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受伤?!叫越姑娘来看看!”总算到了地方,陆闻砚心中鼓噪,一把拉住黎蔓的手腕,不住地上下打量。见她身上无血,提起来的心放下几分,“怎么不说话,可是被吓着了?”

    发觉女子攥着个纸团,而且身子正轻轻地发抖。陆闻砚心中思绪翻涌,目光冷冷地在阿武脸上逡巡片刻,旋即收回,正要递个眼色让来福把人带下去。

    “……不,不要伤他!”黎蔓连忙出声,因为头疼欲裂抬手抚上额角。她的目光惶急又慌乱,信手抓住陆闻砚的胳膊,显出下意识的无助,“二郎!不用叫越姐姐,我……我有要事要同你说!此事非同小可!二郎……”

    陆闻砚从未见过黎蔓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意识到非同小可的同时他不由得心生疑惑——严大哥捎来的消息里说是昨天的事,关永任和阿武已经离开雍州,纵使快马加鞭,两日内也是无法赶回京城的……究竟是什么事?

    “那就让来福把他带下去先关起来,如何?”陆闻砚又瞥了阿武一眼,敏锐地察觉到不对——那日黎蔓与关永任见过之后,严大哥曾说这个阿武是个高手。若他真是不管不顾地为着取黎蔓性命,为何非要选后者待在陆府的时候下手?

    家丁护院里有不少都是严智文之前的亲兵退下来的,选择黎蔓外出前往书坊的时候不更容易得手?轮椅上的人忽而看见黎蔓掌心的纸团,心想:应该是这个。面上只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手:“无妨,我在此处。”

    黎蔓脸色煞白,她身形清瘦,看上去格外摇摇欲坠。陆闻砚吩咐来福让人把阿武关起来,又让秋月帮忙扶着黎蔓进屋。坐定后见自己的妻子神情恍惚,他的目光转向侍女,打算细细问清方才的情景。

    没等陆闻砚开口,柔夷再度攀上他的胳膊,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在指节处泛着点点白色。黎蔓唇面微张,口中发涩:“这个、这个之后再说。”她摆摆手,示意秋月退出去。

    寂然片刻。

    颤动的睫羽像垂死翩飞的蝴蝶,细细的眉毛几乎要拧死在额间,她一手抓着陆闻砚,一手死死地攥着那个纸团,急切地想从他的目光里找到答案:“无论、无论我说什么……二郎都会信我的,对吗?”

    你会信我吗?

    无论我说出何等狂悖、何等惊人之语……你可否信我?

    你从来不信鬼神之说,还对此嗤之以鼻。但若我同你剖白,你可否……你可否为我破例呢?

    “我知道……”黎蔓嘴唇发白,额间冷汗涔涔,她手上的力气出奇得大,几乎叫陆闻砚生出闷痛,“我知道我之前瞒了你太多……这些话说出来你可能很难相信,但是……”

    她显得那般害怕,可不仅如此,在这慌乱、决绝之语的背后,陆闻砚发现自己竟察觉出丝丝缕缕的绝望与悲伤——仿佛光是想到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黎蔓就会耗尽所有的勇气和力量。

    轮椅上的人抬手,轻轻地为她挽好因为汗湿而有些散乱的鬓发。

    陆闻砚向来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自认为只要能达成目的,选择什么手段都无所谓——他不信鬼神,比起祖宗显灵更愿意自己反击,是以蛰伏三年重返朝堂。至于其间手段是否有损阴德,啊,那更不在意,他连祖宗都不信,何况地狱?

    他也知道蔓蔓秘密众多,虽隐隐察觉、探查、猜测到部分,但还是希望黎蔓能同自己言明。陆闻砚很了然自己的性子:温水煮青蛙,不过是谋定而后动。

    有耐心的猎人设下圈套,盼着雀鸟能主动进到自己布置好的笼子。

    陆闻砚自认固执,喜欢的人或事都要牢牢抓在掌心。

    对方实在心软,陆闻砚因此更加胸有成竹,深觉以退为进最是合适。一次次的“无妨”所得也分外喜人:她会想带他去见黎父黎母,会愿意同自己行周公之礼,会将书坊制出第一本铜字本赠与他,会主动去看他们二人百年后的葬身之处……

    假以时日,他必然能达成自己想要的。

    话本里的才子佳人一见倾心,便定终生,结发即不疑。陆闻砚随手搁下册子,选择坚持自己认定的道路:朝堂进退他已得些许要领,谋得黎蔓的整颗心又何尝不需要步步为营?

    他要她离不开他,最好眼里心里,都只余下他陆闻砚一个。

    二郎最无所不能,二郎最体贴周全,可二郎被欺瞒甚多,最是委屈。

    所以蔓蔓你看——

    你该最爱我,你该独怜我。

    可眼下她蹙眉向自己望来,腰身盈盈不堪一握,眼中微红,泪光点点,几近哽咽地问:“二郎,你可否信我?”

    陆闻砚忽觉心痛难当。

    但他又在电光火石间明白,这将是黎蔓愿意将全身心都交付与自己的时刻。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垂眼与她对视,眸光澄澈,声音很轻:“蔓蔓如若信我……无论是谁,都自有我来扫平。”

    究竟是谁让你始终担忧?

    我会护好你,我会让你再无顾虑。

    若是御史大夫的身份不够,我便再往上走。

    挟势弄权而已,有何做不得?

    黎蔓侧头咳嗽起来,陆闻砚将她半揽在怀里,手掌抚上清瘦的背部,轻拍着为她顺气。女子顺了顺自己的胸口,缓缓地将纸团塞到陆闻砚手里,定了定神道:“这是阿武给我的,说是关永任给我递来的消息。你先把这个看了,我再同你说。”

    不曾想陆闻砚并未直接摊开那个纸团,反而迟疑地开口,“适才我得了消息,也是和他有关,”轮椅上的人低声道,“……关永任昨日支开了随从的人,在驿站后面的马厩前,面朝北边自刎了。”

    陆闻砚不知道黎蔓那日究竟和关永任说了些什么,但觉得关永任自裁应是与两人那日的谈话有关。地方要员在赴任途中于驿站突然自杀,又近年关,传出来多少都会引人注目。

    轮椅上的人顺理成章地将黎蔓的愣神理解为担忧,他安抚地吻了吻她的眉间:“纵使他留了什么,我保证,决计不会……”

    某人那日的“杀个交州总兵而已”不完全是对那两人的口头威胁,眼见着黎蔓回府后难过到晚上都辗转反侧、默默垂泪。陆闻砚本就动了将人一杀了之的念头——左右关永任定然是做了对不起黎家或燕北军的事,便算不得全然无辜。

    但碍于眼下时间不便,外加还没想好杀完怎么和黎蔓交代——怕她惦念往日情分、心生不忍。是以陆闻砚还没着人动手,只是托严智文派人在路上盯着些,谁曾想今日竟是得了那关永任自杀的消息。

    怀里的女子怔了一瞬,对“关永任自刎”似乎并不意外,“也是,他既将此消息带给我,抱了求死之心也不奇怪,”她声音很低,像对着自己说话时的喃喃,但眼神不曾从陆闻砚的脸上离开,“二郎……二郎先看,看了我再同你说。”

    她太了解陆闻砚,加之自己和关永任上次见面几人可谓不欢而散,乍看到血书上的惊人之语,轮椅上的人肯定是不信的。

    端王勾结大宛,反。

    果不其然,看清纸上字迹的陆闻砚眼皮一跳,惊了半晌,刹那间蹙起眉来,饶是往日多么淡定,心底在此刻也掀起巨浪,“端王?”他清楚黎家骨子里的“忠君报国”,怀疑起关永任是否想从此处做文章,误导黎蔓,“这……”

    谋反可是大罪,端王若真有心谋反,虽不会诛九族,但也势必会被赐死,祸及子孙。

    此等要事合该立即向陛下禀明,但若查明是诬告,永和帝以德治国,被诬告的又是其手足,届时必然会难以收场。

    黎蔓也明白,此事若要上报天子,便需一锤定音——若是无法直接板上钉钉,加上陆闻砚近来风头正盛,不少人对其虎视眈眈。影响帝王对前者的信任不说,冯廷等人必将推波助澜,声势闹得太大,兴许会祸及整个陆家。

    “我知道这只是封血书,毫无例证,”黎蔓嗓音颤抖,努力压住狂跳的心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更加可信,“但是二郎,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我无法断言端王是否真的与大宛有所联系,但我敢说,他是真的有不臣之心……”

    “端王为人随和亲善,喜笑语、擅言谈,在京中素有美名。空口无凭,我知道,说这么个人谋反,二郎应是不信的。估计也想问我……为何敢如此笃定,”女子一手撑着陆闻砚的肩膀,从他怀里起身,直视着他,嘴唇轻抖,“但倘若……”

    “倘若我说,这世间真有招魂复魄之事……”

    总是柔若秋水的眼眸里面此刻卷起苦痛的涟漪,黎蔓面庞苍白,腰杆笔直,身形清减,像是风吹吹就会倒了。一字一句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那么轻又那么重若千钧。

    她闭了闭眼,亲口坦白自己隐瞒最深、最不为世间所容的秘密——

    “倘若我说……我死过一回呢?”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语?简直和“端王谋反”平分秋色。

    平地起惊雷。

    向来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人变了脸色,陆闻砚心中大骇,瞳孔骤缩,头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招魂复魄?死而复生?不过是话本里惯有的,人们心有不甘时臆想出来的陈词滥调……世间竟真有此事?

    见他默然,黎蔓心绪翻涌,身形微动。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撑住旁边的桌子给自己借力,空着的手用力蜷握成拳,指甲几乎就要嵌入掌心。低头垂眸,女子咳嗽起来,脑子里混作一团:

    陆闻砚会怎么想呢?

    他向来不信鬼神,定然会觉得我在说胡话吧?若是严重些,兴许会觉得是我近来心情不虞得了癔症……反正他不信鬼神,总不会将我当作什么妖怪,至多会请越姐姐过来给我把脉。

    黎蔓苦中作乐,但又觉得心中的巨石卸下大半——纵使他不会信,至少、至少自己把话说出来了。她又想抬眼去打量陆闻砚的神色,在心里嘀咕:这下你可不能再觉得我瞒着你许多事,这已经是我最大的秘密了。

    可当她抬眼,却发觉陆闻砚已经推着轮椅来到自己跟前,朝她伸出手。

    要不说黎蔓实在了解某人,陆闻砚的头一反应确实是想请越千山和府上郎中来给她把脉,甚至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寻个由头从永和帝那儿骗个太医来。

    可不知为何,待他真的抬眼见到黎蔓扶着桌子咳嗽时,却又顾不上那些了。

    黎蔓哑然片刻,恍惚地将手落到对方掌心,有些不可置信道,“二郎……”她旋即自顾自地摇摇头,“你应是不信的。”说话的人顺着对方的意思,被青年整个揽在怀里,既觉得毫无希望又不肯死心,“二郎,我所言非虚,前世……”

    好吧,招魂复魄这种话想叫人信怎么听怎么像失心疯,何况是她的二郎呢。

    陆闻砚抬手,轻轻地贴在她润湿的睫羽上,拂去她眼角薄泪,开口时觉得自己当真是疯了:“那……那时候,可曾有人欺负过你?”

    偏偏他又明白,自己眼下明明是清醒着的。

    黎蔓怔愣片刻,热意涌上眼眶,她将脸埋到陆闻砚的脖颈里。

    湿意在皮肤处漫开,烫进两人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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