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衣也没有继续说风凉话。
他随手拿起一本《四书注疏》翻看,借着一盏昏黄的灯光问梅俊苍。
“这几天的事,你看懂了几成?”
梅俊苍消瘦的脸上露出夜枭般的笑容,“托老师敲了两下的福,已经看懂了七八成。”
周铁衣笑道,“那感情好,总算不是一个蠢货,我可以教真东西了。”
他认真地看向梅俊苍,心里说道,梅清臣,这可不能怪我。
你让我仔细的教。
我就倾囊相授!
教出什么结果,就看天意!
我周铁衣行得端,坐得直。
所思所虑,皆澄澈空明。
所言所行,皆光明正大。
“儒家不想要看到一个酷吏,也不想要圣上修长生,所以就拿一个圣贤去跪圣上,想要逼圣上就范,不过这是死局,圣上修道之心,就算倾尽黄河之水也无法改变,这我们都知道。”
梅俊苍听到这话,剧烈的咳嗽起来。
周铁衣在一旁,拍着梅俊苍的后背。
等梅俊苍咳嗽完了,脸上的生气也就多了几分,至少想要知道剩下他一两成没有看懂的是什么。
“所以梅清臣必须死,这是圣上和儒家一起逼死梅清臣的。”
“只不过圣上用的是手中权力,儒家用的是口中道德。”
“祖师真的不管吗?”
梅俊苍想起那求仁得仁的批语,自己已经想到了结果,但还是不懂原因。
“如果梅清臣死了,天下最高兴的,不是圣上,而是儒家和史家,他们可以大口的吃着梅清臣的血肉馒头!”
在昏黄的烛火下,周铁衣的脸都变得有些扭曲,更吓人的是他讲得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天人感应,反倒是让周围的光线都扭曲至极。
“血肉馒头?”
梅俊苍带着几分疑惑,他知道乡野村夫们没有学识,认为罪大恶极的犯人血肉可以治病,因此买通行刑官,用人血沾馒头吃。
“梅清臣死了,身化美玉,他学的儒家学问就成了圣贤学问,到时候天下谁人不敬佩。”
周铁衣轻声说道,他声音低沉飘忽,仿佛穿越了时光,从久远的过去看到这一幕,也从难以描述的未来看到这一幕,千百年来,从未变过。
梅俊苍愣了片刻,眼泪止不住地流。
“明明是圣人学说,为什么要吃我们家的人血馒头啊,就算没有我们家,这儒家学说也是上九流啊!”
“为王先驱!”
周铁衣轻松说道,想要将大明道宫宫主讲给自己听的那段话说了出来。
就在这时周围阴冷一片,灯火黯淡,没有光彩。
忽然,梅俊苍床边的青玉绽放炙热光明,一道浩然正气若长剑射出,直接洞穿了几道偷窥阴魂,几道阴魂湮灭,也代表着几位中品悄无声息死在家中。
周铁衣对此并不意外,反而冷笑道,“你儒家自己培养出来的圣贤,现在居然敢听墙角,难道不知道你儒家已经让他的学问传遍了半个天下吗!”
现在谁能够听梅府墙角?
自己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无尽青气垂下,浩然若长河,若不是梅家邀请自己,自己连门都不想进!
周铁衣继续说着隐秘,从道家气运降世开始讲,直到讲自己母亲被困在周府二十年。
“天下气运,儒家,佛家,道家最多。”
“看似道家得了先机,但实际上连玄都山天师,最大的奢望也不过是一尊亚圣罢了。”
“所以这次圣人降世,还要看儒家和佛家。”
“特别是儒家,如今天下万民生养,全靠诸子百家,儒家在朝中九部权威势大,虽无天子之名,但行天子之权,如此之威,已经是无冕之圣。”
“这也是这么多年,我母亲逼着我学儒的原因。”
“但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培养一位圣人呢?”
周铁衣看向梅俊苍。
此时梅俊苍整张脸已经泛起不正常的血色,就像是死人涂抹了厚重的胭脂粉一样。
在这圣人道德的屋中,在这浩然之气垂下的三代君子之泽中,倒对比得越发诡异怪诞。
“为王先驱,为王先驱!”
梅俊苍咬牙切齿地说道,牙齿都咬流血了。
他总算是看懂了。
儒家需要一个圣贤,这個圣贤向上可以打压想要成圣的圣上,中间可以打压诸子百家,向下还可以让那些愚夫愚民们交手称赞!
“这圣贤就是祭品,给圣人吃的祭品!”
梅俊苍阴沉沉地说着最离经叛道的话。
周铁衣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真假,但至少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忽然他环顾四周,见满墙道德文章,再次叹息一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梅俊苍坐起身来,他解开了心中最后一点疑惑,就像是有人修补好了破的罐子,拿起被子,抹干眼泪,对周铁衣说道,“学生现在体弱,还请先生给学生去取一铜盆进来。”
周铁衣大概猜到了梅俊苍要干什么,他叹息一声,去门外取了一大铜盆。
只见梅俊苍已经挣扎得起身,将自己写的文章,儒门圣贤的书,以前奉若珍宝的文稿全部都垒起来了。
等周铁衣取来铜盆,放在地上,梅俊苍又去拿烛火,烛蜡滴在手上,瞬间凝结,一点蜡油都不淌。
梅俊苍拿了烛火,立马将自己以前写的文章点燃,扔进铜盆之中。
他每点燃一张,自身儒家修行就弱一分,等所有的文章点燃完,梅俊苍又觉得不够,他神色平静,拿起四书五经。
不过在扔进去之前,他看向周铁衣,忽然脸上的神色重新有了人样,笑道,“先生,我还以为你会装模作样阻止一番呢。”
他现在是真的认了周铁衣这个老师,终生侍奉的那种。
周铁衣耸了耸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天下这么多学识,每天都在推陈出新,就算你烧了这几本,也有其他的来,你觉得不对劲,烧了就是,反正这书是你花钱买的,烧了求个吉利……只是别劝着别人烧。”
梅俊苍沉默了一会儿,“就听先生此言,只是我烧,不劝他人烧。”
说罢,他就将书扔了进去,几本大部头书居然一下子就腾起熊熊火焰。
忽然,一声哀鸣在梅俊苍四周响起,动人心扉。
周铁衣抬头望去。
只见梅俊苍头顶那麒麟带子的圣贤之相,不知道从何时起,麒麟的头没了!
麒麟断首!
儒家之大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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