了。”
“你去清苑何事?”更多骑士涌上来,也有步卒出现,为首骑士继续来问,其人言语中胸前似乎有鲸骨牌晃动,腰中也配剑,俨然是个军官。“为何只一人?”
“清苑县令投降了,头领遣了我们一队人过去维持秩序,以防城内的衙役、城防劫掠,结果路上遇到一支幽州军溃军,打了一场,我贪战,追一个幽州骑兵追脱了路,瞅着天黑,现在要赶紧过去。”罗信继续缓缓向前,同时从容不迫,将刚刚站在河里想好的说辞交代了出来。“你们又是哪个营的?”
“我们是苏睦头领营中的。”前方岸边骑兵首领继续笑道,却似乎是终于放下戒心了。“你还有心思问这个?身为军法营的军士,却自家误了军机,怕是罪加一等,这一战非但没有功勋,反而要倒转回去的……”
“倒不至于。”罗信依旧从容。“我与那幽州贼作战受了伤,这可是做不得假……按照军律,受伤可减免误……”
话到这里,罗信脚下忽然一滑,乃是再度踩到淤泥,然后一个趔趄……这似乎倒也无妨,可是,借着这个趔趄,他目光划到自己身上衣服,则心中明显一惊。
无他,之前因为疲敝、惊骇、受伤,为了确保泅渡时不出岔子,他是把铁裲裆去了的,而去铁裲裆时外面的罩衣也自然去掉,再然后居然昏了头没有再穿上。
没有罩衣,反而是一套格外精细的丝制春日暗纹中衣,为何黜龙军不问?
其人惊愕抬头,却见之前跟自己搭话之人已经在夕阳下拔出了一把闪闪发光的宝剑来,然后朝着河中自己便是一挥:
“放箭!”
箭矢弩矢破空之声迭起,就在几十步有效破甲射程内,罗信心知中计,不顾周围一切,尽全力激发丹田,努力来成护体真气。
生死之间,居然瞬间成功。
但是下一刻,身侧战马哀嚎不断,伴着血水与污泥四溢就往罗信身上压来。
罗信心惊肉跳,赶紧尝试推开马身。
孰料,脚下一发力,居然陷入刚刚未拔出的淤泥中,再顺势一滑,下半身便被战马压在淤泥与河水之中,上身也倒,竟然当场呛了不少泥水血污。
岸上之人,也就是苏靖方了,看到对方护体真气闪现,心下一惊,但又看到这一幕,却是大喜过望,立即回头连续下令:“放箭!放箭!上弩!上弩!”
罗信大惊失色,憋着胸口剧痛,奋力抬起头来,同时脚下尽全力使出真气……结果断江真气在泥窝与马尸下涌出,却只将脚下搅的愈烂,陷的更深。
期间,早就数支弩矢箭枝落在无甲的胸前肩膀,刺破稀薄的护体真气,钉入肉中。
而待罗信反应过来,摸到腰中马上一柄北地直刀,施展真气尝试将身前马尸割开时,忽然一箭带着真气射来,正中手臂,居然连刀都不能举。
接着又是一箭,射中肩窝靠后颈处,后背与脖颈再难发力硬挺,竟是上半身也跌入淤泥中,这下子连呼吸都难,遑论妥当真气逃生。
不过,罗信倒也没有受曹彻那种苦,只是乱箭齐着,便顷刻丧命。
借着最后一丝阳光看去,其人埋身马下,人马之血皆四下涌出,却又为水势所流,片刻不停,往下游而去。
苏靖方看了一会,着人砍了首级,又在河中洗刷干净,便也醒悟,这应该是幽州罗信丧于己手了……却不知明日见了秦宝是否尴尬?
就在此时,往东十余里地方,原本所在市镇的北侧,明显失修的徐水河堤之上,张行微微皱眉:“官道跟河堤都要修……但今年又不好征发劳役过度,怕是要等到秋后了。”
“那也没办法了。”李定面无表情。
两人沉默了片刻,侧后方的牛河与下方的侯君束也不说话。
随即,李四终于是忍耐不住,将之前藏在心里的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张三,之前薛常雄过河来,后来又说是无了,你都能与牛公一起察觉,莫不是已经到了宗师?”
“应该没有。”张行蹙眉望北。“只是上次落龙滩之战,东夷那位大都督借我的身体传导真气呼起分山君后,便对这些顶尖高手的行动与天象变化多了些感触而已……但也要看地方,比如今日,滹沱河这边、我们战线后方的情境我就能感知的清楚些,其余就不行。”
李定点点头,没有吭声。
倒是张行,此时被提到这个话题,也有些无奈,复又摊手来言:“我现在连观想什么都没头绪,何谈宗师?”
李定再度点点头,而侧后方牛河想了一想,也插了句嘴:“其实,修为境界这个事情倒不一定是要按部就班的,说不得张首席不是寻常宗师路数,而是地盘大了,有地气加持,有了一地之主宗师的恢廓……”
“是听过这个说法。”张行精神一振。“不过这么说也有些对不上的地方,因为真要是说什么地气,什么一地之主,我分明是去年底开了会才念头便通达起来的,而这个感触在落龙滩就有了。”
“何止是时间对不上?”李定依旧蹙眉以对。“地盘也对不上。之前黜龙帮已经取了东境、淮北,地域这般大,也没见你有什么地气加持?如今河北不过占了一半,另一半还未落袋,如何就能在河北地界上有了宗师的感触?”
轮到张行不吭声了……说到猜想,他自己猜想的极多,可若说到糊涂,他想不通的也不少。
河畔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还是牛河摇起头来:“我也不晓得其中具体道理,不过,李四郎说地盘大便能成就,也不免臆想……不然当日圣人据有天下九分,立塔犹然自溃又怎么说呢?”
“这倒是无话可说了。”李定嗤笑一声,似乎放弃了思考。
“至于张首席这里,古怪地方怕也不止一处,非要乱说,或许是首席心中执念在于河北也说不定。”牛河继续来说。“不过,最有可能的,应该还是黑帝点选的说法……黑帝爷那边的修行路数素来自成一体,真要是想弄清楚,怕是得到黑水畔的黑帝总观走一遭了。”
张行继续望着北面,点点头:“迟早要去的。”
“打这么利索,这次能一路打到北地吗?”李定忽然来问。
张行晓得对方的意思,乃是问早间他张三想的事情可有头绪,取了河北全境后,到底是要进北地还是去晋北?
“这个不好说吧?”就在这时,远远站在河堤下方的侯君束不晓得上方二人默契,便来插嘴。“按照现在的局势,咱们必然先要回身收拢河间……河间军自家是溃了不错,可反而要耗费我们许多兵力认真收拢起来,不然会让地方大坏;收拾好河间,再去幽州,可幽州地广城多,坐地虎就十几家,再细细收拾一番,估计就要过了夏日入秋了,到时候应该缓一缓,休整一下为好。至于说秋后再行出兵,也该去西北面处置,不好在冬日入北地的。”
“侯头领大部分说的都还有道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李定点头认可。“看来北地这次是去不得了……按部就班来吧,先去河间。”
得到认可的侯君束精神明显一振。
“北地能不能去不晓得,但河间我就不去了。”张行终于回过头来。“我要先去幽州。”
“这是什么话?”李定蹙眉以对。“你难道不晓得,此时大局已定,若是让幽州喘口气,说不得反而容易下手?”
侯君束先是一愣,随即听到李定这话,更是心中微动,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我晓得你的意思,罗术这个人有术无道,上位又晚,而幽州正如侯头领所言,地广城多,坐地虎也多,如今一败之下,我们缓一缓,他们反而会自我崩解。”张行不由负手失笑。“但不必了,没必要耗费时间,直接打幽州就好。”
轮到李定心中微动,然后意识到什么,就没再吭声。
但是侯君束反而没有绕出来:“可要是不等他们自行崩解而强取的话,恐怕得重兵压上,缓缓拔除幽州各城,层层剥入才行……这样的话,一样的耗费时间,不如留在河间稍作休整?”
“不对。”张行摆手。“我的意思是,大部队留在河间这里,收拢败兵、接收地方,顺便稍作休整,只我跟牛公率八营兵马加上踏白骑,跟着对方败军北上……其中三营,就势占领固安、良乡和涿县,以确保通路,而我跟牛公率领其余五营加上踏白骑,直趋幽州城下,与河间地方两不耽误。”
“五营兵马,连幽州城都围不住……”李定冷笑道,却似乎不是在驳斥。
“不要紧。”张行将目光转向侯君束,微笑道。“除了五营兵,不还有我吗?”
侯君束眼皮跳了一下,心中也跳了一下。
而牛河也点了下头。
虽然在场的几人都醒悟了过来,可暮色中,张行却依旧毫不知趣的指着自己鼻子继续说了下去:“我是黜龙帮首席,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人可以给幽州上下盘根错节的各类人做出承诺,他们也只信我一人。所以,我到幽州城下堵住罗术,非但不会耽误他们内部崩解,反而会加速此类事。到时候,主力在河间休整完,幽州也瓜熟蒂落,直接过去拿下便是……甚至,真要是顺利的话,我们都不必发主力北上,而是趁机分兵,扫荡代郡、恒山、上谷,届时一月内统一河北,岂不更加妥当?”
李定、牛河皆闭口不言,侯君束想拍马却不敢胡乱开口。
张行见状愈发大笑起来:“之前大家忧心我们行动太慢,不能速速统一河北,如今你们几个反而要嫌太快吗?”
就在这时,一道流光自北岸飞来,落在此处,却是面色不佳的白有思,其人落地后直接来言:“我按照市集留下的那几个老人言语,找到了之前你们驻扎市集百姓在徐水北面的躲藏处……他们遇到幽州军的溃兵,被掳掠走了,还留下十几具尸首。”
众人不由凛然。
隔了几息,李定忽然踢着脚下数年没有维护的河堤开了口:“那张首席就赶紧去幽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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