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奉城县内来了一队北方的商队。
马车行驶在贯通这座古城南北的主干道上,车轮滚动,卷过青石板发出单调声响。
赵都安坐在属于自己的车厢内,掀开帘子,视线扫过奉城街道两侧的古建筑——滨海道的房屋建筑,与京城和淮水都不同。
以二层楼居多,建筑的屋脊比北方更陡峭且大,街道两侧挖着疏通雨水的沟渠。
《大虞地理志》载,滨海道地势低,临近大东海,奉城地势尤为低洼,又因附近临着一条名为“云岭”的山脉,形成了尤为多雨的地理格局。
云岭往南,据说断断续续,通往建成道的“洛山”,即历代帝王“封禅”之所。
而奉城往东,一直走到尽头,便是武帝城旁那座终年笼罩于海雾的大青山。
“青山坐落于滨海,故滨海道江湖势力较多,绿林通缉犯时常翻越此界,庄孝成藏匿于此,的确是花了心思的。”
赵都安收回视线,手中托着造型古朴神秘的“风月宝鉴”。
此刻,青铜镜面上倒映出他经过面具易容后,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孔。
“庄孝成…”
赵都安盯着镜子,于心中回忆庄孝成的容貌,镜面涌上一团团云雾,翻滚不息,隐约可见镜中似要显现出图景,却模糊的厉害,无法看清。
“果然,庄孝成虽是凡人,却肯定有避免被术法追踪的手段,风月宝鉴也无法窥视他…
不过,宝鉴这个反应,说明此人大概率的确在奉城地界,否则施法只会失败,而不会跟打了马赛克似得…”
赵都安毫不意外,这意味着,通过风月宝鉴直接寻到总部位置的法子不成。
也不意外,若这么容易就能找到,匡扶社早灭了。
感受到车队转向,赵都安手腕一翻,将青铜镜子收起,静默等待。
不多时,马车七拐八绕,停在了一座位置稍显冷僻的客栈后头。
伪装成商队人员的锦衣们纷纷下车敲门,旋即将马车与货物牵入客栈后院。
一副正常做生意住宿模样。
赵都安走下车,看了同样走出来的同僚们,递了个眼神,一行人进了后院,在一名伙计的引领下,进入院中正堂。
正堂不大,两侧摆放着桌椅,墙上是廉价字画。
“这是朝廷影卫的一个据点,呵,客栈也是真的,给外围影卫经营,用以传递消息。”
海棠看公输天元和无精打采的金简一脸好奇,主动低声解释。
小胖子神官缓缓点头,背负双手,傲然挺胸,环视屋子摆设:
“我们天师府弟子在外,也可持法箓去任何道观留宿,哪怕去任何一座官府衙门,都是座上宾。”
身为朱点神官,公输天元这次为还人情,加入官府队伍,心中却时时刻刻,惦记维护天师府高大上形象。
“天师府神官在外,就代表着道门魁首的脸面,不能跌份!”
出城前,公输天元对迷糊金简反复叮嘱。
这会,饶是少女神官巴掌大的脸孔上,满是困倦,眼皮止不住往下耷拉,听到师兄的话,还是跟着挺起对a,骄傲道:
“是…哈欠…”
不是…公输这胖子整天惦记着不跌份就算了,你都困成这样了,跟着凑什么热闹…赵都安腹诽,突然有点头疼。
金简这个德行,是不是之后打架只能在晚上打?
一行人在堂中刚坐下,外头就有两道身影并肩走来,分别是:
书生打扮,肤色病态苍白,好似风吹就倒的病秧子青年。
江湖女侠模样,后背绑缚长剑,脸上覆着大半张青铜面甲的女子。
此刻,她的面甲空洞中,透出两只凌厉的眸子。
二人甫一踏入屋中,目光环视了下,锁定了明显坐于主位的陌生男人,拱手行礼:
“属下参见赵大人,不知您入城,有失远迎。”
等在金福客栈的密谍,赫然是当初在太仓,曾抓捕县令王楚生的两名“金牌影卫”。
男子代号“书生”,女侠代号“红叶”。
后者因疑似裴念奴后人,赵都安当初在宫中曾调阅过档案,印象颇深。
加之对二人能力的认可,当初筹划交换俘虏,安插间谍计划时,赵都安就下令将与间谍联络的任务,交给他们。
这次来奉城,提前布置下,两名影卫早到一步,在客栈中以“旅人”的身份住了好几日。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赵都安微笑示意,见两名影卫略显拘谨地坐下,才问道:
“本官此行微服前来,目的你们当已知晓,这段日子,此地可有变化?”
书生与红叶对视一眼,前者严肃道:
“回禀大人,按您的吩咐,我们一直与以‘戏子’为首的间谍分别保持秘密联络,换俘回来的诸多逆党,至今依旧被安置在城东十里外的一处庄园中,尚未被转移。
前段日子过年,逆党曾在此聚会,庄孝成曾出现…可惜提前没有征兆,等间谍们传回消息,人已经散去了。”
“至于这段日子,谨慎起见,我没有联络他们。不过我们暗中调查,却得知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哦?”赵都安挑起眉毛。
病秧子书生正要说话,突然间,委顿在椅子里昏昏欲睡的金简眼皮“啪”地撑开,应激一般望向外头。
继而,霁月、浪十八、公输天元三人,也近乎同时神色错愕地望向屋外。
“马蹄声…还有刀剑…很多人…朝这边来了,正在包围客栈。”
酒鬼浪十八突然开口。
这位曾经的拒北城参将眼神凌厉,一个健步至房间角落,推开窗子一条缝隙,沉声说道。
包围客栈?刀剑?赵都安愣住,错愕地看向书生与红叶。
两名金牌影卫同样表情茫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出去看看。”赵都安起身说道,率先往外走,屋内几人忙跟随。
他们刚走出房间,就听到客栈正门传来嘈杂声,伴随着人们的惊呼声,与大声呼喝:
“朝廷抓捕逆贼,所有人速速蹲下!”
与此同时,赵都安凭借出众听力,捕捉到整个客栈四周,都被脚步声填满。
他左右扭头,竟看到四面八方的围墙外头,隔壁的建筑屋顶上,跃起一名名弓弩手。
皆手持军用弩箭,瞄准客栈后院的天井,锋锐的箭矢于阳光下闪烁寒光。
“大人小心…”
原本在客栈中收拾房间的锦衣们也都蜂拥走了出来,侯人猛从行李中抽刀出鞘,疾奔出来,仰头瞥了眼四周几个“射击点位”的弓弩手,脸色变化:
“是法器弩箭!”
“保护大人!”
一群锦衣校尉各自抽刀,将赵都安几人围成一圈,警惕随时可能降临的箭雨。
浑然好似忘记了,相比赵都安身旁的四名世间境,真正更该保护的是他们自己…
“咣当!”
旋即,客栈前门被一股大力硬生生踹飞,整个房门横飞出来,狠狠拍在后院的地上,扬起一股烟尘。
赵都安冷眼望去,只见一群全副武装,披甲持刀的精锐官差如洪流般涌进院子,将院中众人以半圆包围。
这群官差领头的一个,肤色偏黑,眸光凌厉,与旁人穿软甲不同,身上只有一件捕头袍,袖口领口滚边呈深红色,绣银线,赵都安一眼就认出,是府衙级的捕头才能穿的制式。
牡丹堂缉司张晗明显愣了下,赵都安瞥了他一眼,低声问:
“认识?”
张晗压低声音,说道:
“滨海道西府衙的捕头,张俭,和我同姓,但不是本家。是个挺厉害的家伙,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西府衙捕头?栾成的手下?
怎么跑到奉城县了?赵都安疑惑之际,只见一大群官差后头,一袭绯红官袍气势汹汹走来。
身后还跟着个神态拘禁的县令。
头戴乌纱,中年文士模样的知府栾成厉声呵斥:
“大胆逆党,竟胆敢藏匿于本府辖区,招摇过市,罪不容诛,速速放下武器投降,本府或将从轻发落!”
赵都安表情一下变得异常古怪,周围的梨花堂锦衣们也从如临大敌,转为茫然错愕。
不是…
我们成逆党了?
金简都不困了,小手从口袋里取出水晶磨片眼镜,戴在鼻梁上认真看戏,若非场景不合适,她都想抓一把瓜子。
啧,跟着官府办案真有意思…
“你们…”旁侧,海棠眉梢一扬,大长腿迈出一步,一手按在腰间飞刀上,就要开口。
却突然给赵都安拉了下,拦住。
“奉城辖区,四品知府栾成?”赵都安越众而出,面色古怪地确认道。
他出差前,也是认真做过功课的,看过地方官员的资料。
对这位栾知府记忆犹新,其乃景运九年进士,与鲁直一般任职大理寺评事,后出任外派县令,因为母守丧,辞官数年,后复起…一直做到滨海知府…
履历并不特殊,真正令其出名的是办案能力,民间有“铁面无私栾青天”的名号。
乃是女帝登基后,尤为重用的一批地方官之一。
据说其身旁还有个曾为江湖高手,后为其效命的高手任护卫监捕头。
怎么说呢…
虞国版“包青天和展护卫”的组合既视感,区别在于黑脸的不是栾成是捕头张俭,而且额头上也没月牙…
“正是本府!”
虞国包青天目光直刺过来,威严肃穆,视线扫过一群商队打扮,却手持利刃,一看便是武人的逆党,心中又惊又喜。
喜的是情报为真,谁家好人这副样子,看到官差到来,第一反应拔刀抵抗的…
惊的是逆党规模庞大,足有数十人,也不知能否拿下。
栾成厉声道:“既知本府名号,便束手就擒,总好过为那反贼庄孝成送命!”
赵都安似乎笑了笑,没有半点逆党深陷绝境应有的恐惧。
他眼神睥睨着栾成,问道:“伱如何得知我们到来?又是何时入奉城?”
栾成愣住了,一众官差也都懵了,心说这届逆贼都这么硬气吗?
怎么一副反过来审问的姿态?
“大胆!”栾成面露愠色,冷笑道:
“好一个逆贼,猖狂至此,竟胆敢反问本府,好好好,莫非是你仗着这许多人手,便胆敢对抗官府么?张俭!”
一声令下。
那名黑脸冷峻如铁,穿滚边铁捕短衫的捕头跨出一步,鞋子踩在地砖上,“咔嚓”一声凹陷出蛛网状凹痕。
不同于凡人之躯的栾知府。
半生行走江湖,曾也是江湖中一方武道高手的张俭在踏入客栈后,便隐隐感觉到了压力。
压力不在于那些持刀的锦衣。
而来自于逆贼头领身旁的几个明显古怪的人:
努力背负双手,挺起胸膛,鼻孔朝天的胖子。
戴着古怪的镜片,用手指努力撑开眼皮,一脸迷糊的少女。
背着酒葫芦扶着弯刀刀柄的男人。
缩在角落里,低着头,将一张脸埋在散乱黑发里的女人…
病秧子书生、脸上覆青铜面甲的女子。
这队伍几乎将“邪门”二字焊在了脸上。
十分中,透出十二分的不对劲。
哪怕是看起来最“正常”的那一男一女,也总给他一股淡淡的威胁感。
张俭心中叫苦,心说大人你可别说了,这次好像踢到铁板了。
不过事已至此,在江湖中闯荡半生的他更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眼下的局势,想要安全退走是不成了,与其被动防御,不如擒贼先擒王,或还有一线机会。
所以,在知府吐出“张”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动了,跨出一步的同时,双手同时抽出腰间的两把刀。
两把刀一长一短,长的厚重狭长,名为震雷。
短的薄如蝉翼,名为秋叶。
这一刻,长刀晨雷嗡鸣震颤,气机以燃烧的姿态,化作一缕缕虚幻的火焰,循着毛孔喷出,缠绕向那式样与东海浪人近似的狭刀,于刀尖流淌落下,一滴滴落在地上,将地砖灼成斑驳焦黑痕迹。
短刀秋叶突兀掷出,在半空中旋转如轮,以电光之势,从另外一个角度,朝站在最前头的赵都安夹击。
“好刀法!”
赵都安眼睛一亮,以他如今的眼界,江湖中的武学已很少能令他惊艳。
但这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刀法,双刀一明一暗,一走偏锋,一重正道,正邪相佐。
出刀的时机与果决亦可圈可点,不愧张晗只见过一面,就记在心里的铁捕。
恩,其余不说,仅凭此人扎实的武道便与牡丹堂缉司张晗不相上下。
哪怕在京城,也能挣出个地位来,放在这地方做个知府护卫,的确屈才了。
诸多念头刹那间闪过,那飞旋的秋叶刀已经扑至面门。
赵都安的发丝微微朝后掀起,他正要试一试新掌握的“佛门金钟罩”,身后的浪十八却已掠出。
背着酒葫芦的北地血刀沧桑的脸上满是青色胡茬,瞳孔中倒映飞旋如转轮的秋叶刀。
他腰间满是疤痕的拇指上移,将雪亮的西域弯刀挑出。
院中仿佛亮起一泓月光。
浪十八指头轻佻,弯刀便雀跃般飞出,牵引着他的手,“叮”的一声撞在飞旋出虚影的秋叶刀上。
看似薄如蝉翼,实则可以腰斩一名成年男子的秋叶刀毫无抵抗,被弯刀磕飞。
嗖的一声偏离轨道,擦着金简的头皮噗的一下,狠狠刺入众人身后的廊柱上,刀刃扎入一半,刀柄兀自震动!
双手撑着眼皮的金简懵了下,脑后一轮泛着血光的月亮虚影缓缓淡去。
世间境的浪十八一刀砍出,势如破竹,眨眼出现在张俭身前,耳畔传来赵都安惫懒的声音:
“小惩大诫。”
浪十八随手将弯刀丢下,五指张开,化刀为掌,在张俭骇然惊恐的视线中,将这名名声大噪的捕头打的双脚离地,朝后如炮弹般飞出。
“轰!!”
张俭撞烂客栈的窗子,砸入室内,撞翻桌椅,窗户上只留下一个人形的大洞。
浪十八用脚踢起弯刀,收刀入鞘,平静地走回了队伍,仿佛做了一件小事。
而公输天元等几人一副无趣模样,并没有任何惊讶的情绪。
江湖高手又如何?只是个神章境,浪十八全力出手下,对方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一片寂静。
“咣当!”
一名官差手一抖,刀掉在了地上,其余府衙官差也一副见了鬼的神色。
“世间武夫?”有人猜出可能,但旋即生出强烈的茫然。
逆党中的世间强者,何时有这么一个?
知府栾成呆立当场,怒色还僵在脸上,额头冷汗沁出,在冬日里迅速结冰。
按他设想,此次抓捕,最多遇到几个神章境,已是极限,凭借张俭和一众官差足以应付。
但显然情况超出了预料。
这时候,一门心思不能在朝廷面前跌份的公输天元撇撇嘴,从宽松的袖中抓出一只稻草人,然后屈指轻弹稻草人头颅。
“啊!!”
霎时间,四面八方,那些埋伏在屋顶的弓弩手同时惨叫,掀飞出去,每一个都是头破血流。
“皮外伤,无碍的。小惩大诫嘛,我懂。”
公输天元笑呵呵对赵都安解释。
你学的倒是挺快,不过不至于啥都攀比吧…赵都安腹诽,不出所料,看到剩下的一半官差面如土色:
“术士!他是术士!”
栾成头皮发麻,继而心如死灰,预感到自己行将为国捐躯。
“栾知府,”赵都安缓缓迈步,走到他身边。
过程中,那些官差犹豫着,不敢上前。
赵都安伸出手,在后者木然的面色中,替他整了整衣领,轻声道:
“我再问一句,你如何得知我们在这里,又何时到来?”
栾成面皮抽搐,后背沁出冷汗,却是咬牙恶狠狠盯着他,眼珠泛红:
“反贼,你便是杀了本官,也休想令本官屈从!”
赵都安眯着眼睛,身体前倾,近乎脸贴脸,冷冷地盯着中年文士的眼睛:
“你想死?”
栾成闭上了眼睛,一颗心沉入谷底,浑身冰凉,用最后的力气说:
“杀了我吧。”
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近乎死寂的院落中,发出一声笑声。
栾成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这名反贼头目轻轻笑着,缓缓走了回去,说道:
“老侯,把刀都收起来吧,看来咱们的行踪已经败露了,呵呵,原本还想着悄悄地进城,打枪地不要,看来咱们的对手比想象中更狡猾,那也就都别装了。”
侯人猛等锦衣校尉纷纷收刀回鞘,神色鄙夷地看向那群府衙的官差:
“大人,这地方上的官差简直给朝廷丢人,若是我们,便是敌不过也不至于这般。”
赵都安笑呵呵道:
“也别这么说,为了那几两银子,把命赔进去么?”
金简大感无趣,摘下眼镜,给她很宝贝似地收起来,放在腰间的包包里。
“咳…咳咳…”
客栈房间内,捕快张俭咳嗽着踉跄爬了出来,就看到了这一幕,表情茫然,扭头看向栾成:
“知府大人,这是…”
栾成同样困惑不解。
这会就见张晗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面瘫脸看了眼捕头张俭,说道:
“你还记得我么?”
张俭一愣,仔细辨认眼前人,觉得有些眼熟,却记不清,直到张晗拔出腰间的七尺剑,他才愕然撑大了嘴:
“你是…诏衙牡丹堂…张缉司?!”
旁边,腰间挂着一串飞刀的海棠迈着大长腿走过来,有些烦躁地瞥了这群人一眼,从腰间拿出缉司腰牌,晃了晃,说道:
“还没反应过来?”
诏衙缉司…又是一个缉司…虞国包青天呆了呆,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结巴地瞪圆了眼睛,看向赵都安:
“你是…你是…”
赵都安手一抓,抓去易容,露出原本容貌,转身看向他,微笑道:
“栾知府,你且看看,本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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