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 无溪镇。
中午时分,宋修濂来到了他三姐家。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得知他三姐的婆婆没了,此事姐夫在信中没提过。
宋修濂进屋看了三姐和孩子, 三姐坐在床上,孩子躺在她身边酣睡。孩子面色发黄, 宋修濂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第二世时, 他住养在李郎中家,经常有妇人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儿来问其脸上染黄因由。他耳听目染, 见多了便也晓得是什么了。
这是小儿黄疸, 有的小孩出生后不久脸上会染上一层黄色,大概七至十天消退, 严重者服用些药物即可。
宋若桐见他看小孩看的认真, 以为他好奇小孩肤面问题, 便说:“大夫说了没事,给喂了药,过几天就好。”
宋修濂点头会意,与三姐聊了几句, 便从屋里出来。
中午饭他是在吴家用的。饭桌上, 吴元聪问了些他读书上的事,他一一答过。而后他也问了姐夫生意上的事, 吴元聪摇头,说镇上的生意是待不下去了,得另寻出路。
“姐夫打算到哪里寻生意?”宋修濂问。
吴元聪就着桌上的小酒啜了一口,脸上再无往日的神采, 一双眸子深沉不见底,沉声道:“我打算到北边寻生意。修濂,你觉着瞿州城如何?”
原来姐夫早就寻思好了地方。宋修濂略一思索, 回道:“瞿州城地方大人多,机会也多,以姐夫的聪明才干,只要吃得了苦耐得住劳,不难混不出个名堂来。”
吴元聪一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就听你的,姐夫到瞿州城寻生意去。”
“姐夫打算何时去?”宋修濂又问。
吴元聪想着自家现下这情况,小桐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娃娃也还太小,今年怕是走不成了,遂道:“明年吧,待娃儿大些了,你姐没那么辛苦时,我再出去。”
宋修濂点点头,姐夫家现下这境况,也只能先这样打算了。用过午饭,他没在吴家多做逗留,给小外甥放了把长生锁后,便往自己家里去。
午后的街道上,烈日灼灼,烤得人如蔫了的花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街上行人无几,宋修濂打一酒楼经过,突然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他抬头往上看,是葛玉才。
葛玉才坐在二楼的靠窗位置,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上来。宋修濂走上来,坐在了他对面。近一年未见,葛玉才变了样,瘦了好多。
“葛少爷大中午不睡觉,一个人坐这里喝闷酒,可是有什么心事?”
乍然重逢,宋修濂一时不知作何招呼,随口说了一句。
葛玉才饮了一口酒,看着他,苦涩一笑:“烦心事多了去了,本少爷正愁没地儿诉呢,正好你来了,就说给你听吧。”
宋修濂笑道:“好啊,你尽管说来,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在说烦心事之前,葛玉才先问了他最近的情况,问他新书院的生活如何,这个时候不应该在书院读书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宋修濂便把他三姐产子一事,以及自己近半年未回家,想回来看看之类的话说与他。葛玉才听后,对他又当舅舅之事道了声“恭喜”,而后才把自己所闹心的全部倾倒出来。
去年年前桃李书院换了夫子,新换的夫子为人亲和友善,脾性极好。学生们犯了错,他也只是轻微训斥几下,并不会责罚。
学生们上课打瞌睡,刚开始他还会将其叫醒,后来发现叫了也无用,索性便不管了,任由学生们睡去。
久而久之,自制力差的学生在学业上越来越怠惰,对学习之事渐渐失了兴致,纷纷起了罢学的心思。
葛玉才就是其中之一。由于半年多不曾好好读书,今年二月初县试,不出所料,他落榜了。
可他爹并没就此放过他,而是要他明年重新来过。他说新来的夫子教学不行,他爹便花重金给他聘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来教他读书。
他被读书的事折磨的几近发疯,最后实在是承受不住,一病在床起不来了。
他爹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个儿子逼得太紧了,逼得儿子性命堪忧,赶紧把请来的老先生辞退,要儿子好生养病,别再想读书的事。
葛玉才没有读书的事压身,心里瞬间轻畅了许多。这心里一痛快,身子也就跟着好将起来。
后来,他爹不逼他读书科举了,转过头来却给他说了门亲事。对方是县里一秀才的女儿,年方二八,容貌娇好,他爹甚是满意。
成亲之日定在了八月初六,可就在前几天,那秀才家的女儿却突然投湖自尽了。原因是姑娘家已心有所属,不想嫁给毫不相识的葛玉才。
葛玉才得知此消息时既骇然又痛心,姑娘你不想嫁我你说出来啊,说出来我让我爹退婚给你,你又何苦糟践自己性命,让你爹娘遭罪受。
读书不行
,婚事不顺,此二事如梦魇般纠缠着葛玉才。他郁气结心,心思沉重,在家时昏睡,到外来买醉。
今中午吃饭时又给他爹训斥了一顿,他心里面难受,朝下人发了一通火后,便跑外面寻酒来了。
“小二,再来壶酒!”葛玉才喊了一嗓子,一壶酒又到了跟前。
宋修濂听他吐完苦水,陪他同饮了几杯,方说:“既是遇了事,就要想办法解决,你这样一直消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读书这条路行不通了,那便走其它的路。”
“你爹腰缠万贯,你这辈子吃穿是不愁了,即便你什么也不做也能过的很好。不过你还是得要找份事做,不然这人混日子惯了多半会废掉。至于你的婚事,下次定亲前,最好着人问清人家姑娘意愿,别白白害了一条性命。”
他话虽如此说,可这古代男女婚嫁,父母之命,哪是姑娘家自己做的了主的,他未免说的太过天真。
葛玉才叹了口气:“唉,世事无常哪,别人成亲怎么就没发生这样的事,偏生我给遇着了,也是我倒霉。不说了,咱来喝酒。”喝醉了就不会想这些烦心事。
“你接下来作何打算?”宋修濂问。
葛玉才嗤笑两声,自嘲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我的吃穿用度全是我爹给的,自然也得听从他老人家的安排。钱庄的事由我两个哥哥打理,我也插不上手。我读书不行,其它事也不在行,只能靠着我爹这棵大树混吃等死。我爹叫我往东,我不能往西,不然我没饭吃啊。”
“唉!”葛玉才仰天一叹,“别看我这少爷当的风光无比,其实就他娘的一废物,屁都不是,憋屈的很。”
葛玉才发泄完又接着喝,借酒浇愁,一醉解千愁嘛。
“苟富贵,勿相忘。”葛玉才突然又说,“宋修濂,你读书好,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废物同窗啊!还有,你在钱财方面遇困难了,言传我一声,我爹他最赏识读书人了,要多少借你多少,不,送你也行,不要你还。”
宋修濂笑了笑,在他臂膀上轻轻拍了拍,“谢了,兄弟。”他现下给何家两个娃子教习读书,何家给的报酬也高,他学里的费用倒是不愁。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这家中没个长短,到时真遇上个麻烦,没钱解决不成的,他还得四处犯愁。今番葛玉才说起借钱财给他,他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温暖,感激不已。
“好,以后我钱财方面有难处了,我便来找你,他日必当双倍还之。”宋修濂有心说道。
“好,够兄弟。来,咱们再喝。”
葛玉才又给他斟上,宋修濂没像他那样拼着命喝,只陪着饮了几杯,看着日头偏斜,就劝说葛玉才回家,他也该回去了。
葛玉才喝了太多酒,脑袋晕沉,抓着宋修濂的手一个劲儿地说:“不想回家,回去了又要给我爹训。修濂,你陪陪我,我这心里面难受。”
宋修濂念他伤心,又陪着他坐了一阵。时间悄然溜走,葛玉才越喝越起劲,这么喝下去喝不死也给喝傻了。
他一把夺下葛玉才手中的杯盏,叫小二过来结了账,起身背起烂醉如泥的葛玉才给人送回了家。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往自己家中赶去。
到得村里时,太阳已落西山,天色却还亮着,田间依稀可见辛苦劳作的庄稼人。他刚走到自家院门口,便听到一阵小孩的哭叫声,哭声断断续续,不是柱儿是谁。
宋家院门内,柱儿正被他娘拿着一根笤帚在屁股上一顿好打。他呜呜咽咽地哭着,抬起眼来,正好见他小舅站在院门口。心下出喜,他一下子挣脱开他娘的手,跑到了他小舅那里。
院里除了宋若萍柱儿外,宋母宝儿也都在。宋母正说了句“萍儿,你快把家伙放下,小孩子肉皮嫩,哪里经得住你这般打”,转眼就见柱儿跑掉了。
再往院门口一看,门口站着一小伙,正是她儿宋修濂。
“修濂我儿,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宋母抑制住内心的喜悦,迎了上去。
宋修濂抚摸着在他怀里哭哭啼啼的柱儿,说道:“我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之后又问:“娘,柱儿他犯了什么事?惹得大姐这般打。”
宋母这边“唉”了一声,那边宋若萍已丢开笤帚,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只有宝儿神情自若,她指着柱儿说道:“他偷东西,偷了好几次,夫子恼他,将他遣了回来,再不收他做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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