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濂的二姐宋若梅, 六年前再嫁一商人为妻,之后与家人再未见过。她所嫁之地地处江南,离芜县十天左右的车程。
去年弟弟上任, 她有心前来一聚,奈何孩子太小, 堪堪两岁多点, 路上多有不便。今年孩子大些了,又逢春暖花开, 她们一家人便坐了马车欣然前来。
她们是三月初出来的, 路上小孩泻肚子耽搁了两日,直到十二日她们才抵达芜县。
这日下午时候, 宋修濂坐于二堂内忙公务, 忽衙役来报, 他二姐一家已到门外。他忙将手中公务停下,喜迎出来,将人请到内宅。
二姐一家四口,外加一男一女二仆从, 拢共六人。宋修濂要下人将其行李放入已拾掇好的客房, 转头又吩咐厨下好生备晚饭,而后便听到一阵女人的呜咽声。
原是宋母见着多年未见的二女儿, 一时忍不住,抱着哭了起来。
宋若梅眼眶也红红的,当初说好的要尽孝母亲膝下,可自己却远嫁他乡, 多年来见一面都是难,深负母亲的养育之恩,实是不孝。
哭了好一阵儿, 二人才分开。宋若梅将儿子抱到母亲跟前,勉强露出一笑,“娘,这是岑轲,您的外孙儿。”
又对岑轲说:“轲儿,快叫外婆。”
小孩乖巧懂事,奶声奶气叫了声“外婆”。宋母展颜欢笑,把他抱在怀里好好疼爱了一番。
二姐一家四口除了二姐、二姐夫、以及二人的小孩外,还有一个丫头。那丫头为二姐夫与前妻所生,现下十四,与李立莹同岁。因着年龄相仿,两个丫头很快就处成一片,避到一边,无话不谈。
宋修濂念着母亲身体不好,抱小孩久了吃不消,便将岑轲从母亲怀里抱过来,逗他道:“小家伙长的白白胖胖,这是吃了多少好东西。来,叫声舅舅我听听。”
岑轲立马顺着他喊了一声:“舅舅。”
一时间,大家脸上笑意欢快。
宋若梅则拉着李书书上下打量,她弟弟信里多次提起过,她这个弟妹
乖觉伶俐,善解人意,今日一见,容貌清奇,看着还是个姑娘家的模样,哪里就是嫁过人了。
她拉着书书问:“书书,孩子现下几个月了?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李书书回道:“快四个月了,身体没有什么不适。”她也盯着宋若梅看了一阵,女子容貌姿丽,风姿绰约,不愧为宋家三姐妹中相貌之最。
“二姐一路舟车劳顿,很是辛苦,快坐下喝口茶水吧。”
恰好下人将茶水端上来,李书书请宋若梅入座。宋若梅先扶着母亲坐下,方拉着书书手一起坐了。
“娘,弟弟眼光真不错,给您娶了这么好一媳妇,模样倒是乖巧得很。”宋若梅伸手捋了捋李书书胸前的秀发,与宋母道。
宋母看了眼有些难为情的李书书,笑着点了点头:“确实不错。”
“书书,听阿濂说你是京中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吗?”宋若梅问李书书。弟弟信里只说书书自幼没了父母,其他一概没提。
李书书回道:“家中就只余我一人了。我父亲是名郎中,母亲绣女出身,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之后我一直跟着祖父生活。一年多前我结识了修濂,与他私定了终身,去年他上任,我便随他一道来了芜县。而爷爷,就在修濂上任的前几天,也没了…”
所以,家里便只剩她一人了。
李书书故作黯然状,先前宋母私下里问过一次她的身世,她就是这般答的。而今宋若梅也来问,她便又将原话照搬一遍。
无可奈何,她只能这么编说。她不可能将自己的前世今生告知给宋家人,怕她们接受不了。
她勉力挤出一笑:“所幸我遇到了修濂,遇到了你们,你们待我这般好,李书书没齿不敢忘。”
饶是真情最动容。李书书一番话,情感流露,宋若梅听了,对她心疼的不行,握着她的手说:“好妹妹,你既是来了我们家,我们家必不会亏待了你。弟弟他是个护短之人,更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委屈。过去之事,我们便就此忘过
,以后再不提,好吗。”
李书书重重点了点头,前世之事,她早已放下。今生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宋修濂待她很好,除他之外,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的那种好。
李书书将目光转向宋修濂,宋修濂正把岑轲给到了岑家下人手里。
之后,他便开始与二姐夫闲聊。二姐信里说,他这个姐夫是做织锦生意的,今日一阵聊下来,原来人做的不是普通的织锦生意,部分织锦供给宫廷所用。
宋修濂的二姐夫名叫岑商,湖州人士。湖州地处江南一隅,当地盛产锦,四大名锦之一的云锦便是出自那里。
六年前,岑商去瞿州城时路过一个名叫无溪的小镇,在那里邂逅了宋若梅。那时的宋若梅已替婆婆守完孝归家。那日她去镇上的宋若桐家,街上不巧撞上一中年男子,那人生的龙眉凤目,朱唇皓齿,端的一派儒雅之相。
一番歉意后,她遽然而去。回家后的第二天,那人突然找上门来,说他心仪于她,不知她有否意愿与他结为秦晋之好。
那时
的宋若梅已知丈夫归家无望,几番思索后,便跟着岑商去了。
三年后,二人的儿子岑轲出世。岑商待宋若梅如旧,家里之事都依着她。妻子去年就嚷嚷着要来芜县见娘家人一面,奈何孩子太小,路上多有不便,此事暂搁置了。今年孩子大些了,他们便带了孩子前来一聚。
其实,岑商也早就想见见他这位妻弟了。宋修濂与宋若梅的通信,他都一一看过,字里行间,他见证了他妻弟中举人、考状元、做知县一路上的风光无限。
今番得见,但见他相貌俊逸,眉眼间,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举止上,兼有青年人的稳重。怎么形容好呢,思来想去,他只想到一句。
染世俗而又不世俗。
岑商微笑着,揽了宋修濂肩进了里屋,下人已将茶水备好,他端过抿了一口,与宋修濂道:“一路行来,我所见者,芜县与别处大为不同。”
闻言,宋修濂来了兴致,放下手中
茶盏,笑问:“姐夫何出此言,哪里不同,愿闻其详。”
岑商道:“我一生之中所到之地颇多,芜县虽不是我见过最为繁华的地方,这里的人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却是我所见之中最为轻快的。可见啊…”
他直直身子,长长一吁,“可见你这‘轻徭薄赋’政策施行的确实不错。若是全国各地都能像芜县这般,天下便不会不太平了。”
岑商这一叹,叹出了宋修濂心中诸多无奈。他无奈一笑,说道:“姐夫这讲解够独到。我也想要全国上下都减税少徭,甚至无税无徭,可我有心无力,现在还不能办到,或者以后,此一生中都没法办到。我当初接管芜县,皇上将一县之事全权交由我负责,先时县里有事我还向朝廷汇报,后来朝廷不用我报了,芜县便彻底归我管了。这是皇上给我开的一个特权,倘若哪天这个特权被皇上收回了,芜县之政策与别地也就无异了。”
宋修濂看着岑商,道出心中无奈,岑商也看着他,说道:“你已经很优秀了,真的。从你话里不难听出,圣上待你很好。”
宋修濂笑道:“姐夫果然好耳力,只听出其中好的一面。只是姐夫有所不知,这好是有代价的。皇上说了,若我不能把芜县治理好,要我提头去见。所以啊,我卯足了劲儿,拼着命也要好好干,为的就是不让我这颗脑袋搬家落地。”
说到底,他是怕死的。饶是他活了四世这么长久,也不能例外。有时他也妄揣过圣意,觉得皇帝说这些话,不过吓唬吓唬他而已。他甚至还揣测,皇帝之所以同意他前来治理芜县,很大可能是把他当做了一个试验,若他治理芜县有成,皇帝会效行此法,将他治理芜县之法推行至全国。到时,全国上下便如芜县一般,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可是啊,他本就是个爱胡思乱想之人,关于芜县治理之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哪里就能让皇帝效行了。再者,皇帝是什么人,九五之尊,掌管天下,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帝王的心
思最为难测,若是他能猜中,他就不会做一介小小的县官了,他去驭那帝王之术,玩掌天下。
哈哈哈…
他又开始神游太虚了。然而一只手落在他肩处,岑商道:“好好干,姐夫看好你。不过…”
他四下望望,“不是我说,你这县官当的着实寒酸,油水可是一滴都没沾过吧。”
宋修濂晦涩一笑:“说来惭愧,不瞒姐夫,弟弟我穷的很…我不仅没沾过一滴油水,有时我还得往里倒补…”
岑商啧啧两声:“实惨,实惨。真应该叫那些肥头大耳的官员来看看,看看‘自惭形秽’这四字如何写。”
宋修濂哈哈两笑,他这个姐夫怪幽默。
“要我说啊,”岑商又道,“你这为官之样,从你名字之中便已窥知一二。”
宋修濂已猜出他会说什么,但还是道了一句:“姐夫何出此言,不妨说来一听。”
岑商还真就装模作样,头头是道论起宋修濂这名字之中的玄机来。
“咱先说你名字中这个‘濂’字,你看啊,濂,它左边是水,右边是廉,水的基本属性是什么?就是清啊,两边合起来可不就是清廉之意。最巧妙的是你名字中那个‘修’字,似乎注定了你这辈子要走为官之路,而且还必须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廉之官。”
宋修濂听他姐夫给他的名字作释义,早已是忍俊不禁,他这个姐夫不仅幽默,还很风趣。
“姐夫,要我说,你不去做个取名测字的算命先生,着实可惜了。”
岑商两声哈哈,表示愧不敢当。
“照姐夫这般说,我之所以这么穷,是因为我名字之缘故。我想我要不要改个名,把‘修’字改成‘弃’,姐夫觉着若何。”
宋修濂将话丢给岑商,岑商接道:“不若何。一字之差,是要遭人唾弃的。”
宋修濂笑道:“确实。”
屋里,沉默了一小阵。很快,岑商就说:“修濂,不管你这官做的若何,府里的下人总该要多添置几个。”他里外环视一圈,通共就一
个端茶递水的丫鬟,别的一应全无。这若是家里来个有头脸的人物,未免显得太过寒酸。
宋修濂知他其意,赧然一笑道:“多谢姐夫
的好意,待日后我有钱了,我定当多添置几个。”
岑商道:“要不要姐夫…”
“不用!”
他话尚未说完,就被宋修濂打断,“不用,修濂也是要脸之人,姐夫给留个面子吧。”
其实,他倒不是没钱请几个下人,只是觉得下人够用就行了,没必要请那么多。有时候人多了,反而事也多了,事多闹心,倒不如少些省事。
他二人在里屋坐着谈天说地,另一个屋里是女人和小孩的欢腾声。不知不觉天就暗沉下来,待一家人坐一起用过晚饭,二姐一家因着连日赶路,身心疲乏,便早早歇下了。
接下来几日,宋修濂早早忙完公务,陪着二姐夫一家在芜县城吃喝逛逛,领略下当地的风土人情。他来芜县上任一年了,除了平时公事之故,他都没仔细逛过芜县城。如今因着二姐一家,他倒是逛了个够。他还特地留意了下城里百姓的脸面,个个容光焕发,焕然一新。姐夫所言不差,此处与别地大为不同,一部分是因为轻税薄赋政策。
只有税赋减轻了,老百姓握在自己手里的财富才会多点。老百姓日子宽裕了,才有能力上缴给国家更多的财富,国家也会因此变得富足起来。
他不禁想起《论语·颜渊》中一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意思是:百姓富足了,国君怎么会不富足?百姓不富足,国君又怎么会富足?
老百姓与国家是一体的。反过来,国家富足了,要懂得反哺给社会。此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如此,国家才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人人都懂的道理,能做到的却没几人。
半月后,二姐一家坐了马车家去。因着岑商生意之故,他们不可能在此逗留过久。
临前,宋母拉着宋若梅的手
,难舍难分地哭了好一阵,旁边的宋若萍也垂泪良久。两地之隔甚远,此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见一面。
宋若梅泪眼婆娑,抱着孩子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马车在宋家人的挥手作别中,扬长而去。
宋修濂搂着哭的半死的母亲,看着马车扬去的方向,心中默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世间之事,常难遂人愿。二姐,珍重,愿你们一家万福、平安。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27_27419/248583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