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楼内歌舞升平,黄金楼外百姓云集。
更多的墨石灯凌空升起,炽白色的光辉透过或紫,或蓝,或红,或黄的笼罩,化作一条光河,从地上连接向天空,将方圆几里都照得通透。
地面上搭建好十几个临时的灶台,肥头大耳的食修们一人就可以手持能够装下小牛犊的铜口大锅,他们握住锅把的手用力一颠。
鲜香的食材凌空飞舞,与八角,桂叶等香料交汇。
沸腾的火焰伴随着人群中的欢呼,那火辣鲜红的辣椒在夜色中飘香老远。
太行三省多云雨,气候闷热潮湿,多苦力,所以所食皆是重辣重盐。
流水席如同长龙,穿着薄衫,短褂的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既然周侯说要与民同乐,既然已经决定要在这件事上讨好周侯,底下的人自然用心尽力。
食材稍微少了些,份额不够,就从各家大户牵来猪羊牛,直接当众宰杀清洗,比之元旦犹有过之。
在流水席上用餐的百姓们,这才听闻这次流水席是为了周铁衣这位盛世侯开办的,大家也对盛世侯有了第一直观印象。
百姓的想法很简单,谁给吃的,谁就是好人。
所以盛世侯是好人。
宴饮正酣,忽然见一列骑士从远处疾驰而来,异兽马匹毛发墨黑,肌肉覆盖一层油亮的鳞甲,卷起烟尘如龙。
他们高举令旗,上呈五彩祥云,代表着大夏圣上圣旨急令,所过之处,畅通无阻。
嘹亮的马鸣声在流水席前响起,如同雷霆,一时间压住了喜庆的人群嬉戏声。
为首的骑士收住马匹,身穿雪狮子甲胄,翻身下马,运足血气。
“圣谕,千里加急,请周侯出门接旨!”
黄金楼中,正在给周铁衣满上的山铜府官员们惊疑不定。
不应该啊,就算天京知道了这件事,圣上下旨呵斥,也至少应该明天才会到,难道真的是让三品修行者亲自传旨?
那问题就大了。
所谓做贼心虚,所以即使发生了好事,他们也担惊受怕。
更何况周铁衣本来就是来山铜府查案的,如此大张旗鼓,铺张酒宴,周铁衣这个饮酒的不怕,倒是他们这些办酒宴的怕了起来。
靡靡宴饮之乐被铿锵有力的骑士呐喊声如同长矛一样穿过,戛然而止。
一双双目光汇聚在宴席首位,周铁衣举着酒樽,脸上的笑意不变,镇定自若地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蟒袍侯服,笑道,“既然是圣谕,还请诸位与本侯下去接旨。”
看到周铁衣脸上那淡然不变的笑容,山铜府的官员们稍微安心了下来。
他们从八层高的黄金楼而下,出了门,就见一队骑士昂首挺胸,面带笑意。
看到这里,周围的官员们心里也有谱了,这不是呵斥的旨意。
等周铁衣来到面前,骑士脸上笑容收敛,用庄重的声音开口道。
“盛世侯周铁衣献二策有功,乃治世之能臣,虽离京千里,不可不赏,特赐金杯御酒,与汝共饮,望汝勉励。”
这种赏赐酒水,衣服这类礼物类型的圣上旨意,一般都是以口谕的形式传达,而不用正式圣旨,避免接旨的麻烦,同时表达圣上的亲近之意。
骑士宣读完,旁边的随从立马奉上一个有着五色云锦托底的托盘,托盘之上放着一只双龙戏珠绘彩金杯,一壶天青色玉瓶美酒。
周铁衣听完圣旨,神色微微一愣,而后拱手向着天京的方向,“臣谢主隆恩。”
山铜府官员们目光炙热,都聚集到了那五色云锦之上的金杯之上,他们昂首挺胸,与刚刚的胆小如鼠形成了鲜明对比!
因为他们赌对了,即使离开了天京,周铁衣也简在帝心。
千里赐酒,宠命优渥,不过如此!
周铁衣旁边,法家崔万霞神色明显微变,忍不住偏头从金杯的方向看向周铁衣。
他亲身经历了周铁衣留下两封奏折之事,当初他还以为周铁衣留下的两封奏折是状书或者自申,准备应对党争,但现在看来,事实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
这两封奏折应该是策论!
但这策论却在今天的小朝会上起了奇效,不仅压制住了儒家的反弹,还让圣上千里赐酒。
他的策论里面写的是什么?
目光落在周铁衣身上后,崔万霞下意识看向周铁衣身旁的‘邓振全’,不过‘邓振全’面无表情,脸色阴沉。
崔万霞这才从心神震荡之中回过神来,眼前的邓振全是剪纸之术所化,他收敛心神,重新看向谢礼之后,就站在原地的周铁衣。
周铁衣看向面前的金杯御酒,目光停顿了三息,似乎也在这赏赐之中略微失神。
随后,周铁衣自接过托盘,单手举起,对左右问道,“黄金楼管事何在?”
众多官员末尾,立马有一位身穿华服锦衣,身材粗壮,面相憨厚的中年人上前,带着讨喜的笑容道,“周侯有何吩咐?”
周铁衣又看了一眼左手托着的金杯御酒,笑道,“去取你们大号的酒缸来。”
黄金楼管事立马让人去做。
半盏茶之后,两人手抬着半人高的黑色大瓮而来。
周铁衣看了一眼这黑色大瓮,看向黑色大瓮贴着的‘状元红’三个字,就明白这应该山铜府的顶级好酒,虽然自己说取大号酒缸,但酒楼的管事还是要在好酒和大号酒缸之间做出平衡。
周铁衣挥手道,“不够,不够,这酒缸太小,如何与众人畅饮,再去取。”
周铁衣手掌指向周围仍然带着好奇神色的百姓们。
而黄金楼管事瞬间明悟,对手下人再次吩咐。
这次用了更久的时间。
一盏茶后,四位武道力士气血练成一片,扛着一巨瓮而来,这巨瓮高一丈,通体黝黑粗糙,那陈年的麦酒香气虽然不清冽,但却浓郁至极,就像是馥郁的桂花。
力士们肌肉奋起,肩膀下沉,将巨瓮缓缓放在地上,发出略微沉闷的声音。
黄金楼管事自豪地笑道,“周侯,此酒瓮装酒十万斤,可否够饮?”
周铁衣上前一步,托着巨瓮下方,手臂轻微用力,竟然将四位力士才能够托举的巨瓮轻轻举起,他晃了晃酒瓮,那沉重的酒水发出风穿过山石之间的呜咽声。
“这才够与众人畅饮。”
周铁衣大笑一声,说罢,他右掌用力,咔嚓一声,巨大的酒瓮在他手中碎裂开来,露出其中略显浑浊的麦酒,奇特的是,这麦酒在周铁衣右掌之上,如同被无形的酒瓮束缚住,不倾洒出一点。
夜色之中,缤纷的灯火穿过那半透明的酒液,略微曲折回环,让光线聚拢,让周铁衣仿佛手托举着一枚夜色明珠。
随后周铁衣左手用力一挑,将托盘另外一侧的玉壶美酒投入手中那牵引束缚的浑浊麦酒之中,所有人都能够轻易看到,那清冽的玉壶美酒,只是在一瞬间,就完全倾倒于浑浊的麦酒之中。
周铁衣这才朗声说道,“当初我祖父为国征战,圣上赏赐祖父一杯酒,祖父不敢私饮,倒入河中,与将士们同饮,今日圣上赏了我一壶酒,我同样不敢私饮,当和山铜府百姓同饮,以彰显天恩!诸位,可有人举杯愿上前与我同饮?”
原本只是看好戏的百姓们听到这番话,目光微凝,他们看向那场地中央,被百官围着,手托明珠,身穿蟒服的青年。
一股难以言说的感受萦绕在心中。
刚刚那才升起的盛世侯是好人的朴素想法在心中剧烈变化,而后化作一声感叹。
盛世侯是自己人。
满身罗绮者众,与百姓同饮者少!
“盛世侯大义,某家愿上前同饮!”
一位壮士越众而出,他身高接近八尺,比周铁衣还足足高出一个头,环口狮鼻,浓密至极的络腮胡不怒自威,身穿短褂,背着斗笠,腰后横跨虎头大刀。
他手中那杯子就像是小孩手中的玩具一样。
周铁衣笑着对黄金楼管事道,“去取酒缶来。”
黄金楼管事取来酒缶,这壮汉豪迈地一把接过,对着周铁衣抱拳道,“今日来山铜府本来想要见周侯是不是如《天下事》所言,是绝代弄臣。”
周铁衣哑然失笑,虽然他的《天京报》推广得很快,但在整个天下,绝大多数的百姓知道得最多的还是家的《天下事》。
自然,自己在他们心中,也是儒家口中的绝代弄臣。
“如何?”
壮汉目光落在周铁衣依旧带笑的脸上,当着众多儒家官员的面,也大笑道,“酸儒之言,听之聒噪!”
说罢,他上前一大步,用酒缶舀酒,大饮一口,随后赞道,“好酒!此酒当为生平所饮之首!”
有着壮汉带头,百姓们也大起胆子,一个个举杯上前,从周铁衣手中讨酒。
即使这圣恩再隆,即使这十万斤,在天下百姓面前,也不够饮!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当携天下意,剑指圣心薄。
今日我周铁衣与天下人同饮此酒,看来日圣上你这白刃如何加身!
十万斤美酒分完,周铁衣意犹未尽,看向黄金楼管事,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道,“我这侯爵宴的酒钱谁出?”
黄金楼管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求助地看向何家。
何启功上前,拱手道,“周侯功为家国,我等山铜府世家当出此宴请之钱。”
周铁衣摆手道,“不妥。”
他看向旁边的崔万霞,“这不就成贿赂了吗?”
说罢,他将手中托盘还剩下的金杯往前一送,“我来山铜府,身无长物,幸得圣上赏赐此金杯,当换做酒钱,与民同乐。”
周铁衣这般举动,再次惊呆了山铜府众多官吏。
黄金楼管事战战兢兢,连忙跪在地上,“周侯这是要折煞小人啊!”
这圣上赏赐的金杯够不够酒钱。
当然够!
无论是从实际价值还是承载的意义上来看,都是够的,但周侯敢拿来换酒,他如何敢接?
周围山铜府的官员们连忙打哈哈道,“周侯是醉了,还不快扶周侯上去休息!”
左右侍从上前,周铁衣又笑着看向不说话的崔万霞,“这金杯换了酒钱,让圣恩泽民,与百姓同乐,是否为大不敬之罪?”
这倒是真的难倒了崔万霞这位法家尚书。
他慎重地思考了又思考。
这到底算不算大不敬之罪呢?
该怎么答?
周围的百姓们带着几分醉意,眼中映着这繁华夜色的光辉,同样好奇地看向崔万霞,他们也想要知道这是不是大不敬之罪。
周铁衣也没有继续为难崔万霞,又笑道,“取大号纸笔来。”
这一次已经满头大汗的黄金楼管事连忙取来大号纸笔。
周铁衣拿起手中金杯,从流水席上的百姓酒壶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口,然后拿起毛笔,裹好浓墨。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邓夫子,万霞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宁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白蟒袍、千金杯,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一边饮酒,一边写,一边写,一边高唱。
笔走龙蛇,歌如凤音。
他面色酡红,酒不醉人人自醉!
声如洪钟,传遍十里。
最后一笔写罢,周铁衣笑着解开身上的蟒服,放在地上,袒露着上半身,笑着对众人说道,“我从小就是混不吝,今日来了兴致,当以此杯买酒,若有人要状告我大不敬,那就再添上此衣,莫复道哉!”
他对周围百姓拱手一礼,“请诸位替我做个见证。”
说罢,他不理会周围仍然愣神的众人,大笑着独自上楼。
他孑然而去,如白鹤展翅跃长空,留下盛世下惊愕的芸芸众生。
真名士,自风流。
片刻之后,众人才渐渐回过神来。
崔万霞轻叹一声,“在朝为治世之能臣,在野为绝代之诗仙,有子若此,天下幸甚!”
周侯买酒黄金楼,千古风流第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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