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即过, 便是二月。
二月是会试之月,宋修濂这次又被皇帝钦命为会试主考官。
会试主考官叫做总裁,正总裁一人, 副总裁三人, 宋修濂担任副总裁。
会试在京城举行,凡往届乡试中举之人,以及往届会试中不及第者均可应考参加。
与乡试一样,会试也是分三场举行,第一场在初九日, 第二场在十二日, 第三场在十五日, 每场三日, 先一日入场, 后一日出场。
三场所试项目与乡试同,试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
三场试毕,所有试卷弥封、誊录,而后交由同考官批阅。
会试除四名主考官外,另有十八名同考官。同考官批阅完试卷,择优推荐给主考官。主考官再将试卷批阅一遍, 根据会试名额选取出最优者进行排名,而后由填榜官填榜, 最后贴榜公布给考生。
放榜次日,金銮殿上。
与往日一样, 文武百官齐聚殿堂参与朝事。临退朝时,一官员持笏出列:“启禀皇上,臣有一事请奏。”
李重献坐在龙椅上,朝殿下之人看了一眼, 漫不经心道:“何爱卿何事?准奏。”
官员行了一礼,奏道:“臣何梦初,参劾国子监祭酒宋修濂。”
这一句仿若平地一声雷,炸的大殿躁动不已。
宋修濂更是心惊神骇,自去年回京他被皇上授与国子监祭酒一职,自己在这个职位上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自认为没犯什么过错,他何梦初参劾他做什么。
李重献也觉惊奇,端了端身子,问道:“不知宋祭酒犯了何事,何御史你要参他。”
何梦初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官阶从一品。都察院为朝廷最高监察机关,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等事宜。
左都御史作为都察院的最高长官,主要职责是监察各级官员,维护朝廷纲纪。凡官员犯事,他依权参奏。
何梦初道:“臣闻宋祭酒在乡试会试中徇私舞弊,泄露考题给考生,事态恶劣,对其他考生极为不公。是以臣参奏他。”
李重献倒显镇定:“哦,竟有这等之事?何爱卿可有证据?”
何梦初道:“臣身为左都御史,风闻奏事,只纠劾不举证。”
左都御史除察核官常,参维纲纪外,同时还是皇帝的耳目,特定情况下可以风闻奏事。所奏涉虚,亦不坐罪。
何梦初言辞凛然,神态庄严,连李重献也不得不敬让几分。
李重献轻轻笑了笑:“好一个风闻奏事。何爱卿不妨把所闻之事奏来。”
何梦初躬身道:“是。”
“昨日有人来向臣禀报,说宋祭酒在乡试之后,以及会试之前,私见了同一个考生。那考生名叫赵怀瑜,芜县人氏,曾是宋祭酒的学生。朝廷明文规定,科举考试之前,考官不得私见考生,宋祭酒明知而故犯,视朝规如无物,有违国子监祭酒一职。”
“若非泄露考题,臣实在想不出宋考官私下见考生究竟何意。”
“请皇上明察。”
何梦初持笏又是深深一礼,李重献将目光落至班列之中的宋修濂身上,“宋祭酒,何御史之言,你作何解释?”
宋修濂出列跪道:“启禀皇上,臣确实在会试之前见过赵怀瑜,可臣并未泄露考题给他,还请皇上明鉴,还臣与考生清白。”
双手贴地,叩了一头。
正月十二日,宋修濂放班回到家,家里来了一人,正是赵怀瑜。
去年乡试之后,他曾与赵怀瑜说,要他进京会考之时来他家里找他。只是不凑巧,在赵怀瑜来找他的前几日他正好被皇帝任命为会试主考官之一。
朝廷有规,科举考试期间,考官与考生之间不得有任何联系。在问了赵怀瑜在京城的落脚处之后,他将此利害要义告知于他,这段时间怕是见面不成,要他考完试以后再来一聚。
赵怀瑜也知道这其中利害关系,保不好会按作弊处理,简单照了个面后,便匆匆离开了宋家。
临走前,宋修濂给了他一些银钱,要他住店所用,以备不时之需。赵怀瑜没受,进京赶考费用他带的足够。
这便是宋修濂与赵怀瑜见面的前后因由,只是如此隐秘之事,怎的就传到了左都御史耳里,给人参了一劾。
不过好在皇帝明理,答应彻查此事。
“宋爱卿快请起,朕自会亲查此事,还你和考生清白。”
宋修濂依言站起了身,便又听李重献说:“张大人,那个叫赵怀瑜的考生在此次会试中得了第几?”
这话是问礼部尚书张廷正的,之所以问他,是因为他在此次会试中担任正总裁,所有考试事宜皆由他定夺。
张廷正回道:“回皇上的话,考生赵怀瑜在此次会试中得了第九名。”
李重献轻一点头:“倒是很不错的成绩。是不是良驹,到底有无作弊,殿试一试便可知晓。”
“好了,都散了吧!”
李重献摆了摆手,准备退朝。
“皇上!”
这时又有一人持笏出列,宋修濂侧眼看了看,是兵部侍郎陈宥言。
据说此人与他鸿运书院
时候的同窗陈培时有些沾亲带故。读书时候,陈培时没少找他宋修濂的麻烦。
陈宥言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话,定不是什么好事,宋修濂心想。
“皇上,臣亦有奏。”陈宥言躬身道。
李重献两指一抬,意思是准奏。
“皇上,臣要参劾国子监祭酒宋修濂。”
底下立时炸开了锅,李重献微微一惊,只觉稀奇又好笑,今日宋修濂撞大运了,一个个都来参劾他。
“陈爱卿,有事直言便是。”
陈宥言道:“宋祭酒在做芜县县令时,曾与自己的外甥女有染,一度致使人怀孕小产,行为禽兽,令人发指。”
“皇上!”陈宥言跪地,铿锵有力,“此人罔顾人伦,辱没先圣,纲常败坏,不配为太子的老师,更不配为国子监的祭酒。”
“请皇上彻查此人,还朝堂气清之风。”
人对性闻之事有着天生的猎奇心,陈宥言的参劾之言比方才何梦初举报宋修濂舞弊考生一事更为劲爆。
官员们交头接耳,纷纷指责宋修濂衣冠禽兽,违背伦理,败坏纲常,枉为人师。
底下乌糟糟一片,吵的李重献头疼,他重重咳了一声,官员们惯会察言观色,渐渐噤了声。
“陈侍郎,你这职位比不得左都御史,无证参劾,若所奏为虚,可是要判你个诬告之罪。”
李重献的话并没能震慑住陈宥言,反而让人更加笃言,“皇上,臣有人证,那人曾在芜县县衙任差事,宋修濂与他外甥女的丑事当时在衙里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皇上,”陈宥言叩头,“证人此刻就在外面候着,皇上尽可宣进来问证。”
李重献半天不答言,陈宥言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皇上,臣还有话要说。”
李重献这回倒是回的极快,手一抬,“说。”
陈宥言说:“皇上,宋修濂不只乱伦祸纲,他还天良尽丧,绝义灭亲。在玩厌了自己的外甥女后,他怕人把他的丑事传出去,亲手杀死了她。”
“皇上,此人冷心绝情,无恩无义,世所难容,断留不得啊。”
陈宥言说的激愤,情绪也跟着牵动。
“而且,皇上,方才何大人口中那个作弊的考生赵怀瑜,其实并非宋修濂的学生。赵怀瑜曾与宋修濂的外甥女有过婚约,后来因为撞破他甥舅二人的好事,被宋家取缔了婚事。赵怀瑜怀恨在心,扬言要报复。此次会试,宋修濂怕人揭发他的丑事,便以考题为交换,以此来堵住对方的嘴巴。”
“臣已言毕,请皇上断察。”
陈宥言伏在地上,叩了一礼。
李重献再一次装死,金口紧闭,不语不言。底下的大臣们却又慢慢躁动起来,眼睛盯着宋修濂,指指点点,八嘴七舌。
宋修濂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觉得周围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群苍蝇围着他,他很想拍死他们,却连手都抬不动一下。
四番为人,他经历过许多事,唯独立莹之死,剜心刻骨,他不愿碰触,更不想被人提及。
如今不但被人提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曝晒在阳光之下。
不是没有恨,而是恨的咬牙切齿。
这一年里,自己说话做事谨小慎微,为的就是敛去锋芒,在朝中不至于树敌太多。可即便如此,还是难免遭人陷害。
那人颠倒是非,混淆视听,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往死里搞他。
可他非那坐以待毙之人,岂能容他人随意宰割。
“皇上!”
宋修濂一掀衣袍,又一次跪下身来。
与此同时,是李却的一声“父皇!”
二人几乎是同时跪地。
李却说道:“父皇,儿臣与老师相处近一年,老师为人刚正不阿,洁清自矢,儿臣断不信陈大人所言为真。请父皇明察秋毫,还老师名誉清白。”
宋修濂紧接着道:“皇上,臣宋”
“好了!”
李重献手一挥打断了他的欲口之言,然后看着陈宥言,漫不经心道:“陈大人,你说的这起子事,朕在成岳与连飞诀那里早听说过了。他俩的话与你说的可是大相径庭,你说,朕该信他们,还是信你?”
陈宥言惶恐,叩首道:“皇上,臣所言非虚,人就在外面,皇上可宣进来与宋祭酒对证。”
李重献依旧是一副无所用心的样子,“陈大人觉得,朕放着自己人不信,会听信一个外人之言?”
“皇上”
陈宥言惊悸,声音里夹着明显的颤音。
“逝者已矣,陈大人嘴下留情,就不要再揭人伤疤了。宋修濂为人师表,以身授教,教导太子,掌领国子监,‘辱没先圣’的污名可不能乱贴,不然到时不好取。”
李重献言尽于此,意思是教陈宥言适可而止,再没完没了下去打的可就是天家的脸了。毕竟当初给太子选老师,以及国子监祭酒一职,为他皇帝钦点。
总不能打皇帝自个儿的脸吧。
可陈宥言不识趣,非要求个明公正义。
搞得李重献极为不耐:“陈大人非要逼朕治你个诬告之罪吗?”
最后还是裴文眠出来解了围:“皇上息怒
。宋大人明月清风,污泥不染,断不会做出败坏纲常之事。只是泄露考题一事,宋祭酒尚牵扯其中,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李重献看了一眼宋修濂,道:“宋修濂暂居家中,没有朕的旨意,殿试之前不得外出半步。”
“至于涉弊考生赵怀瑜,”李重献对殿下的赵坤说,“赵统领去客栈把人带来交给太子,究竟是草包还是珠玑,太子一测便知。”
赵坤是禁卫军的正统领,得了皇帝的命令后,立马带人客栈拿赵怀瑜去了。
“退朝!”
李重献金口一开,结束了今日的早朝。
从金銮殿出来,一直到出宫的这段路上,大臣们嘈嘈切切,人结伴同行,小声议论着皇上断事不公,有意偏袒宋修濂,寒了大臣们的心。
议论声掠进宋修濂耳里时,宋修濂加快了脚步,快快离了宫,回了自己家中。
再过半个月便是殿试,这期间他奉皇上旨意,禁闭于家中,不得外出。
暮春三月,绿阴冉冉。
一连几天雨水,院里落了不少花瓣,池边柳条青摇,蝴蝶飞过溪桥。
难得清闲在家,宋修濂下棋观花,陪伴孩子,倒是十分惬意逍遥。
宋景沅与叶新苡跟着覃见习武,很少缠着他,宋景溪却无所事事,整日挂在宋修濂身上,粘人的要死。
“爹爹,谢哥哥什么时候来咱们家?”
宋景溪每天问的最多的就是这句,宋修濂不厌其烦,每次都给她说:“你谢哥哥忙于功课,没时间来咱们家。”
“那爹爹带我去找他好不好?”宋景溪使劲儿往他身上缠。
宋修濂在她鼻子上轻轻碰了碰,“丫头,爹与你说过多少次了,爹现下被皇帝禁足,出不得半步门,如何带你去见他。”
宋景溪依旧是那些话:“禁足是什么?爹爹为什么被禁足?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啊,我都快要闷死了。”
宋修濂笑道:“小懒虫,你一天除了吃就是睡,哪里就能闷着你了。”
宋景溪:“啊,我才不是小懒虫,我给爹爹捶背了。”说着翻到宋修濂背后,举起小肉拳“咚咚”捶了两下。
宋修濂忍不住大笑:“好丫头,再给爹捶两下,爹正缺个捶背的呢。”
宋景溪捶了两下便不捶了,躺进宋修濂怀里,说:“太累了,爹爹叫姐姐来给你捶。”顺手摸了一颗棋子来玩。
棋盘另一端的叶文迁忍俊不禁:“小丫头天真烂漫,倒叫人羡慕。”
宋修濂拈了颗棋子,落在黑白相间中,笑道:“景溪心性如此。宋景沅跟她这般大的时候,整日缠着我读书讲故事,心思敏锐,聪慧好学,很少她这般痴贪。”
“宋景溪不爱读书,也不喜欢舞刀弄剑,她跟个小懒猫一样,喜欢粘在人身上,这儿滚一滚,那儿挠一挠”
宋修濂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女儿,嘴角不自觉上扬,却是挠到了人心坎上。
他伸手在女儿光洁的小脸蛋上摸了摸,心生爱意,若非叶文迁在旁边,他早就捞过来亲上几口了。
“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有的孩子开智晚,再过个几年,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叶文迁边落棋边说。
宋修濂指间也捏着一颗,眼观棋局,思索着该落往何处,最后堵在了叶文迁方才那颗棋子下边,随而会心一笑。
“是啊,岁月如梭,孩子不禁盼,稍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等回过神来,我们却已老了。”
叶文迁道:“大人正值茂年,前路璀璨,何以伤情感怀。”
微风荡漾,抚树而过,霎时,海棠缤纷满地。
好几瓣落至二人着棋的棋盘上,宋修濂抬手拾起,轻轻一丢,落入春土里。
有道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也没什么,”宋修濂说,“人跟这花一样,有生就又落,世间规律,我不过是感慨几句,并不会真的伤起春来。”
抬头向门而望,“今日殿试,再过几日我便能出这门了罢。”
叶文迁也随他目光远移,“这是自然,大人鸿鹄之志,一扇门岂能困的住。”
宋修濂笑道:“先生高看我了,我哪里有什么鸿鹄之志,所求不过安身立命,护好这个家罢了。”
叶文迁:“此志,足矣。”
宋修濂:“与先生交谈,感觉天变宽了。”
叶文迁哈哈一笑:“那是大人的心宽了。”
宋修濂也笑:“先生此言合我心意。”
又过七日,一道圣旨降落宋家,皇帝解了宋修濂的封禁。
此次殿试,考生不只有笔试,前十名还得接受皇帝的面试。
赵怀瑜在殿试中得了第七名,在面对皇帝的口问时,他从容不迫,吐字清晰,对答如流,惹得皇帝赞不绝口。
皇帝高兴,钦点他为二甲第一,赐进士出身。
转首把宋修濂也给放了出来。
从自家大门里出来,宋修濂看着门前的景色,明明跟院门里的无两样,可心境到底是不同。
门外的春更深,花放的更美艳。
他还收到了另外一个好消息,原武彰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不日便可抵京。
作者有话要说:
1都察院,明清时期官署名,为国家最高监察机关,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遇有重大案件,由三法司会审,亦称“三司会审”。
都御史与六部尚书并称为七卿,地位崇高。
左都御史(京官)是都察院的最高长官,清朝从一品,主要职责是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为天子耳目,特定时期特定情况下可风闻奏事。奏事涉虚,亦不坐罪。
右都御史(外官)不设专员,为外省总督兼衔。
左右副都御史(京官,正三品)、左右佥都御史(京官,正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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