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四世, 大考小考无数次,原以为不论面对何种成绩,自己都会表现得波澜不惊。不想这次, 差点给失了态。
看着榜上自己第一名的名字,宋修濂情难自抑, 若非极力克制, 自己怕不是也会像那些个中举的一样,先是大喊几声“啊, 我中举了”, 而后喜极而泣,放声恸哭。
不过, 不管他内心如何翻滚, 面上却表现得十分自若。谢广筠站在他身旁, 与他道了声“恭喜”。他看着榜上与自己仅一名之隔的谢广筠的名字,也道了一句:“同喜。”
二人自人群中挤出来,站到了一棵老槐树下。不过片刻,林溪辞也挤了出来。宋修濂见他满面春风的样子, 就知他也考中了, 忙道:“溪辞兄,恭喜恭喜啊!”
林溪辞连忙接道:“多谢多谢, 我更要好好恭喜你呢,桂榜之首,解元,不可谓春风得意, 年轻有为,溪辞佩服至极。”
宋修濂笑道:“你可好好夸着,再夸我就能上天。”
林溪辞被他这句弄得颇为尴尬, 笑了一笑,而后又向谢广筠拱手道,“也恭喜广筠兄,桂榜第三,实至名归。”
谢广筠道:“多谢。也恭喜你。”
“谢谢。我…”林溪辞道,“我比起你们来,还是差的太远。”不过,他已经很知足了。
朝廷对各省的中举名额有一定的数量要求,取士人数四十到一百不等。他们所在的省份算一个大省,参加应试者达七千之多,录取名额仅八十个。林溪辞排名五十八,虽说与宋修濂他们没法比,但于他自己而言,能在这么多考生中杀出重围,名登桂榜,已然是幸运之至。他心欢意满,喜不自胜。
三人在外面站了不久,秦朗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秦朗面色不大好,走过来勉力一笑:“我落榜了。”他和许淮生都没考中。虽然在意料之中,可心里还是好难过,好失落。
“没事,到时再考就是。”宋修濂宽慰他。
“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秦朗低低说了一句。随后四人便离开了贡院。
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秦朗深吸几口气,而后与宋修濂谢广筠二人道:“明日我便回去了,这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今晚鹿雅客栈我请你二人吃饭,算是为我的饯别。”
不待他二人开口,他又继续说,“还望你二人不要推辞,赏我这一片心意。”这些天都是他们尽地主之谊,出于人情,他理应回请一顿。
“好。”宋修濂与谢广筠回道。昔日同窗盛情相邀,他们怎么会,又怎么好推辞。
四人并肩又走了一阵,宋修濂开口道:“好几天没见着原文彰了,今日放榜,也没见他来,不知他新近如何了,要不咱们去他家看看。”
林溪辞道:“我在榜上看见他名字了,乡试第六名,考的很不错。我还得回家向我爹回话,便不去了,烦请你二人代我向他道喜问好。”
秦朗与原文彰不熟,以自己回客栈收拾行李为由,委拒了。最后,只有宋修濂与谢广筠二人去了原文彰家。
原府门口,宋修濂向门子说明来意。门子进去通报后,才领着他们进了门,拐过角门,一直来到厅堂。
堂上坐着一妇人,那妇人身着明黄色的华服,袍服上绣有精致的凤凰花图案,项前带着一黄色玛瑙项链,头戴七尾凤珠钗,额间一点凤尾花钿,一派雍容华贵之象。
堂下坐着的是原文彰一家。
“见着贵妃娘娘,还不下跪。”立在妇人身边的一男子开口,话音尖声细气的。
宋修濂心里立马明了个七八分,他与谢广筠上前一步,齐齐跪下,叩跪道:“小民参见贵妃娘娘。”
堂上坐着的正是原家兄弟的姐姐,原贵妃。
原贵妃温声道:“起来吧。”
“谢贵妃娘娘。”二人起了身,依贵妃之言,坐在了原家兄弟下首。
“你二人叫什么名字?可是参加今年科考的?”原贵妃问。
宋修濂欲要起身回话,却被原贵妃止住,“不必起身,坐着回话就是。”
“是。”宋修濂回道,“小民正是参加今年乡试科考的,名叫宋修濂。”
随后,谢广筠也回了一样的话。
“宋修濂?”原贵妃面上掠过一丝讶异,“此次乡试中得解元的那个?”
宋修濂回道:“正是小民。”
原贵妃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宋修濂道:“回贵妃娘娘,小民今年十八了。”
“哦?”原贵妃轻轻一笑,目光转向原武彰,“武彰,与你倒是一般大呢。”
原武彰笑道:“是的呢,姐姐。”
“武彰,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娘娘面前不可称呼姐姐,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原老爷低声斥责。
原武彰赶紧道:“爹,孩儿一时口快,叫漏了嘴,以后改了就是了。”他向来称呼姐姐惯了,多年未与姐姐见面,昨日好不容易见着,一时倒改不过口来。
原贵妃道:“父亲,自家人面前不必那么多讲究。”
原老爷却表现得十分恭敬:“娘娘莫要惯着他,君臣之礼大于天,切不可乱了。”
原贵妃没再与父亲言论,目光又转向谢广筠,见他雅正端方,容貌丰美,倒不似一般人家养出来的,遂问:“你呢,多大了?乡试中又得了第几?”
谢广筠起身道:“回娘娘的话,广筠十九岁了,乡试中得了第三。”
原贵妃见他二人年纪虽轻,成绩却人上之上,心中颇为欢喜,忍不住多问了些话。她这次奉旨回家,一来为了省亲;二来嘛,时下举子放榜之际,她正好借此机会多做几分了解。
清早时候,陆巡抚派人送来了一份今年乡试中举者名单,不想这会儿就见着了俩,其中一个解元,一个经魁,年纪不大,模样也十分周正,她问什么,二人便答什么,谦恭有度,礼貌有加。
她越看越欢喜,便将此二人的名字默默记在了心里。想着,这乡试前三名,会试多半也能通过,将来到了殿试,那就是皇帝跟前效力的人。既是为皇帝效命,她又怎能不为其多美言几句呢。
她这边是欢喜了,宋修濂与谢广筠却是拘谨的很,原贵妃也看出来了,知是碍于自己身份,二人放松不开,便与原武彰道:“武彰,你带他二人出去吧,到外面玩会儿。”
原武彰等这句话好久了,别说宋修濂谢广筠二人拘着,自己这么坐着也拘得慌,当即说道:“是,姐…贵妃娘娘。”
“温悦,你也去吧,怀身子的人久坐不好,让文彰陪你回房歇着去罢。”
温悦是原文彰的妻子,现下怀孕五个多月。几人从会客厅出来,原文彰陪着妻子回了房,宋修濂与谢广筠则跟着原武彰去了他家的后花园。
园中桂花开得正盛,尚未入园,浓郁的香甜之气已阵阵扑来。除了桂花,时下也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园中有一菊园,金黄与橘红交相辉映,让本就多彩的秋日又添了几分婀娜之姿。
不过,到底是淡雅不争的性子,在这个桂气飘香的季节里,不仔细着闻,竟嗅不出它的一丁半点气味。
“我没想到你二人读书竟这般好,一个第一,一个第三,比我考了两次试的哥哥还要考的好。”
原武彰面上藏不住喜色,为他们感到高兴,但更多的却是佩服。尤其是对宋修濂,他虽听他哥说过这小子书读的不错,可万没想到竟好到这般程度,第一次乡试便中了解元。
原武彰说这话时,三人正好经过一片菊园,菊花一簇簇,放眼过去,是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海。秋风瑟瑟,宋修濂无端觉出这花团锦簇之下,莫名有些凉。
“何止你没想到,我自己也没想到。”
他觉出这场乡试他能考过,可从来没想过会考第一。可转念又一想,毕竟他也是活了四世,考了无数次试的人了,两任现代高考状元,一次古代科考进士,这么牛逼的身份,考个乡试第一也在情理之中了。
倒是他谢广筠,乡试第三名,全然是靠自己挣来的。不管是严寒酷暑,还是刮风下雨,谢广筠都日复一日,雷打不动地伴书苦读。
想至此,他忽地一声就笑了出来,指着其中开的最盛的一朵花说:“你看那花开的多好,可你有没有想过,它到底吃了多少苦,下了多少决心,才挣得这一时的花开绚烂。”
“你在说什么?酸不溜秋的。”原武彰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看。
宋修濂就道:“文人嘛,吃饱饭撑的,没事就喜欢伤个春悲个秋,无病呻吟几句,你莫要当回事。倒是你们习武之人,吃酒喝肉,大大咧咧,心宽体胖,着实叫人羡慕。”
原武彰笑道:“既然你羡慕,不如我教你几个招式,虽不能上场杀敌,自保却是够的,再不济强身健体也是可以。”
宋修濂迈步往前,边走边道:“我倒也想跟你学几招,将来好打坏人。只是,我现下没时间,过完年就是会试了,眼下就这么点功夫,我还是好好背几道题是为正经。”
“不过,还是多谢你的美意了。”宋修濂在他胸脯轻轻一拍,“待我过了会试,过了殿试,到时再跟你学几招,你教我如何?”
原武彰嗤之一笑:“亏你还是读书人,不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这句话吗?你到时倒是有空了,我可就没那个时间了。你若想学,待我十月份乡试考完了,我倒可以抽空教教你,别的时间免谈。”
“那还是算了吧。”宋修濂道。他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想着非要原武彰教他武功不可。
“你们武举乡试在十月份,也很快了,兄弟我祝你早日中举,名登金榜。”
“那怎么够!”原武彰眉毛轻快一扬,眉飞色舞,“哥哥我怎么着也得向你一样,考个武解元回来。”
“哦?”宋修濂略微惊讶,不过很快就平复过来,“我倒是忘了你小子恣洒不羁的性子,原也是无畏轻狂。”这么一说,反而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
“你
既是这般说了,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做到。”宋修濂道。
原武彰靠近他,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的志向可不是一个武解元这么简单,我与你说过,我要得武状元,做一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你忘了吗?”
说罢,身子撤开,眼睛笑眯眯看着他。
宋修濂看了他片刻,一恍然,道:“我好像记起来了,你确实是说过这么一句话。”
那是前年冬天,他与谢广筠随原武彰去了他的驯马之地。驯马场外,原武彰确实说了这样的话。
他说:“别看我现在只是一名不起眼的武秀才,只能在这一方地域驯马养马。待我将来得了武状元,做一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我就向皇上请命”
“怎么样?你敢不敢与我一起,咱兄弟二人,一个文状元,一个武状元,封侯拜将,共辅助我皇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原武彰的话与他的心一样炽热。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被我的话吓住了吗?”
见宋修濂站那里一动不动,他又摇了他几下。
宋修濂嗤声一笑:“怎么会,我岂会为几句话所吓住。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敢做的。不就是一个文状元吗?我应你就是了。”
“哈哈…”原武彰大笑两声,“我果然看你没错。以后你就是我亲兄弟了,谁若敢犯你,我定要他不得好活。”
宋修濂也笑了两声,下巴朝水榭亭那里一扬,“呐,你亲兄弟来了。”
远处,原文彰正朝这边走来。
原武彰与宋修濂的话到此终于止了住。二人这时才发现,他俩倒是说痛快了,却把身后的谢广筠给冷落了。
“无事,你们说你们的,不用在意我。”谢广筠大大方方道。他这人素来寡言,通常是别人说,他听,能插两句他就插两句,插不上他听着就是。心里倒没觉着什么。
正好,原文彰走到了他三人身边。
“哥,你不好好陪着嫂子,乱跑什么?”原武彰不怀好意揶揄一句。
“我来向我同窗道声喜。”原文彰道。
而后在他背上一拍,“爹叫你呢,还不快去。”
“爹叫我做甚?”
“不知,你去了就知道了。”
待原武彰跑远了,原文彰这才向他的两位同窗好好恭贺了一番。之后,大家又彼此互夸了几句,互相鼓励一番,才进入正式话题。
“明日鹿鸣宴,你二人今晚就住我家吧,省的来回跑。”原文彰与他二人道。
“鹿鸣宴?”
宋修濂倒差点把这个给忘了。
朝廷为表对考子们的重才爱才之意,于乡试放榜次日,由巡抚大人宴请新科举子以及主考、执事人员等举办的一场宴会。因席间唱《诗经》中的《鹿鸣》篇,故称“鹿鸣宴”。
不过,他们今晚还要为秦朗践行,明日一早为其送别,还是住客栈较为妥当,遂拒了原文彰的一番好意。
原文彰倒没说什么,只道:“家里下人备了茶水点心,你二人随我一道过去吧。”
三人从后花园出来,将近会客厅之所时,原武彰突然从里面冲出来,边疾走边喊:“赵伯,备马!本少爷回营里去。”
紧接着,原老爷也从屋里出了来,他指着原武彰道:“逆子,你今天要是敢出家门半步,以后再别回来。”
原武彰不理会他爹的话,又喊了一嗓子:“赵伯,备马!”
赵管家两为其难,支吾道:“二公子,这…这让老奴很为难哪!”
原武彰瞥他一眼,而后两指捏在嘴里一吹,不过一会儿,一匹红棕色的马就跑到了跟前,他飞身上去,在马背上重重一拍,马儿仰蹄嘶叫一声,狂奔而去。
“孽子!”
原老爷给气的不轻,气的吹胡子瞪眼,直骂孽子。这时,原贵妃也从屋里出了来,见父亲正在气头上,便好言宽慰了几句。
“父亲,武彰既然不愿,我们不妨再给他些时间,总不能把他逼迫紧了。俗语道,物极必反,凡事顺其自然就好。”
“唉…”原老爷叹了一声,“让娘娘见笑了,子不教,父之过,他养成如今这般恣意随性的性子,是臣教导不周,没能把他教育好。”
他为了一己之私,想要他们原家出一文一武奇才,武彰四岁上就被他送出去习武,直到十五岁才叫回来。这么些年,他不曾教导过他,如今想要再好好教导,却已不能。武彰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怎么会事事都听他的。
方才娘娘与他们提起原武彰的亲事,将京中一大臣的贵女说与他,不想人话还没说完,就给这小子回拒了。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一年多了,家里给他说了不知多少门亲事,他当自己天皇老子呢,这个不好,那个不要,就没一个中意的。
一气之下,他给了他一巴掌,直接给人扇跑了。
原夫人站在贵妃娘娘身侧,不停地抹眼泪,她家二郎什么事都顺着家里,唯独这亲事上,他们好劝歹说多少回,都给他拒了,非
要自己找个如意的回来。
可这一年多了,别说领个姑娘回来,就是连根姑娘的头发他们都没见着。这话明显是忽悠他们的。原夫人忍不住抽噎起来,原贵妃就抚着母亲的背在旁好言宽慰。
事情闹得这般大,原文彰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他走到他爹身边,说道:“爹,现下温悦也有孩子了,您马上就能抱上孙子了。何苦再逼迫弟弟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火上浇油嫌油少。正在气头上的原老爷被大儿子这么一说,气的差点背过气去。他冷哼一声,怒斥道:“你还有脸提他,你自己的事都荒唐一堆呢。”斥完,拂袖而去。
宋修濂与谢广筠站在不远处,见他们一家子闹得个不欢而散,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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